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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记忆不会随着落日平复,放眼望去,湛蓝的大海广阔而平静,破碎的心亦仿佛从伤口中被攫出。阴沉的天空里现出一抹人骨似的苍白,那道裂隙仿佛被剥去一切情绪,显露出暗藏的悲哀。镜中的我,只有赤裸裸的孱弱。
——丹布佐·马尔切拉,《黑色阳光》距离最低矮的云层下方一英里处,岩石阻断海水,海洋由此而始。 水流所经之处有着诸多称谓。每一个河口,每一处海湾都被标上地名,仿佛是独立的个体。然而所有的水都是连成一体的,难以合理地划分界限。水流游走于岩石与沙砾之间,沿着海岸蜿蜒流淌,并填充陆地之间的沟壑。 在世界的边缘,海水凛冽刺骨。陆地一般的巨大冰块断裂崩塌,又重新组合。在纵横交错的裂缝之间,是冰蟹的居所,这些哲学家背负着具有生命的冰壳。南部的浅水中,管虫、海带和食肉珊瑚构成一片森林。太阳鱼轻盈而漫无目的地穿梭游动。三叶虫聚居于骸骨和废铁之间。 海洋里充满了生命。 上层的浮游生物毕生在浪尖漂荡,至死都不曾见过海底的泥沙。平坦浅滩里的生态系统繁杂而蓬勃,沿着富含有机物的碎石堆蔓延,伸向岩石架边缘,直至没入无光的区域。 海底也有沟壑。软体动物犹如神祇一般耐心地盘踞于水下八英里深处。在那黑暗阴冷的地方,进化趋于残酷无情。凶蛮的生物释放出黏液与磷光,不知有多少忽隐忽现的触手摇摆蠕动。它们的形态源自梦魇。 海底也有深不见底的水洞。花岗岩与泥沼混合的海床之中,垂直的坑道向下延伸可达数英里,连接着异域位面。那里压力巨大,连水流都变得迟缓黏滞。水从现实的孔隙中喷涌而出,然后又渗透回去,形成危险的迴流,斜下一道道裂隙,而来自未知的力量就有可能出现在那里。 在寒冷的中层深海,热流自岩石之间冒出,形成一团团滚烫的水体。那些构造精巧的生物短短一生都浸淫在暖热的环境里,从不远离富含矿物的温水,因为进入冷水会要了它们的命。 海面下的世界遍布高山、峡谷和森林,有移动的沙丘,也有冰窟和坟场。水中充满杂质。令人不可思议的浮岛借着神奇的洋流在深海中游荡。有的大不如棺柩,只不过是拒绝下沉的小石块。有的则长达半英里,表面坑坑洼洼,悬浮在数千英尺之下,顺着迟缓而神秘的水流移动。这些永不下沉的岛屿上住有居民:这里有一个个隐藏的国度。 陆地上的居住者不知道,海底世界也有英勇惨烈的战争。也有神祇和灾变。 行驶的船只侵入海天之间,于水下光线所及之处投射出斑斑黑影。商船、渔船和捕鲸船在其他舰船腐朽的残骸上方驶过。水手的尸体滋养了海水。食腐鱼将眼球和嘴唇当作美餐。有些珊瑚簇形状突兀,那是因为它们占领了桅杆和铁锚。失落的船只或有人悼念,或遭人遗忘,而布满生命的海床用藤壶将它们统统掩藏起来,并提供给鳗鱼、银鲛,以及被赶出部落的螯虾人当作洞穴居所;但其中也居住着更为凶残的生物。 船若是倾覆,许多天之后,尸体依然会在黑暗中缓缓坠落,到达水压足以摧毁一切活物的海底最深处。 它们在漫长的下坠过程中腐烂。触及海底黑泥的只有覆盖着海藻的骸骨。 岩石架边缘,清凉透光的水体逐渐过渡至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一名雄性螯虾人蛰伏爬行于其间。他发现了猎物,喉咙深处一阵咔嗒作响,他将暗罩从协助捕猎的乌贼身上摘下,把乌贼放了出去。 乌贼疾速离他远去,冲向二十英尺上方一群如云团般剧烈翻扰的肥美鲭鱼,它那一尺长的触手倏忽伸缩。乌贼拽着一尾死鱼回到主人身边,鱼群在它身后再度弥合。 螯虾人斩下鲭鱼的头尾,将中段塞入腰带上的网兜里,把血淋淋的鱼头交给乌贼啮噬。 螯虾人柔软的上身没有鳞甲,能够感受到细微的水流与温度变化。随着数股交错的湍流碰撞融合,他灰黄的皮肤上感到有些麻痒。鲭鱼组成的云团突然间僵止不动,然后一阵抽搐,消失于坚硬的礁石背后。 螯虾人抬手示意乌贼靠近,稍稍舒缓它的情绪。他握住了鱼叉。 他立于岩脊之上,海草海带在身边摇曳,摩挲着他狭长的腹部。右侧是一片高耸而多孔的岩石。左侧陡峭的斜坡沉入弱光水域。他能感觉到来自下方的寒意。一眼望去,由近及远,浅蓝迅速过渡至深蓝。遥远的头顶上方,水面的光亮随着波浪晃动。而下方的光线则迅速减弱。他站立在水恒的黑暗上方,距离其边界仅一步之遥。 他在岩台边缘小心挪步。他经常来此捕猎,这里距离明亮温暖的浅滩比较远,因此猎物也比较大意。有时大型猎物会好奇地从漆黑的深海中浮上来,然而它们对他精心谋划的策略和尖利的长矛却缺乏了解。螯虾人不安地在洋流中移动,注视着远方的海水。有时候,从幽暗地带浮上来的不是猎物,而是捕食者。 一波波寒意向他席卷而来。脚下的碎石松动脱落,缓缓滚向下坡,消失于视线之外。螯虾人紧贴住滑溜溜的岩石。 下方的岩石轻轻震颤。他的皮肤感觉一阵冰凉,但那凉意绝非来自水流。石块滑动首组,新出现的罅隙间涌出一股魔力。 住那黑暗边缘,凶险的物事即将自寒水中浮现。 螯虾猎人的乌贼开始恐慌。他刚一撒手,乌贼便立即窜上斜坡,朝光亮处游去。他回头望向阴暗的水中,寻找声音的来源。 一阵令人心悸的震动过后,他试图透过满是淤泥和浮游生物的海水看个究竟。这时候,有东西动了起来,遥远的深水里,一块比人还大的石头颤了一下。螯虾人紧咬嘴唇,只见那奇形怪状的巨石突然松脱,一路颠簸着滑了下去。 石块消失之后,隆隆的滚动声仍在回响。 现在斜坡上多出一个洞,给海水染上了墨色。一一时间,周围寂静无声,螯虾人感觉自己在战栗,他不安地紧握长矛,并将它举起。 接着,某种冷冰冰、难以分辨颜色的物体悄悄从洞里钻了出来。 那怪物敏捷而诡异,行踪飘忽,犹如从伤口流出的血浆,令眼睛难以辨识。螯虾人几乎僵直不动。他充满了恐惧。 又一个影子出现了。他仍然看不清楚:黑影捉摸不定,就像记忆和意象,无法确切描述。它行动迅捷,透着令人心惊的恐怖。 一个接一个,它们从黑暗中鱼贯而出,游移变幻,隐约可见,并且向四周散开,相互之间似有交流。 螯虾人一动不动。他听见水潮声中夹杂着诡异的窃窃私语。 一瞥之下,他瞪大了双眼。他看到内弯的巨齿和布满皱褶的身躯,柔韧而粗壮的怪兽在冰冷的水中扭动。 螯虾人受惊之下退了一步,脚在石坡上一滑。他试图保持安静,但为时已晚——轻微的摩擦声已经传了出去。 下方群集的黑影一齐扭转身躯,带着捕食者的慵懒。螯虾人看见大约二十只幽暗的眼睛,他在令人晕眩的恐惧中意识到,它们正注视着自己。 然行,带着骇人的优雅,它们游向上方,朝他猛扑过来。 第一章 离开市区仅十英里,河流便失去了奔涌的劲头,迟缓无力地注入咸涩的铁海湾。 舟船若从东面驶离新科罗布森,便会进入一片低矮平坦的区域。南岸是棚屋区和若干破烂的小码头,那里的乡村劳工靠捕鱼来补充单调的食谱。他们的孩子会谨慎地朝游客挥手。偶尔也有一座山丘或者一片黑漆漆的小树林,虽然都是无法开垦的图地,但这片区域基本上没有岩石。 水手们在甲板上眺望,越过灌木、树丛和荆棘,可以看到另一侧的大片耕地。为市区提供粮食的农庄分布于狭长弯曲的旋纹平原上,而此处已是田地的尽头。男男女女或在作物间劳作,或在黑土上犁地,或放火燃烧残茎——取决于季节。一艘艘游船悠闲地穿梭来往,看似是在田地间行驶,那是由于河渠两岸的泥土和植被遮挡住了视线,因此才有这般奇景。船只永无休止地在都市与乡村别墅之间来回,带来燃料和炼金药剂、石块和水泥,以及各种乡间的奢侈品,然后载着一袋袋谷物和肉类,穿过遍布着农舍、豪宅与磨坊的广阔田园,回到城市中去。 货物的运输从不息止。新科罗布森总是贪得无厌。 大焦油河北岸更为荒芜。 那里是一片狭长的灌木沼泽地,绵延八十英里,直到被西部渐次推进的低矮山脉完全取代。灌木林被围在河流、山脉和海洋之间,布满岩石,空旷无人。除了鸟之外,即使尚有其他生物栖息,也都不见踪影。 贝莉丝·科德万搭乘一艘向东行驶的船只。这是一年中最后一个季度,雨水连绵不绝。她看到,耕地成了一片冰冷的泥沼。水滴自半裸的树枝上滴落。树木的轮廓像用墨水印刻到云团上去似的,湿漉漉的,尚未干透。 后来,当贝莉丝回想起这一段悲惨的境遇,记忆中的细节令她震惊。她记得一群大雁鸣啼着从船的上空飞过。她记得它们排列的阵形;记得树液和泥土的气息;记得灰仄仄的天空。她记得双眼在灌木丛中搜寻,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潮湿的空气中只有一缕缕青烟,而那些矮平房的窗户都紧紧关闭,以抵挡雨水。 还有那植物的枝叶在风中滞涩地晃动。 她裹着披肩站立于甲板之上,注意观察聆听是否有孩童在嬉戏,或者是否有人在垂钓,或者有谁在打理视野中那些残破的菜园。但她只听到野鸟的啼声。唯一可见的人形是稻草人,简陋的脸上毫无表情。 这趟旅程并不长,却像病菌一样感染着她的记忆。时间仿佛一条绳索,将她与身后的城市系在一起,随着她不断远离,每分每秒都越拉越长,她走得越远,时间就过得越慢,而这段短短的旅途也变得漫长起来。 然后绳索断了,于是她发现自己突然被抛到这里,孤身一人,远离故土。 很久以后,贝莉丝远离了一切熟悉的事物。当她从睡梦中醒来时,会惊奇地发现,自己梦到的并非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城市本身,而是这一小段河流和周围那截窄长而凋零的乡间土地,虽然她置身其中才不到半天。 距离铁海湾嶙峋的海岸数百英尺处,三艘陈旧的船只停泊在一片平静的水域中。它们的锚深埋于淤泥之中,锁链上覆满了经年累积的藤壶。 它们难以胜任航海任务,船身下满是黑色污渍,船尾和船首的建筑摇摇欲坠。桅杆仅剩下残桩。烟囱冷冰冰的,结满陈年的鸟粪。 这些船挨得很近。带刺的铁链半浮半沉,串起一圈浮标,将三艘旧船围住。它们孤立于封闭的海域中,不受任何洋流的影响。 它们很显眼,很惹人注目。 稍远处的另一艘船里,贝莉丝起身来到舷窗边向外张望,过去的数小时中,她已经重复了好几遍这一动作。她双臂紧抱于胸前,俯身贴近玻璃。 她的船似乎相当平稳。下方的海水和缓平静,感觉不到晃动。 天空灰暗潮湿。围绕铁海湾的海岸线和岩丘看上去残破阴冷,到处是一片片杂草和灰白的盐碱蕨。 水面上那些小船是视野中颜色最深的物体。 贝莉丝缓缓坐回自己的床铺,继续写信。这封信就好像日记,一段段文字分别在不同日期完成。她一边读上次写的内容,一边打开个锡盒,里面是预卷的细雪茄和火柴。她点燃雪茄,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墨水笔,简略地添上若干词句之后,才把烟吐出来。
一七七九年,林登月二十六日,颅骨日。女舞神号。
从塔慕斯的泊位启程已有将近一周,我很庆幸离开那地方。那是一座丑陋而暴戾的城镇。
我接受忠告,在旅舍中度过夜晚,但白天我可以自由支配。我已经看够了这个地方。它只是一片小小的工业区,自河口向南北延伸约一英里,中间被水流隔开。本地仅有数千居民,每天清晨,庞大的人流自新科罗布森市区搭载车船,来到此地工怍。每到夜晚,酒吧和妓院里挤满了短暂上岸休假的外籍水手。
据说大多数声誉良好的船只都会多开几里地,驶入新科罗布森市区,到泉树码头卸货。两百年来,塔慕斯码头从未用到过一半以上的吞吐量。只有不定期的货船和海盗在这里卸货——货物最终还是会抵达市区,但限于时间和金钱,他们不愿航行额外的里程,也无法支付官方渠道所规定的高额税款。
这里总是不缺船只。铁海湾中到处是舰船——即将结束漫长的行程,进入庇护之所。不管是离开或者前往新科罗布森,来自格努克特、卡多和珊克尔的商船都会停泊在距离塔幕斯不远的地万,让船员们放松一下。有时候,在远处的海湾中央,我还看到有蛟船松开套笼,让海蛟嬉戏捕猎。
塔慕斯的经济并不止于妓院和海盗。城里到处是工场和护板墙。它已经依靠造船业度过了许多个世纪。海岸线上分布着数十个船坞,里面建有一条条滑道,仿佛由垂直桁梁构成的神秘森林。滑道上耸立着形如鬼魅的船只半成品。这里嘈杂而肮脏的工作永不停歇。
街道间布满横七竖八的小型私有铁路,负责将木材、燃料之类的物品在塔慕斯城内运来运去。各家公司都建有自己的铁路,连接其重要据点,每条线路都戒备森严。城里的铁道毫无规划,乱作一团,线路往往互相重复。
不知你是否了解这些。不知你是否造访过这座城镇。
这里的人们对新科罗布森抱有矛盾的心态。若是没有大都会的支持,塔慕斯连一天都难以维系。对于这一点,他们既了解又痛恨。他们那倨傲的独立性只是一种假象。
我必须在那里待三个星期。当我告知“女舞神号”的船长,我要跟他去塔慕斯,而不是从新科罗布森起程出海,他很吃惊。但我不得不坚持,我在船上的铺位是有条件的,我诈称之间了解萨克利卡特螯虾人联邦。起航之前,我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将谎言变成事实。
我作了些安排。一个叫马利卡奇的雄性老螯虾人答应当我的老师,我在塔慕斯的日子都跟他在一起。我每天步行至螯虾人聚居的咸水渠,坐在他家中低矮的环廊里,他将覆有甲壳的下半身歇搁在浸没水中的家具上,然后一边挠着瘦骨嶙峋的人类胸膛,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课。
学习过程很艰难。他既不识字,也不是受过培训的教师。他待在城里只不过是因为残疾,也不知是由于意外还是遇上捕食动物,他左侧的腿只剩下一条,再也无法捕猎,就连铁海湾里那些迟钝的鱼也捉不到。假如我说我对他怀有好感,说他很有魅力,是一位坏脾气的老绅士,那样的故事也许更有趣,但他是个讨厌的人渣。不过我没有资格抱怨。我别无选择,唯有千方百计集中精神,专心听那晦涩难懂的语言(哦!真是太难了!我的大脑由于太久缺乏锻炼,变得又肥又恶心!),吸收他讲的每一个字。
整个学习过程匆忙而缺乏系统性——简直是一团乱麻——但等到“女舞神号”在码头停靠时,我对他那种嗒嗒作响的语言已经掌握到能够实用的程度。
我把那潦倒的老混蛋扔在滞塞的水中,退掉住宿,搬进了船舱里——就是现在写信的这一间。
我们在尘埃日早晨驶离塔慕斯,缓缓地向着铁海湾荒芜的南岸前进,那里距塔慕斯有二十英里。我看到在参差不齐的陆地和松树林边缘,静悄悄地停靠着许多船只,它们小心翼翼地排开阵形,占据了海湾周围的战略要冲。没人提及它们。我知道它们属于新科罗布森政府。有武装掠私船,也有其他种类的船。
今天是颅骨日。
锁链日那天,我说服船长让我下船,因此上午我在岸上度过。铁海湾单调乏味,但不管怎样都比那该死的船要好一点。我开始怀疑,离开塔慕斯是不是件好事。我快要被这单调而连续的波浪拍击声逼疯了。
两名沉默寡言的船员划着小艇把我送到岸边,毫无怜悯地看着我跨出船沿,在冰冷的浪花里蹚过最后几尺。我的靴子现在还硬邦邦的,沾满海盐。
我坐在碎石滩上,将一块块石子扔向水中。然后又读了会儿船上找到的那几本又臭又长的小说。我望着那艘船。它停泊在囚船附近,方便我们的船长跟典狱官一起聊天找乐子。我也留意观察囚船本身。它们的甲板和舷窗里毫无动静。从来都没有任何动静。
我发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支撑下去。我想念你,新科罗布森。
我记得那段旅程。
很难相信,从市区到荒凉的大海才十英里而已。窄小的舱室外,有人在敲门。贝莉丝撇了撇嘴,将那页纸甩干,不紧不慢地折起来,放回装私人物品的箱子里。她收拢膝盖,一边摆弄着笔,一边看着门打开。 一名修女站在门口,双臂扶住门框两侧。 “科德万小姐,”她犹疑地说,“我能进来吗?” “这也是你的房间,修女。”贝莉丝平静地说。她的笔在拇指上绕了个圈。这种神经质的小伎俩,是她在大学里练就的。 梅莉奥普修女稍稍往前挪动几步,坐到唯一的椅子上。她抚平身上深褐色的修女服,又整了整头巾。 “我们同舱已经好多天了,科德万小姐,”梅莉奥普修女说,“我感觉没有……说得就跟我很了解你似的。这样的情形我也不想继续下去。我们得同住同行许多个星期……融洽的关系、亲和的关系能让这段日子轻松一点……”她双手捏到一起,再也说不下去了。 贝莉丝毫无反应地注视着她,心中不由地感到一丝轻蔑与怜悯。她想象得出自己在梅莉奥普修女眼中的形象:棱角分明,严厉苛刻,瘦如枯骨,肤色苍白,嘴唇和头发都是冷冷的淤紫色,高大而不容情理。 她心想,修女,你感觉不了解我,那是因为一星期来,我对你说的话还不到二十个字,而且我也从不正眼瞧你,但要是你跟我讲话,我就使劲瞪着你,直到你受不了为止。她叹了口气。梅莉奥普受到她职业的局限,贝莉丝想象她会在日记中写道:“科德万小姐沉默寡言,但我知道,我要像姐妹一样爱她。”贝莉丝心想,我不要跟你扯上关系,不要做你的共鸣板,不管是何种琐碎的悲剧使你来到这里,我都不会为你提供救赎的机会。 贝莉丝一言不发地看着梅莉奥普修女。 当初梅莉奥普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是要去殖民地建立教会,招募信徒,宣扬达流契和嘉罢的荣耀。她语带气声,表情扭捏,笨嘴拙舌,缺乏说服力。贝莉丝不知道梅莉奥普为何会被送去新艾斯培林,但一定跟灾祸或者不光彩的事有关,她准是违背了哪条愚蠢的修女誓约。 她瞄了一眼梅莉奥普的中段,看看宽松的袍子底下是否有隆起。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达流契的信女应该放弃感官的快感。 我不会充当你的忏悔牧师,贝莉丝心想,我自己也面临棘手的流亡生涯。 “修女,”她说,“恐怕你正巧碰上我在工作。很遗憾,我没时间聊天。或许下次吧。”最后那句微小的妥协让她对自己感到很恼火,不过好在也没什么影响。梅莉奥普已经退却了。 “船长要见你,”修女支支吾吾地说,语调哀怨,“在他的船舱,六点钟。”她像一只被欺负的狗一样踱出门口。 贝莉丝叹了口气,低声诅咒。她又点燃一支细雪茄,一口气抽完,然后使劲掐了掐鼻粱,再次把信取出。 她振笔疾书,“要是这天杀的修女继续讨好我,不让我清净,我就真的要疯了。诸神保佑。愿诸神让这条该死的船烂掉也罢。” 贝莉丝遵从船长的召唤前去赴约时,天已经黑了。 他的船舱也是办公室。房间很狭小,但黑木与黄铜的陈设舒适惬意。墙上有若干照片和印刷物,贝莉丝瞥了一眼便知道,这些不属于船长,而是船上本来就有的。 米佐维奇船长示意她坐下。 “科德万小姐,”等她落座之后,他说道,“你对房间还满意吧。食物呢?船员怎么样?很好,很好。”他低头略略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我想跟你提几件事,科德万小姐。” 她一边凝视着他,一边等待。他五十多岁,表情严肃,相貌英俊。他的制服整洁笔挺,并非所有船长都是如此。贝莉丝不知道怎样比较有利,是镇静直视他的眼睛,还是假扮乖巧,避开他的目光。 “科德万小姐,我们还没怎么谈论过你的职责,”他平静地说,“当然,我会尊重你,把你当作一位女士。我必须告诉你,我并不习惯雇用女性,要不是艾斯培林的官员们对你的记录和推荐材料印象不错,我敢担保……”他没有把话说完。 “我并不想让你感觉不自在。你的床铺在客舱里。用餐则在搭客餐厅。然而,你也知道,你并不是付费的乘客。你是一名雇员。你被新艾斯培林的代理人选中,而这趟旅程中,我是他们的代表。虽然对梅莉奥普修女和提尔弗莱博士来说没什么分别,但对你……这意味着我是雇主。” “当然,你不是船员,”他继续说,“我不会像命令他们那样命令你。假如你愿意,我只是提出工作请求。但我必须强调,你一定要遵从这种请求。” 他们互相打量着。 “此刻,”他的语调略为放松,“我预见到任务量不会太繁重。大多数船员来自新科罗布森和旋纹平原,其余人也能说流利的拉贾莫语。只有到了萨克利卡特我才会需要你,而我们至少得一整个礼拜才能抵达,因此你有充是的时间放松休息,与其他乘客攀谈。我们明天一大早就起航。毫无疑问,等你起床,我们已经上路了。” “明天?”贝莉丝说。这是她进屋以来讲的第一个词。 船长锐利地看着她。“对。有问题吗?” “船长,”她的语调毫无起伏,“原本你告诉我,要在尘埃日起航。” “我是说过,科德万小姐,但我改主意了。填完那些文件比我预期的要快一点,而我的同僚们今晚已经准备好交接囚犯。我们明天起航。” “找原希望回到镇上去寄封信,”贝莉丝说,她保持语气平静,“一封重要的信,给一位在新科罗布森的朋友。” “没有可能,”船长说,“这办不到。我不会再在这里浪费更多时间。” 贝莉丝静静地坐着。她不怕这个人,但也无法控制他。她试图找到最能激起他同情心的方法,好让他妥协。 “科德万小姐,”他突然说道,语调也变得比较柔和,这让她很吃惊,“恐怕一切已在运转之中。假如你愿意,我可以把信交给典狱官凯塔斯,但其实我并不建议这么做,因为不太可靠。到了萨克利卡特,你有机会把信送出去。就算没有新科罗布森的船只停靠在码头上,那儿还有一座仓库,我们所有船长都有钥匙,用以提取信息、备用货物以及信件。把你的信留在那儿,它将搭上下一班到家的船,不会耽搁很久。” “你也可以由此吸取教训,科德万小姐,”他补充道,“在海上,不能浪费时间。记住:不要等。” 贝莉丝继续小坐了片刻,但她根本无计可施,只能瘪着嘴离开了。 她在铁海湾阴冷的天空下站立良久。星星不见踪影;月亮及其两个女儿——两颗小卫星——模糊不清。贝莉丝在寒气中焦虑不安地行走,她爬上一段短短的楼梯,来到高耸的船头,朝着船首斜桅走去。 贝莉丝手扶铁栏杆,踮起脚尖,刚好能够眺望黑暗无光的海面。 身后船员们的声音趋于微弱。稍远处,她能看到两点摇曳不定的红光:那是囚船舰桥上的火炬及其在黑色海水中的倒影。 一百多英尺上方,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轻声吟唱,也许来自鸦巢,也许来自索具之间。那乐声舒缓而繁复,不同于她在塔慕斯听过的粗陋小调。 你的信需要等一等,贝莉丝蠕动嘴唇对着水面无声地说道。你得过一阵才能收到我的消息。等我到达螯虾人的国度。 她凝视着黑夜,直至陆岸、海洋和天空的界线不再清晰。然后,在黑暗的纵容下,她缓缓往船尾移步,走向狭窄的走廊和低矮的过道,返回自己的舱室,而那舱室中的空间如此狭窄,就好像是船只设计中的瑕疵。 (稍后,在最寒冷的时分,船摇晃起来,她在床铺里翻了个身,将毯子拉至颈项,半梦半醒间,她意识到,那些活的货物上船了。)
我被绑在黑暗中,脓水流个不停。
我的皮肤收缩紧绷,只要碰一碰就剧痛难忍。我遭受了感染。虽然碰一下就会疼,我仍然到处触摸,以确认自己尚有痛感,还没有麻木。
不过仍要感谢上天赐予我这些鲜血丰盈的血管。拨弄一下疮痴,血就会溢出来。倘若不计较疼痛,这也算是个小小的安慰。
夜晚漆黑寂静,连海鸟的叫声都消失了,他们就在这个时候来提解我们。他们举着手电打开门,掀掉我们的被子。我感到有点儿羞愧,我们就这样屈服了,向这些垃圾屈服。
除了手电光,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躺在一起,他们就殴打,直到我们分开为止。他们开始驱赶我们,我用双臂护住胸口那团抽搐痉挛的东西。
我们经过黑漆漆的走廊和引擘室,我心头一惊,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比那些弯腰弓背、咳嗽呕吐的老家伙要聪明。他们害怕挪动,而我都快等不及了。
接着,我被寒冷与黑暗一口吞噬,天哪,我们居然来到了室外。
室外。
我愣住了。我诧异地愣住了。
我已经太久没有到过室外。
我们挤在一起,相互依偎,仿佛史前穴居人,仿佛近视的山精。缺少了墙壁的圈囿,老家伙们感到害怕,他们也怕扰动的冷风,怕海水和空气。
也许我应该高呼诸神庇估。也许。
整个世界黑影重重,但仍然看得见群山和水面,也看得见云。我看到四周的囚船轻微上下浮动,仿似渔夫的浮标。嘉罢在上,我竟能看见云。
真荒唐,我居然发出安抚婴儿的低吟声。不过这溺爱的声音是我用来安慰自己的。
然后他们像赶牲口一样催着我们蹒跚前行。锁链叮当作响,队伍中不时传来含混不清的惊呼声。我们拖着沉重的身躯与镣铐走过甲板,来到一条摇摇摆摆的索桥跟前。他们督促所有人过桥,这条摇曳低垂的过道连接着两艘船,每个人在那上面都会停顿片刻,他们的心思就像明晃晃的火焰一样清晰可辩。
他们考虑跳下去。
跳入海湾之中。
但桥旁边的绳墙很高,还有铁丝网圈着,我们虚弱的身体又酸疼无力,于是每个人都失去了勇气,只有继续穿越水面,来到另一艘船上。
轮到我的时候,我也像其他人一样停顿,也像他们一样太过害怕。
接着,脚下已是新的甲板,擦洗得平滑洁净的铁板随着引擎微微震动。伴随着叮当作响的钥匙撞击声,我们再次经过一段段走廊,最后来到另一间无灯的长屋。我们精疲力竭地倒下,调整位置之后,缓缓支起身,察看谁是新邻居。我的四周开始出现嘶哑的争论声。吵嘴,打斗,诱惑,强暴,这些构成了我们的政治。新的联盟和等级秩序形成了。
我独自坐在阴影里。
我仍在回味走入黑夜的那一瞬间。黑夜就像是琥珀。我是琥珀里的一条蠕虫。它将我困住,却又让我如此美丽。
如今我有了一个新家。我要尽可能久地活在那一刻,直到记忆渐渐消退,然后我就会走出来,接受我们新迁入的场所。
不知何处,管道砰砰作响,仿佛巨锤在敲打。?
一七七九年,艾洛拉月五日,锁链日。女舞神号。
今天早晨我一进船长办公室,就知道有什么事惹恼了他。他咬牙切齿,表情愤恨。
“科德万小姐,”他说,“数小时后,我们即将到达萨克利卡特城。其他乘客和船员将获准离开几个小时,但恐怕你没有这样奢侈的待遇。”
他的语气冷淡而危险。他桌上的物品都已清理干净。这让我感到不安,但也无法解释为何如此。通常他总是被大堆杂物包围着。缺少这些,我们之间便没有了缓冲。
“我将会见萨克利卡特联邦的代表,由你来当翻译。你曾跟商界代表共事,了解他们的规矩。你把我的话译成萨克利卡特螯虾人的语言,对方的翻译员则把他们的代表所说的译成拉贾莫语。你要仔细听,核实他的翻译,而他也会听你的。这将能确保双方的忠实性。但你不是参与者。我说得够明白吗?”他好像教师一样强调重点,“我们之间所说的话,你要当作没有听过。你只是传声筒而已。你什么都没听见。”
我看着那混蛋的眼睛。
“我们将讨论最高级别的安全事务。科德万小姐,在一艘船上,几乎没有秘密可言。记住我的话。”他朝我探出身子,“要是你跟任何人提及讨论内容——我的军官,你那个呕吐不止的修女,或者你的密友提尔弗莱博士——我都会知道。”
毫无疑问,不用说你也明白,我很震惊。
迄今为止,我都避免与船长正面冲突,但怒气使他任性冲动。我不会向他示弱。跟无论何时都得忍气吞声相比,几个月的交恶不算是太大的代价。
除此之外,我也很愤怒。
我的语调冷若冰霜。
“船长,当你提供给我职位的时候,我们就谈过这些。我的记录和推荐材料都很干净。现在你却对我提出质疑,这与你的身份不符。”我充满威严,“我不是被强拉上船的十七岁小毛孩,能让你随便威胁,先生。我会按照合同完成工作,你不该对我的专业性表示怀疑。”
我不清楚,也不在乎是什么惹他生气。就让诸神烂掉那混蛋的皮囊吧。
此刻,我坐在“呕吐不止的修女”身边——不过说实话她似乎好一点儿了,甚至讪笑着说要在回避日组织礼拜——写完这封信。我们正接近萨克利卡特,在那里,我有机会把封好的信留下,让路过的新科罗布森船只带走。你将收到这篇长长的道别,而且仅迟到几周而已。还不算太糟。但愿它顺利寄到你处。
我想念你,但愿你也同样想念我。若是没有这种联系渠道,我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你下次再收到我的消息至少得过一年,等到又一艘船冒着蒸汽,鼓着风帆驶入新艾斯培林的港口,到那时,想象一下我的模样吧!毫无疑问,我的头发会变长,蓬头垢面,衣不覆体,浑身印满符文,好像原始部落的巫医!如果到时候我仍记得怎样写字,便会再写信给你,告诉你我的经历,并询问家乡城市中状况如何。而你也许会回信,告诉我一切安好,可以回家。乘客们热切地争论着前晚看到的是什么。贝莉丝对他们不屑一顾。“女舞神号”穿越烛洞海峡,进入相对平静的萨克利卡特海域。先是繁茂葱翠的日晷岩映入眼帘,然后,下午五点不到,萨克利卡特城出现在地平线上。 夕阳低沉,日光滞塞。日晷岩绿色的海岸高高矗立在北方数英里处。地平线上,萨克利卡特城林立的塔尖和屋顶自波浪间冒出,如同狭长的阴影。 它们位于一丛丛耐寒的冷水珊瑚之间,由混凝土、钢铁、岩石和玻璃建成。许多粱柱上环绕着螺旋状走道,并通过纤细如丝的桥梁相连。黑黝黝的城堡顶端耸立着繁复的圆锥尖顶,高达百尺。整个建筑群充满互不相容的风格。 杂乱的轮廓映衬在天空之下,仿佛儿童涂鸦中夸张的珊瑚礁。突出的高塔仿佛有生命的机体,其造型类似一簇簇管虫。一部分高层住宅模仿蕾丝珊瑚的形态,枝杈中分布着窄长的房屋,而低矮多窗的环形建筑犹如巨型筒状海面。另有一些建筑则呈现出火珊瑚皱褶的带状结构。 水底城市中鳞次栉比的高塔耸立在波涛上方。与海平面相齐的门洞仿佛一张张人嘴。绿色的浮藻残渣标示出潮水线的高度,涨潮时这些门洞会被淹没。 此处也有较新的建筑。岩石切割而成的椭圆形大厦表面镶着铁条,水下的屋顶上伸出突兀的支架,将其拖住。漂浮的平台上建有成排的矮砖房——就跟新科罗布森的一样——在大海中显得格格不入。 自海平面以上,直到遥远的高处,走道和桥粱上布满成千上万的螯虾人,其中也夹杂着一定数量的人类。数十艘平底游船和小舟在高塔之间悠然穿行。 准备出海的船只停泊在城区外围,拴系于海中的立柱上,都是些渔船、舢板和帆船,偶尔也会有一艘蒸汽船。“女舞神号”逐渐靠近。 “瞧那儿。”有人向下指点着对贝莉丝说——此处的海水绝对清澈。就算在微弱的光线下,贝莉丝也能看到,遥远的下方便是萨克利卡特市郊宽阔的街道。沿路的街灯看上去冷冰冰的。建筑物止于水下至少五十英尺,以保证上方的船只能顺利通过。 贝莉丝看到连接水下塔楼的过道上还有更多螯虾人居民,他们成群结队地快速移动,比上面空气中的同胞要灵巧得多。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地与。他们停靠之后,贝莉丝羡慕地看着“女舞神号”的划艇被放入水中。大部分船员和所有乘客都在梯子跟前迫不及待地排成一列。他们咧着嘴,视线投向市区,兴奋地争论着。 此刻已是黄昏时分。萨克利卡特的高塔成为一片阴影;亮着灯光的窗户倒映在黑糊糊的水中。空气中传来轻微的声响:音乐声、吆喝声、机械研磨声,还有海浪声。 “早上两点之前回船,”一名中尉喊道,“待在人类聚居区,只要留在水面以上就行。只要不危害你的肺,就有许多事情可做。” “科德万小姐。” 贝莉丝转身面对肯伯舜少校。 “请跟我来,小姐。潜水器准备好了。” ?
哦,哦,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被锁在舱室里,接受淡漠的盘问,这些凶恶的海盗仿佛是户籍调查员,是政府官僚,是……——姓名?他们问道,——职业?然后他们又问——去新艾斯培林的理由?我都忍不住想要当面嘲笑他们。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他们写下冗长的笔录,在印刷表格中详细记载我的情况,然后转向梅莉奥普修女,重复相同的过程。他们对待语言学家和对待修女没有区别,同样都是微微点头,逐一澄清要点。
为什么我们可以保留自己的物品?为什么他们不抢走我的首饰,为什么不强暴我,或者一刀捅死我?他们说不能持有武器、钱币和书籍,但其他物品可以留下。他们搜查我的衣物箱(搜得很马虎),拿走了匕首、纸币和学术专著,弄脏了衣服,但别的都没动。他们留下了信件、靴子、照片,以及各种累积的杂物。
我据理力争那些书籍。我说,你们不能拿走,让我留着吧,那是我的,有些是我写的。他们让我留下空白笔记本,但印刷品,包括故事书、课本、长篇小说,他们全拿走了,轻而易举。我指给他们看,“B. 科德万”就是我,但他们不管。他们拿走了所有署名科德万的书。我不明白原因,无法理解他们的目的。
梅莉奥普修女坐着祈祷,低声念诵她那神圣的经文。她没有哭,这让我既惊讶,又欣慰。
我们被关在室内,他们时不时送来茶水和食物,态度既非粗暴也非友善,就像冷漠的动物管理员。我告诉他们我要出去。我使动敲门,说要上厕所,然后从门框边向外窥视。走廊里的警卫朝我怒吼,要我进去,然后拿来一个桶,梅莉奥普委屈地噔视着它。我不在乎,我是骗人的,我想找约翰尼斯或费内克,我想看看别处的情况。
到处都是脚步声,还有隐约的对话,所用的语言我几乎全懂。——东北偏北,甲板另一侧——有吗?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在吗?然后是更多难以分辨的话音。
我从脑袋边的舷窗里望出去,除了水面的风暴,什么也看不见,上上下下一片漆黑。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等到细雪茄全部抽完,我平躺下来,这时我意识到,我不信自己会死,我并非在等死,而是等别的事情。
等待终点。等待答案。等待我的目的地。
望着油彩似的落日余晖,我略带诧异地意识到,自己竟疲惫不堪地合上了眼睛,哦,难道是真的吗?真的吗?我要,我要,睡眠,我
睡着了。
睡眠虽长,却不安宁,在梅莉奥普虔诚的呢喃中,惺松睡眼闪烁转动,有时虽然睁着,却依然不醒。
直到我在一阵恐慌中坐起,望向外面渐渐明亮的海面。
早晨到了。我躲在迷离梦境中错过了黑夜。
我小心翼翼地着装,擦干净长靴,如往常一般涂抹脂粉,系好头发。
六点半,一名仙人掌族来敲门,送来了稀粥。我们小口喝着粥,听他讲述安排——他说我们快到了——等系好缆绳,就跟着其他旅客走,注意听你的名字,叫你去哪儿就去哪儿,你们会……但我没听懂匿,我听不懂,我们会怎样?到时候我们能明白吗?能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吗?
我们要去哪里?
我整理好物品,准备登陆,不管是往何处。我想到费内克,船长被杀(鲜血迸流)时他如此安静,此刻他又在哪里,在做什么?他不会希望让人知道自己身负要职,可以指挥船只,改变越洋旅程的档期。
(他在我的掌握之中。)
室外,强动的海风执著地侵扰着我。
我的眼睛仿佛属于穴居动物,已经习惯舱室中单调灰仄的光线。早晨的光亮令我惊诧,我眼中夹着泪水,不停地眨了又眨。海面上浮云如梭,四面八方尽是轻柔的波浪拍击声。我能尝到空气中的咸涩。
其余人围绕在我周围,莫利非凯特、卡多米安母女、穆利甘、艾腾里、科尔、吉姆丘瑞,还有我的约翰尼斯·提尔弗莱,他迅速瞟了我一眼,笑容一闪,然后便被人群冲走了,而费内克依然低着头混杂其中。在这样的光线里,我们每个人都像是粗糙的剪纸。我们仿佛由低贱的原料制成,不配在白昼中出现。而白昼也如同顽童一般傲慢自负,对我们不理不睬。
我想朝约翰尼斯喊叫,但他被人流卷走了,我用刚刚清晰起来的眼睛左顾右盼。
我费劲地拖着衣物箱,踉踉跄跄穿过甲板,不堪光线和空气的折磨。抬起头,海鸟飞旋。我挣扎向前,眼睛始终盯着鸟儿,它们从我头顶绕过,转向右舷,飘忽不定地往地平线飞去,我看到它们前进的方向上桅杆林立。我一直在回避,至今不曾望向船侧,至今不知身在何处。目的地始终躲在我眼角里若隐若现,但现在当我注视着海鸥,它便瞬间映入了我的眼帘。
它无所不在,我怎么可能看不见?
我们缓缓而行,有人在叫名字,把我们分成几组,并下达各种繁复的指示,但我充耳不闻,因为我眺望着远方。
嘉罢保佑。
我的名字被喊到了,此刻我就站在约翰尼斯身边,但我看也不看他,因为
我注枧着
一根根紧挨的桅杆,还有船帆和塔楼
连绵不绝
我们到了
到了这片森林的边缘。
嘉罢在上,真是活见鬼
错觉,是眼睛的错觉
这座城市时时刻刻都在起伏动荡,永无体止地来回摇晃。
——科德万小姐,有人冷冷地说,但我无心应答,我还在看,我放下箱子继续看。
有人与约翰尼斯握手,他困惑地注视着他们。有人对他讲——提尔弗莱博士,太欢迎了,真是荣幸,但我没有留意听,因为我们到了,我们到了目的地,噢,看哪,快看哪!
哦,我想,我想放声走笔,我想呕吐,我的胃里七上八下,看哪,我们到了,我们到了。
我们到了。第六章 水下有螯虾人式样的球灯,青、灰、白、橙,各种颜色散布于城市底部。 光线照亮悬浮的颗粒。这些光不仅来自成百上千盏灯,也有来自太阳的,清晨的日光穿透波浪射入深海,投出一道道斜纹。鱼虾水族漫无目的地在光柱间穿梭盘桓。 从水下看,整座城市就像一簇簇阴影。 它杂乱无章地向四面八方延伸,繁复异常,连水流都要绕道。船底突兀的龙骨参差交错。残破的锚链像头发一样悬垂下来,早已被人遗忘。污秽自排泄管道中滚滚涌出,有粪便之类的固体颗粒,也有随着漩涡与波浪微微荡漾的油腻。不断排出的垃圾被大海吞没,污染了海水。 水下数百码之内,灯光迅速变得稀疏,再往下则是黑沉沉的海水。 舰队城的水下充满生机。 鱼群在船体间打转。形似蝾螈的生物游移于洞穴之间,聪颖敏捷。安置于罅隙空间中的网笼悬在链子上,里面挤满肥硕的鳕鱼和金枪鱼。螯虾人的住宅仿佛珊瑚状的肿瘤。 城市边缘,在光线难以企及的深水区,有未曾完全驯眼的巨型海蛟盘旋觅食。嗡嗡作啊的潜水船只不过是些呆板的黑影。一头海豚机警地不断绕着圈。在钙化的城市底部,依附着一个生机勃勃、环环相扣的生态圈, 周围海洋里充斥着纷杂的噪音:断断续续的咔嗒声,敲击金属的震动声,水流交错的微弱摩擦声,还有传人空气中便立刻消散的短促呼喝声。 城市底部纷乱的依附物之间有诸多男女。他们动作迟滞缓慢,在水草、海绵等优雅的水底生物旁侧,显得尤其笨拙。 水很凉,这些陆上居民穿着胶革套装,硕大的头盔由黄铜和钢化玻璃制成,呼吸管直通水面。他们攀附于梯子与绳索上,面对未知的水下空间,勉强保持平衡。 由于受限于头盔,他们与外界的音响完全隔绝,每个人的动作都笨拙迟缓,同伴之间也缺少默契。他们像寄生虫一样顺着一根直插入幽暗深海的管道攀援,那管道犹如倒置的烟囱,表面覆盖的海藻与贝壳形成一片片繁复奇特的阴影。密密匝匝的海草与刺棘仿佛藤蔓一般悬垂伸展,捕捉浮游生物。 一名潜水者赤裸着胸膛,两条长长的触须从他胸口伸出,随着水流摇摆,世它们自身似乎亦有模糊的意向。 那是坦纳·赛克。 海豚备力摆动尾鳍,越过城市边界,冲向上方的光亮。他穿透逐渐减弱的水压,跃入空中,凌空翻腾,悬在一片水花之中,机灵的眼睛凝视着城市。 他再次落入水中,顺着水流翻了个身。稍远处,庞大的黑影隐约可见,但透过海水和翻滚的魔法能量难以清晰明辨。拴着绳套的鲨鱼来回巡游,此处不得随意接近探查。他看不清这些黑影。 那附近也没有潜水员。 贝莉丝在话语声中醒来。 她来到舰队城已有好几个星期。 每个早晨都如出一辙。她醒来后便静坐着环顾这间小小的屋子,心情忐忑不安,难以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这种感受越来越强烈,甚至超越了对新科罗布森的渴念。 我怎会来到这里?她心中始终存在这样一个疑问。 她掀开幕帘,升握窗沿,站立着凝视外面的城市。 到达的第一天,他们携着各自的物品站在“女舞神号”甲板上,周围都是卫兵和手持各种清单与文件的男女。海盗们饱经风霜的脸凝重而冷酷。贝莉丝往恐惧中仔细观察,但却无法理解。他们的外貌迥然不同,混杂着各种种族与文化。他们肤色各异,有的身上纹着抽象的图案,有的穿着蜡染的长袍。除了阴沉的态度,他们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共通之处。 突然间,这些人挺直身子,形似立正,贝莉丝知道,他们的长官来了。两男一女站住栏杆旁,杀人凶手——穿灰色皮甲的突击队首领——向他们走去。此刻,他的衣服和剑已相当干净。 较为年轻的男子和那女人一起朝剑士走来。贝莉丝见到两人的模样,忍不住目不转睛地观看。 男子穿着深灰色套装;女人则穿普通的蓝色长裙。他们身材高挑,举止间透着无比的权威。男人留着整齐的小胡子,有一股悠然的自负。女人的面容粗犷突兀,但嘴唇很有肉感,冷酷的眼神令人畏惧。 贝莉丝既好奇又嫌恶地瞪视着那两人,吸引她注意力的是疤痕。 女人脸部外侧,自左眼直至嘴角,有一道弯弯的伤疤,纤细而绵延。另有一条比较粗短毛糙的,从鼻子右侧横穿过脸颊,向上弯曲,仿佛要兜住眼睛。除此之外,她脸上还有更多纵横交错的划痕。这些伤疤虽然破坏了她褐色的肌肤,却有一种精准的美感。 贝莉丝将视线从女人移向男人,感觉肠胃都要凝固了。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态心理?她不安地思忖。 他的疤痕跟女人相同,但都是反过来的,右脸上那道长而弯曲,左眼下方的则短而粗糙。他仿佛是那女人扭曲的镜像。 贝莉丝正惊异地瞪视着这对满脸疤痕的男女,那女子开口说话了。 “你们现在应该已经明白,”她用流利的拉贾莫语说道,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听见,她提高了细柔的嗓音,“舰队城跟其他城市不同。” 这算是欢迎吗?贝莉丝心想。“女舞神号”的幸存者们饱经创伤,不知所措,却只能得到这点回报? 那女人继续发言。 她向他们介绍这座城市。 有时候,当她沉默不语,那男子便会毫无停顿地接下话头。他们几乎像是对孪生子,彼此续完对方的话语。 听他们的叙述很费劲。贝莉丝很好奇,因为她发现,每当这两个面带伤疤的人交换眼神,他们之间就好像传递着某种情感。其中最显著的是饥渴。贝莉丝感觉跟时间脱了节:这一幕到达的场景仿佛像是梦境。 后来,她意识到,他们所说的话她基本都听进去了,这些信息已传人她脑中,并经由意识之下的层面加工处理。等她开始在舰队城中生活,它们便浮出表面,尽管并非出自她的本意。 此刻,她只察觉到那两人间共有的强烈情感,以及女人作出最后陈辞之后,人群的欣喜与亢奋。 那番话过了许久才触及贝莉丝的意识,仿佛她的头颅是某种致密的介质,延缓了声音的传递。 先是一片惊呼,接着有人发一声喊,于是喜出望外的欢呼骤然涌起,数百名疲惫不堪、浑身恶臭,刚才还瑟瑟发抖的改造人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喜悦。欢呼声逐渐升温,起初还犹疑不决,但迅速发展成狂热的庆贺。 “人类,仙人掌族,豪刺人,螯虾人……改造人,”那女人说,“在舰队城,你们都是水手与公民。在舰队城,你们没有分别。在这里,你们是自由的,是平等的。” 终于,他们收到了欢迎礼物。改造人则用喧闹而涕零的谢意来承接。 他们驱赶着贝莉丝和胡乱分配的同伴进入城中,城里各行各业的代表正在等待雇用人手,脸色既严肃又期盼。当她拖着脚步踱出房间时,回头望了一眼那几名首领,惊讶地发现有个人跟他们在一起。 约翰尼斯·提尔弗莱低头看着疤脸男子伸出的手,完全不知所措——并非故意怠慢,但似乎无法决定如何应对。跟杀人凶手和疤脸男女站在一起的老者抚着亮闪闪的白胡子走上前来,高呼着约翰尼斯的名字,向他致意。 贝莉丝被带走之前,所见所闻仅限于此。她下了船,进入舰队城,进入一座新的城市。 这里的住宅就是各式舰船。这是一座建筑在旧船残骸上的城市。 持续的海风中,到处都晾晒着破旧的衣衫。它们在舰队城的窄巷里飘荡摇曳,周围是高耸的砖墙、尖顶、桅杆、烟囱和陈旧的索具。贝莉丝凭窗眺望,满眼尽是错位的桅杆与船首,而船喙与舱楼构成了这座城市的风景线。它就建在这成百上千艘相连的舰船之上,占据了将近一平方英里的海面。 这里有无数水面舰船:细窄的长船,弩炮战舰,斜桁帆船,双桅帆船,从长达数百尺的巨型蒸汽船,到仅一人大小的独木舟。还有一些奇特的船,如乌可奇,一种将脱水干化的鲸尸挖空而制成的平底驳船。数百艘朝向各异的船只通过绳索与摇荡的木制走道纠结在一起,随着波浪起伏。 城里充满噪音。有拴着的狗,有叫卖的小贩,有轰鸣的引擎,有铁锤与机床,也有岩石崩裂。工坊中响着高音喇叭。笑闹呼喝声全是盐语的变体,这种混杂的水手用语是舰队城的通用语言。城市的噪音底下是船儿低沉的呻吟,木头在压力之下吱吱嘎嘎地抗议,皮革与绳索喇喇作响,船体间发出砰砰的撞击声。 舰队城从不静止,桥梁左右摇摆,塔楼倾斜晃动。整座城在水面上漂移。 船只由内至外全都被重新利用。原先的铺位与舱壁成为住房;从前的火炮甲板上出现了工坊。但城市发展并非仅限于船只原有的外壳,而是将其重塑。船体上搭起一片片建筑群,式样与原料各不相同,受到上百种历史与审美风格的影响,互相融合堆砌。 数百年前的塔楼耸立于古老的划桨船甲板上,而水泥巨碑如同额外的烟囱,矗立在从南方海域夺来的轮桨船上。建筑物之间的街道狭窄紧密。街道借助桥梁跨越一艘艘改装的舰船,穿梭于迷宫、广场以及勉强可称为大厦的建筑之间。公园林地散布于甲板之间,底下则是深藏的军械库。由于船体不停运动,表面的房屋因受到张力而现出裂纹。 贝莉丝能看到冬秸集市里的帆布篷,数百艘小划艇和平底渠舟填满了大型舰船之间的空位,没有一艘超过二十英尺。小船通过锁链和陈旧的绳结系到一起,不停地互相碰撞。摊主们正在准备开市,给各自的小店船镶上条幅与招牌,并挂出货物。早起的顾客经由陡峭的绳梯从周围船上下来,进入集市,熟练地在小舟之间穿行。 集市旁有一艘货轮,覆满了藤蔓和攀援植物的花朵。船上盖有雕刻精美的低矮房屋。它的桅杆没被卸掉,但缠绕着植被,形似古树。还有一艘数十年不曾下沉过的潜水艇,一排狭窄的房屋挺立在潜望镜前后两侧,仿佛鱼的背鳍。连接这两艘船的木桥摇摇摆摆,架在集市上方。 一艘蒸汽船被改造成住宅区,船壳上开出新窗口,甲板上有儿童攀援架。一艘方方正正的明轮汽船为蘑菇养殖场提供了场地。还有一艘蛟船,其笼套装饰精良,一排排砖房填满了弯曲圆滑的船身,烟囱里冒出串串黑烟。 有的建筑物上镶着骨头,从灰色、铁锈色,直到绚丽明艳的各种礼仪色调。这座城市里充满外观神秘莫测的房屋,它们杂乱而萧条,丝毫不讨人喜欢,更何况还遭受着腐烂与污秽的侵袭。水上建筑随波浪时起时落,隐约透着凶险。 这些贫民窟与大厦有的栖身于蒸汽商船内,有的则歪歪斜斜地搭建在单桅小艇上。这里有教堂,有医院,也有废弃的房屋,一切都沾染着无休无止的潮气和盐渍纹理,时刻浸淫在滚滚涛声和既清新又腐败的海洋气息之中。 连接舰船的既有链子,也有依靠铰链接合的桁条。每艘船都像是索桥网络中的一枚浮标。互相串联的大小船只构成堤坝,圈在自由浮动的舰船周围。贝西里奥港遮风挡雨,可供舰队城自己的船队和来访的舰只停泊、维修与卸载。 舰队城边缘拴着不少驳船和蒸汽船,而那些最大的舰艇却在四周巡游。远处开阔水域中,有成群的渔船,也有隶属本城的战舰与蛟船,还有绞绳拖网船以及其他各式船只。这些是舰队城的海盗船,它们驶往世界各地,从敌对势力或海洋中劫得货物,然后运回码头。 城市天空中充斥着鸟群和其他物体。越过这一切,越过所有船只,便是无边的海洋。 开阔的海面上,波浪如昆虫一般永不停歇。 大海空旷而令人惊异。 劫持者向贝莉丝申明,她必须接受他们的保护。她是嘉水区的居民,归那对疤脸男女管辖。他们承诺,所有被劫持的人都将获得工作和居所,而这很快便兑现了。中介机构找到这批恐慌而迷惑的新人,依照名单报出姓名,逐个核对技艺与详情,用混杂的盐语唐突地解释工作内容。 贝莉丝听了半天才明白,她可以去图书馆工作,而让她相信这件事又花了更久。 她签署了对方提供的文件。“女舞神号”的军官和水手被强行带走进行“审核”与“再教育”,因此贝莉丝没有心思故意找茬。她心怀愤恨地草草签了名。这叫合约吗?她想要呐喊。大家都知道,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但她已经签了。 那些组织结构,那些似是而非的律法,令她感到困惑。 他们是海盗。这是一座海盗城,充满残酷与唯利是图,它生存在世界的夹缝里,从其他舰船上攫取新居民,这是一个浮动的自由城邦,可以合法买卖抢来的货物。证据比比皆是:居民们肃穆的表情和公然佩戴的武器,还有她在嘉水区船只上看到的囚架和鞭刑柱。她心想,维持舰队城秩序的必定是航海律令,也就是鞭子。 但这座舰船之城并非如贝莉丝所料想的那样简单粗暴。还有其他逻辑体系在运转。有打印的合同,有管理新人的事务所。还有类似官方的机构:跟新科罗布森一样的决策管理阶层。 在舰队城,官僚规则之于暴力统治,是平行、包裹和支持的关系。这不是一艘船,而是一座城市。她来到了一个跟家乡城市同样复杂而有序的城邦国家。 官方人员带她来到“彩石号”,分给她两间通过螺旋扶梯相连的小圆屋,这是一艘早已颓败的轮桨船,她的房间建在原先的大烟囱里。下方深处,是这艘船的五脏六腑,其引擎曾经通过她的居所排出煤烟。在她出生之前,引擎早就已经熄火。 他们说这屋子是她的,但必须每周向社区办公室缴纳租金。他们预支给她一把纸钞和零钱作为薪水——“十眼币等于一旗币,十旗币等于一塔币。”这些钱币切割不整,印刷粗陋,墨水的颜色各不相同。 然后他们用简陋的拉贾莫语表示,她永远不能离开舰队城,说完他们就走了,留下她独自一人。 她在等待,但仅此而已。在这座牢狱一般的城市里,她只有孤身一人。 最后,饥饿驱使她走下楼,从小贩那里买来油腻的街头食物。小贩用盐语朝着她一通咕哝,但语速太快,听起来很费劲。她很惊讶,在街上行走时,居然没人来打扰。这是一个如此陌生的环境,强烈的文化冲击如同偏头痛一样令人难以承受,周围的男男女女服饰多变而褴褛,街上有许多儿童,还有仙人掌族、虫首族、豪刺族、洛歧斯族、高大的结辛族和弗默特族。螯虾人生活在城市底下,但白天也会来到水上,拖着披覆硬甲的腿缓缓移动。 甲板上拥塞的房屋之间形成窄小的街道。贝莉丝已经习惯了摇晃,城市的天际轮廓线时刻都在变换起伏。周围尽是盐语的吆喝与交谈声。 这种话她学起来很容易:词汇浅显易懂,因为都是从其他语言借鉴来的,语法也很简单。她必须使用盐语——买食物,问路,寻求解释,跟其他舰队城居民交谈,这些都无法避免——只要一开口,她的口音就会揭示出她是新来的,并非本城出生。 大多数跟她打交道的人都很耐心,甚至带着粗鲁的善意,原谅她性情乖戾。也许他们认为,随着她在舰队城安家落户,便会放松下来。 但她没有。 那天早晨,当贝莉丝踏出“彩石号”的烟囱,脑中又迸出了同样的问题:我怎会来到此处? 她来到阳光下,走在舰队城的街道上,周围密集的人群其实都是她的劫持者。他们相貌彪悍,有人类男女,也有其他种族,甚至还有若干机械人。他们散布于各处,有的在交易,有的在工作,有的用盐语喋喋不休地交谈。贝莉丝继续在舰队城中穿行,她是一名囚徒。 她要前往钟屋岭区。它与嘉水区相邻,通常称作村城或虫首人街区。 从彩石塔到大齿轮图书馆有一千余尺。她一路至少要经过六艘船。 空中布满飞行器。悬于飞艇下的吊舱载着乘客越过歪歪扭扭的建筑,然后下降至房屋之间狭窄的缝隙里,放出绳梯。它们沿途经过运送货物与机械的飞船,那此飞船体积更是庞大得多,而且杂乱无序。其中有些把气囊栓在一起,起到固定作用,凸出的吊舱和引擎毫无规律,就像随意堆砌的材料。船桅则成了系泊点,挂满形状各异的飞行器,仿佛圆鼓鼓的变异水果。 贝莉丝从“彩石号”出发,穿过一座陡峭的小桥,来到纵帆船“贾维号”,那上面挤满售卖烟草与糖果的小店铺。她继续前进,到了三桅船“坐姿山猫号”,其甲板上全是丝绸商贩,出售舰队城劫获的布匹。她转向右侧,经过一根残破的洛歧斯族浮柱,它上下颠簸着,仿佛恶毒的鱼饵。贝莉丝又穿过“塔夫绸号”。 此刻她到了“威严号”,这是艘庞大的高速帆船,位于由虫首人管理的书城区边缘。舰队城自行繁殖的牛马无精打采地拖着货车,贝莉丝遇到一组由三名女性虫首人组成的警卫。 在新科罗布森的虫首人聚居地金肯区和溪岸区,也有类似的三人警卫组。贝莉丝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她们时,颇为吃惊。舰队城的虫首人一定跟新科罗布森的一样,是乞怜船难民的后裔,凭着残缺的记忆,崇拜贝锐凯内弗大陆的众神。她们持有传统武器,柔韧的人类女性身躯饱经风霜,头部的巨型甲壳在冷冷的阳光下泛出彩晕。 由于都是沉默的虫首族居民,书城的街道比嘉水区来得安静。不过虫首人喷出的水雾含有化学物质,那是她们的交流方式,因此空气中略有异味。这对她们来说即相当于喧闹的噪音。 街巷和空地中点缀着虫首人唾液筑造的塑像,就跟新科罗布森的群像广场一样。有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有抽象的形体,也有海里的生物,全都是用虫首人头壳分泌的乳白色材料塑造而成。塑像的颜色不太鲜艳,似乎这里的染色彩莓数量不多,或者质量比较次。 “混尘号”是虫首人的发条船——逃离“大吞噬”的乞怜船之一——贝莉丝被它的齿轮结构所吸引,在主干道上放缓了脚步。甲板上的阵阵疾风将昆虫和谷壳吹到她面前——船尾是农场的耕地,牲口的鸣叫声透过木条隐约从甲板底下传来。 接着,她踏上臃肿的工厂船“阿罗纳克斯实验室号”,经过冶金工坊和精炼厂,进入克洛米广场,此处有个巨大的平台伸出水面,连接到“平撤曼号”甲板上,那是大齿轮图书馆最靠后的一艘船。 “放松点……要知道,没人在意你迟到。”贝莉丝匆匆经过时,人类职员凯瑞安妮说道,“你是新来的,又是被迫加入,所以还不如好好利用这个借口。”贝莉丝听到她的笑声,但没有回应。 走廊和改造的餐厅里到处是书架和摇曳的油灯。随着她一路走过,各种种族的学者愁眉苦脸地抬头观望,噘起嘴唇——假如他们长有嘴唇的话。阅览室宽敞安静,窗户上蒙着灰尘和脱水的昆虫尸体,投射到公用阅览桌上的光线和数十种不同语言撰写的书籍,似乎都因此而染上了一种陈旧的感觉。贝莉丝走进采编部,身后沉闷的咳嗽声仿似道歉。书本乱七八糟堆在橱柜和推车上,也有一些叠住地板上,仿佛摇摇欲坠的高塔。 她在那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有条不紊地给书编号。假如书籍所用的语言她看不懂,就叠放到一边,不然就把详细资料记录到卡片上。她根据作者、书名、语言、内容和学科,将书籍按字母归类——盐语的字母表跟拉贾莫语大同小异。 临近午餐时分,贝莉丝听到脚步声。一定是谢克尔,她心想。“女舞神号”的人里,她只跟他有来往。她一边想一边笑:自己竟和船舱服务生交往。大约两周前,他大大咧咧地进来找她,对于被劫之后的新处境,他反而感到很兴奋,完全是少年意气。(他解释说,有人告诉他,一位“黑衣靛唇,模样可怕而自负的女士”在图书馆工作。说着,他咧嘴一笑,她赶紧移开视线,避免回以同样的微笑。) 他有一些不清不楚的谋生门路,并且跟“女舞神号”上一名男性改造人同住一间套房。贝莉丝提出给谢克尔一枚铜旗币,让他帮忙整理书架,他接受了。从那之后,他来过几次,干一点儿活,也跟她讲舰队城的情况,以及他们船上其余人的下落。 她从他那里了解到许多事。 但此刻从狭窄过道里走来的不是谢克尔,而是约翰尼斯·提尔弗莱,他神情紧张,冲着她露出古怪的微笑。 事后,她略带窘迫地记起,看到他的到来,她立刻站起身(发出一声欢呼,仿佛过度热情的儿童,哦,天哪),张开双臂拥抱他。 他也带着热情而腼腆的笑容向她伸出双臂。冗长的亲密问候过后,他们互相放开,打量着对方。 他说这是头一回有机会出来,而她想要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被派来图书馆,并趁此机会找到了她,但她再次要求他告知,他究竟是在干什么工作。他说不可以透露,他必须走了。她简直懊恼得直跺脚,但他要她再等等,如今他有更多自由时间,她应该静一静,听他讲。 “你明晚要是有空的活,”他说,“我带你去吃晚餐。嘉水区右侧的‘饶舌号’上,有一家叫‘虚幻时光’的。你知道吗?” “我能找到。”她说。 “我可以来接你。”他刚一开口,就被她打断了。 “我能找到。” 他朝她微微一笑,就跟记忆中那种愉快而困惑的笑容一模一样。假如你真的很有空!她嘲讽地思忖。他真的想……可能吗?她突然不太确定,几乎有点儿害怕。其他人每晚都出门吗?只有我一个人过着流放生活?“女舞神号”的乘客们在新居所夜夜欢宴? 当天晚上离开图书馆时,舰队城拥挤的房屋和狭窄的街道让贝莉丝感觉有点儿压抑。当她抬眼望向天际,惊涛洋仿佛花岗岩般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难以相信,周围广阔无垠的海水与空气竟没有将舰队城吞没,令其瞬间消失。她数出几枚硬币,走向一名出租飞艇驾驶员,他正在“阿罗纳克斯实验室号”的一个油站给飞艇加油。 她坐在吊舱里,伴随着平静的嗡嗡声轻轻摇晃,距离最高的甲板达一百英尺。贝莉丝看到城市的边界在无规则地涌动,随着洋流极其缓慢地漂移。远处是电影区的小屋,还有竞技场和布鲁寇勒的据点。 贝莉丝的眼睛至今难以习惯嘉水区中央的奇景——那是本区的权力中心。它高高耸立于周围的帆船之间,是城里最大的船,也是贝莉丝见过最大的船。 将近九百英尺的黑铁,五根巨型烟囱,六根卸掉船帆的桅杆高达两百余尺,上方系泊着一艘报废的大飞艇。船的两侧各有一个巨硕的轮桨,仿佛工业雕塑。甲板上几乎空无一物,不像其他船那样横七竖八堆满扭曲的建筑。这是疤脸情侣的据点,仿佛搁浅的巨人:“雄伟东风号”威严地坐落于舰队城繁复绮靡的风景线中。 “我改主意了,”贝莉丝突然说,“不去‘彩石号’。” 船尾略偏右舷——城里的定位方法是以庞大的“雄伟东风号”为参照——她指示前进方向。随着驾驶员轻轻转舵,她望向下方的人群。气流涌动,舰队城的天空中到处是耸立的桅杆与索具,飞艇驾驶员载着她在其间穿梭。贝莉丝看到高塔边的鸟群:海鸥,鸽子,鹦鹉。它们在屋项和船楼制高点上筑巢,融入周围环境之中。 太阳已经消失,城市闪亮起来。串着灯的绳索触手可及,贝莉丝感到一阵忧伤。她看到了目的地,蒸汽船“球心号”的圣·卡切利大道上布满柔和的彩色指示街灯,枝杈虬结的锈木树和毛糙的泥灰饰墙,显得既破败又豪华。小艇开始下降,她的观线越过公园,投向远处更加颓废,更加黝黑的影子。 四百英尺光影迷离的水面之外,耸立着一座巨塔,满是纵横交错的粱柱,高度直逼飞艇,顶端喷涌着火焰。四条细窄的立柱从肮脏的海水中冒出,支撑着这座庞大的混凝土建筑。黑糊糊的吊车在移动,目的不明。 它像一头丑陋而凶恶的怪物,令人畏惧。飞艇逐渐下降,贝莉丝靠在座位上,目光紧盯着新科罗布森遭窃的钻井“高粱号”。 第七章 翌日,雨水毫不留情地下了一整天,灰色的雨滴仿佛碎石般砸落。 小贩们很安静,他们生意清淡。舰队城的桥非常湿滑,意外事故时有发生:常有醉鬼或者手脚不利索的人跌入冰冷的海中。 城里的猴群被迫躲到雨篷底下打闹。它们就像讨厌的害虫,成群结队到处乱逛,在漂浮的城区里争夺食物残渣和领地,时而吊在桥下摇荡,时而噌噌地窜上索具。它们并非城中唯一的野生动物,但却是最成功的残食搜掠者。它们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挤作一堆,毫无热情地互相梳理着毛发。 大齿轮图书馆中光线阴暗,雨点敲击声使得那块要求保持安静的告示牌显得荒诞无稽。 每逢大雨,血痂旋就说是天空在淌血,于是谢德勒区的血号角又哀呜起来。雨水落在枯瀑区旗舰“尤洛克号”表面,结成古怪的水滴。鬼影区霉变的建筑物阴暗腐烂,泛着微光。相邻的底安信区里,人们朝着天空下残破废弃的房屋指指点点,警告说,那里边有行尸走肉。 谢德勒区的中心腹地是“兽人号”,那上面有一栋叫做圆丘厅的大厦。夜幕降临一小时之后,在沉静的圆丘厅里,一场气氛激烈的会议正落下帷幕。门外的血痂族警卫听到代表们准备离开。他们拨弄着武器,双手在坚硬的血痂铠甲上摩挲。 他们中间有个男子,身高略低于六尺,肌肉强健,穿灰黑色皮甲,身侧挂着一柄直剑。他的言辞行动从容而优雅。 他正与血痂勇士讨论兵器,并要求他们演示战技,施展独门的摩突克敌术招式。他允许他们触摸缠绕在他右臂上的金属网丝,这些细丝顺着铠甲的侧面一直连到他腰带里的电池上。 此人止在比较蹬踏格斗术中的直插强攻和摩突克敌术的萨德尔拳。他和练习对手缓慢地比画着进攻套路,这时,楼梯顶端的门打开了,警卫们了连忙摆出立正姿势。灰求人缓缓站直身子,走到夹楼的一角。 一名愤怒而冷峻的男了朝他们走下来。他看上去很年轻,身利高挑,像个舞者,苍白如灰烬的皮肤上长着点点雀斑。他的头发仿佛属于另一个人:紧密的卷发又黑又长,凌乱地从头皮上披落,仿佛邋遢的羊毛。他一步步跨下台阶,卷发一颠一颤地晃动。 他从血痂勇士身边经过,威严地略一颔首,他们的回礼却更为正式。他在灰衣人面前站定。两人互相对视着,表情令人难以参透。 “生者铎尔。”最后,新来的人轻声说道。 “亡者布鲁寇勒。”他管道。乌瑟·铎尔凝视着布鲁寇勒宽阔英俊的脸。 “看来你的雇主打算继续那项愚蠢的计划。”布鲁寇勒哺哺低语,然后保持沉默。“我仍然无法相信,乌瑟,”他最终说道,“你竟然赞同这种疯狂的举动。” 乌瑟·铎尔没有动,也没有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 布鲁寇勒挺直腰杆,脸下的冷笑也许代表轻蔑,也许暗示共有的秘密,也许另有探意。“要知道,这事成不了,”他说,“这座城市不会允许。它承受不起。” 布鲁寇勒不经意地张开嘴,倏然吐出分叉的舌头,辨识空气中乌瑟·铎尔隐约的汗味。 有些事坦纳·赛克难以理解。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够承受冰凉的海水。由于突出的再植触须,他能赤着胸膛下潜,初次接触海水令他惊惶错愕。他几乎不敢再下水,后来他抹上厚厚的油脂;但他的适应速度快得不合情理。他仍然感觉到寒冷,但那只是抽象的概念,不会带来任何障碍。 他不明白海水何以能够治愈触须。 新科罗布森的某个法官一拍脑袋,触须便被植到了他身上一—这理应与他的罪行有关,但他从来没搞清楚过其中的逻辑——自那以后,它们就一直耷拉着,仿佛残废的肢体,并散发出臭味。他曾尝试用刀切割,但植入其中的神经反应剧烈,疼得他险些晕倒。然而疼痛是它们唯一的感觉,于是他把触须像腐烂的蟒蛇一样缠在身上,尽量不予理会。 然而一旦浸泡在盐水中,它们却动了起来。 诸多发炎感染的细小伤口逐渐愈合,如今它们摸上去凉凉的。三次潜水过后,触须开始在水中自发地摆动,令他震惊万分。 他正逐渐痊愈。 潜水数I周之后,它们有了新知觉,吸盘轻轻蠕动,依附到近旁的物体表面。坦纳开始练习有意识地摆动触须。 在俘虏们刚刚到达的日子里,坦纳于各区之间游荡,常有商贩或工头提供给他工作机会,他却不知如何应对,但他们的语言他学得很快。 当他被证实是一名工程师后,嘉水区码头的联络官便热切地盯上了他。那官员用儿童化的盐语连带着手势询问他,是否愿意学习当潜水员。训练工程师潜水比教会一名潜水员坦纳所掌握的技艺要容易。 学习在闷热窄小的头盔里从容地呼吸从上方泵下来的空气并非易事,而平衡补偿动作也不宜过大,以免使自己身体打转。但他学会了享受那种时间滞缓的感觉,透过玻璃欣赏清澈的水流。 他的工作跟从前类似——修补改建,在巨大的引擎边摆弄工具——只不过如今他是在码头工人和起重机底下的高压深水中作业,伴随着鱼群的注视和诞生于远方的洋流。 “我告诉过你,那个冷冰冰的科德万在图书馆工作,是吧?” “是啊,老弟。”坦纳说。他和谢克尔正在一张雨篷底下吃饭,四周的暴雨依然肆虐。 谢克尔跟他群衣衫褴褛的少年一起来到码头,他们的年龄介于十二至十六岁之间。坦纳看得出,其他人都是城中出生的;谢克尔是被劫持来的,仍然操着勉强生硬的盐语,但他们却允许他加入,这证明了谢克尔的适应能力。 他们留下谢克尔,让他跟坦纳共享食物。 “我喜欢图书馆,”他说,“我喜欢去,但不光是因为那个冷冰冰的女人。” “能静下来读点儿书是很不错的选择,老弟,”坦纳说,“我们已经讲完看《克洛伏纪事》,你去找些新故事。我们换一换,由你读给我听。你的字母学得怎样了?” “我能认出它们来。”谢克尔含糊其辞地说。 “嗯,不错啊。你去跟冷冰冰小姐说一声,让她给你推荐点儿书。” 随后,他们一边沉默地用餐,一边看着一群舰队城的螯虾人从破旧的水下居所浮上来。 “下面什么样?”谢克尔最后说道。 “很冷,”坦纳说,“很黑。但是……有光。也很大。你被巨大的空间所包围。有此影子只能勉强看见,好大的黑家伙。大概是潜水艇之类的——有时你会觉得看到其他东西。不过看不真切,那儿有守卫,不能靠太近。 “我见过破船底下的螯虾人。也见过海蛟,有时候套在蛟船的笼套里。日泽区的人鱼很像蝾螈。他们行动隐蔽,几乎看不到。还有那头海豚,‘杂种约翰’。他是疤脸情侣的水下保安头目,你都想象不到这家伙有多冷血,多阴险。” “另外,还有一些……改造人。”他的声音逐渐静默下来。 “感觉很怪,对不对?”谢克尔目光紧盯着坦纳说,“我习惯不了……”他没再往下说。 他们俩都无法习惯。在这里,改造人享有同等的权利。他们有可能是工头或管理人员,而不是最底层的劳工。 谢克尔看到坦纳在揉搓触须。“它们怎么样了?”他问道。坦纳咧嘴一笑,集中精神,其中一根柔韧的触须稍一抽搐,像垂死的蛇一样朝着谢克尔的面包蠕动。那小伙赞赏地拍起手来。 码头边,螯虾人上浮之处,站着一名高大的男性仙人掌族,赤裸的胸口布满植物纤维状的伤疤,背上背着一把硕大的飞轮弓。 “你认识他吗?”坦纳说,“他叫海德里格。” “不像仙人掌族的名字。”谢克尔说,坦纳摇摇头。 “他不是新科罗布森的仙人掌族,”他解释道,“甚至也不是尚克尔的。他跟我们一样,是被抓来的。二十多年前来到这座城里。他来自底尔沙摩。距离新科罗布森将近两千英里呢。 “我跟你透露一下,谢克尔,他有不少故事。他的故事可不是书里的。 “他被抓到城里来之前是个海盗商人,几乎见过海中所有活物。他能用那把飞轮弓给你理发;他射得可准了。他见过章鱼怪、蚊族,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要你想得到。最厉害的是,他懂得如何跟你讲。在底尔沙摩,有些人把讲故事当成职业。他就是那种人。在讲述过程中,他能让自己的嗓音产生催眠作用,使你完全沉醉其中。” 那仙人掌人纹丝不动地站着,任凭雨点打在皮肤上。 “他现在是飞艇驾驶员,”坦纳说,“驾驶‘雄伟东风号’的飞船已经好多年了——有侦查艇,也有战斗艇。他是疤脸情侣最重要的下属之一,是个不错的家伙,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高傲号’上待着。” 坦纳和谢克尔抬头望向身后。“雄伟东风号”甲板上方一千余尺的高处系着“高傲号”。这是一艘硕大的废置飞艇,尾翼扭曲变形,引擎多年未曾启动。涂有焦油的绳索硬邦邦的,从飞艇上悬下来,缠住下方的大船。它充当着舰队城的瞭望亭。 “海德里格爱待在那上面,”坦纳说,“他告诉我,最近就是喜欢安静。” “坦纳,”谢克尔缓缓地说,“你觉得疤脸情侣怎么样?我的意思是,你替他们工作,听过他们交谈,了解他们的为人。你觉得他们怎么样?为什么愿意遵从他们的指示?” 坦纳明白,谢克尔这么说是因为他无法完全理解。但这个问题太重要了,他转过脸,仔细端详着与他共居一室(他们的寓所在一艘旧铁船的左舷)的小伙子。他曾是狱卒,是听众,也是朋友,而现在已超越这些关系,几乎成为家人。 “我本来要在殖民地做奴隶,谢克尔,”他平静地说,“‘雄伟东风号’的疤脸情侣收留了我,给我一份工作,支付我薪水,并且告诉我说,压根儿不在乎我是改造人。疤脸情侣给了我新生,谢克尔,给了我一座城市和一个家。告诉你吧,不管他们要搞什么,我都一点儿意见没有。让新科罗布森见鬼去吧,老弟。我是舰队城的人,是嘉水区的人。我在学盐语。我忠心耿耿。” 谢克尔凝视着他。坦纳是个沉静的人,说话慢条斯理,谢克尔从没见过他如此激动。 他深受冲击。 雨不停地下。在舰队城的各个角落里,“女舞神号”的乘客们各自谋求着生路。 他们在各式各样的舰船上参与争论,买卖货物,甚至行窃。有人学习盐语,也有人哭哭啼啼地翻查城里的地图,计算到新科罗布森或新艾斯培林的距离。他们凝望着胶版照片中家乡的朋友和恋人,缅怀过去的生活。 在嘉水区和谢德勒区之间的再教育监狱里,关押着“女舞神号”的众多水手。有些人整天朝着监导员大喊大叫,监导员试图安抚他们,并且每时每刻都在评估,此人能否挣脱旧有的约束,能否弱化与新科罗布森的联系,是否有可能争取他加入舰队城。 如若不能,还需决定如何处理。 贝莉丝到达“虚幻时光”时,化妆和头发都被雨水打得乱七八糟。她正狼狈地站在门口,一名侍应生向她致意,受到如此待遇,她感到非常震惊,直愣愣地望着对方。仿佛这是个真正的侍者,仿佛这是一家真正的餐馆,在一座真正的城市里,她发现自己暗自思索。 “饶舌号”是一艘古旧的大船,上面盖满了建筑,它被改造得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识原本是何种船只。它成为舰队城的一部分已有许多个世纪。前甲板上覆盖着废墟:白色的了石头神庙,大部分材料都已经散落四周,化为齑粉。残存的遗迹覆满藤蔓和荨麻,但这并不能阻挡城里的儿童。 “饶舌号”的街道中散布着古怪的影子,都是海了中打捞起来的不明物件,堆放在角落里,仿佛被人遗忘了。 这家餐厅窄小而温暖,室内镶有黑木饰板,一半坐席已被顾客占据、窗外正对着的一串小型舟船属于舰队城的第二海港,海胆刺码头。 贝莉丝看到餐厅天花板上吊着一串串小纸灯笼,心中一阵激动。她上一回见到这种装饰,还是在新科罗布森的萨拉克斯区,一家叫作“时钟与公鸡”的餐厅里。 她无奈地晃了晃脑袋,抛开恼人的愁思。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约翰尼斯正起身朝她挥手。 他们安静地坐了片刻。约翰尼斯似乎很腼腆,贝莉丝发现,这么久没有他的消息,令她很恼火,她也怀疑,自己以沉默相待,是否有欠公平。 贝莉丝惊讶地发现,桌上的红酒是普莱迪修斯家族1768年份的嘉拉吉陈酿。她瞪大了眼睛望向约翰尼斯,同时紧闭双唇,显得不以为然。 “我觉得应该庆祝一下,”他说,“呃,为了再次重逢。” 这酒棒极了。 “他们为什么任由我……我们……自生自灭?”贝莉丝问道,她拨弄着炖鱼和船上种植的苦涩菜叶,“我觉得……我觉得,这不太明智,把几百人从各自的生活中强拉出来,然后放任不管,扔在……这种……” “不是这么回事。”约翰尼斯说。“‘女舞神号’的乘客你见过多少?船员呢?你不记得了吗,我们刚到那会儿的面谈和询问?那都是测试,”他轻声说,“他们评估谁是安全的,谁不安全。要是觉得你太麻烦,或者……跟新科罗布森的关系太密切……”他的声音逐渐低落。 “然后怎样?”贝莉丝问,“就像船长?……” “不,不,不,”约翰尼斯连忙说,“我想他们会……试图说服你,劝诱你。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抓壮于是怎么回事。新科罗布森舰队中的许多水手,在被‘招募’之前,也就是在酒馆里胡吃海喝而已,并没有航海经验。然而对大部分人来说,这并不会阻碍他们成为水手。” “暂时不会。”贝莉丝说。 “对。我没说完全一样。这里有个很大的区别:一旦加入舰队城,就再也不能……离开。” “这话我都听过一千遍了,”贝莉丝缓缓地说,“但舰队城的船队呢?水下的螯虾人呢?你认为他们无法逃脱?不管怎么说,假如这是真的,假如你绝对没有机会离开,那除了本城出生的,没人会愿意在此生活。” “很明显,”约翰尼斯说,“城里的海盗一出海就是好几个月,甚至几年才能回归舰队城。途中,他们会停靠其他港口,我敢肯定,必定有一些船员就此消失了。必定有舰队城的前成员散布于各地。 “但事实上,这些船员是经过挑选的:一方面因为他们的忠诚,另一方面也因为即使他们真的逃跑,也无关紧要。首先,他们几乎全是城中出生的,劫持来的人能拿到通行证非常罕见。像你我这样,根本没有希望登上此类船只。我们大多数人都只能在舰队城里度过余生。 “但是,真要命,想想被抓的都是什么人吧,贝莉丝。有水手,没错,还有‘敌对’的海盗,少数商人。但舰队城遇到的船——你以为全会被劫吗?大多数被劫船只……呃,都跟‘女舞神号’类似。贩奴船。裁满改造人的殖民船。囚船。战俘船。 “‘女舞神号’上的改造人大多早就明白,他们绝不可能回家。二十年,在我看来,那等于是无期徒刑,也相当于死刑,他们知道的。如今到了这里,有工作,有钱,有尊严……他们会接受是很奇怪的事吗?据我所知,‘女舞神号’上只有七个改造人被认为有抵触意向,而其中两人本来就患有精神分裂症。” 真见鬼,你是怎么知道的,贝莉丝心想,嘉罢在上,你是怎么知道的? “像你我这样的呢?”约翰尼斯继续说,“我们所有人……我们都知道,要离开家乡——离开新科罗布森——最起码五年,甚至可能更久。看看我们这群乌合之众吧。依我说,其他乘客当中极少人会跟新科罗布森有着无法斩断的联系。没错,来到此处,人们惴惴不安,有惊诧,有困惑,也有担忧。但他们并不气馁。移民新艾斯培林不也是出于对‘新生活’的承诺吗?那不正是我们大多数人所寻求的吗?” 大多数人,也许吧,贝莉丝心想。但并非全部。他们若是觉得我们对此地很满意,所以放任我们自由,那就只有天知道他们判断有误了——我也知道。 “我怀疑,”约翰尼斯轻声说,“他们不至于那么天真,任由我们随便乱逛。他们要没有小心留意着我们才怪。我猜一定有人监视。但我们又能怎样呢?这是一座城市,不是可以随意驱使、随意破坏的小皮艇。 “真正成问题的只有船员。许多人都有家庭在等着他们。这些才是有可能拒绝把这里当作新家的人。” 只有船员吗?贝莉丝心想,她的喉咙里感觉很不是滋味。 “那他们会被如何对待?跟船长一样?”她用阴沉的嗓音说道,“跟肯伯舜一样?” 约翰尼斯楞了一下。“我……我听说……只有每艘船的船长和大副才会被……他们面临的损失太大,与母港的联系又特别密切……” 他脸上带着讨好与抱歉的意思。贝莉丝感觉到一种逐渐增强的疏离感,她意识到,没人能与自己为伴。 今晚她来到此处,本想与约翰尼斯谈论新科罗布森,以为他会同样闷闷不乐,好让她揭开心中流血的疮疤,讨论那些苦苦思念的人与街道。 没准还能提出几周来一直在她脑中打转的话题:逃离。 但约翰尼斯适应了新环境。他的话带着小心翼翼的中立口吻,仿佛只不过是在说些新闻报道。但他试图向这座城市的统治者妥协。他在舰队城发现了某种价值,让他作出在此安家的打算。 他们是如何办到的?她心想。他在做什么工作? “你还听说谁了?”一阵冷寂的沉默过后,她问道。 “莫利非凯特,很遗憾,我们到达之后,他是最先辞世的人之一。”他带着诚挚的悲哀说道。舰队城混杂变迁的人口使得它成为无数疾病的载体。本城出生者抵抗力较强,但每一批劫持来的人刚到达时,总是遭到热病与瘟疫的侵袭,其中一部分人无可避免地死去。“我听到传闻,那个新来的费内克先生不是在嘉水区,就是在底安信区工作。梅莉奥普修女……”说着,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摇摇头,“梅莉奥普修女……为了她自身的安全,被幽禁起来了。她也是以暴力威胁自己的生命。贝莉丝,”他压低嗓音,“她怀了孩子。” 贝莉丝翻了个白眼。 我真听不下去了,贝莉丝心想。她言辞甚少,只是敷衍着让谈话继续。她感觉非常孤单。庸俗的秘密,陈腐的新闻。还有什么?她轻蔑地想,而约翰尼斯仍在滔滔不绝地列数着乘客名单和“女舞神号”上的军官。某个忠实可靠的水手其实是女人,为了出海而乔装打扮?船员中存在私爱与鸡奸? 今晚,约翰尼斯有一股可悲的气息,而她以前从没这么想过。 “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约翰尼斯?”最后,贝莉丝小心翼翼地说,“你去了哪里?究竟在做什么?” 约翰尼斯清了清嗓子,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破璃杯。 “贝莉丝……”他说道,四周琐碎的杯盘交错声似乎变得非常之响,“贝莉丝……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约翰尼斯叹了口气,然后抬头望着她。 “我为疤脸情侣做事,”他说,“不是指在嘉水区工作。我直接在他们手下干活。他们有一组研究人员,正实施一个相当……”他摇摇头,绽露出愉悦的微笑。“相当特殊的项目。一个特殊机会。他们邀我加入——因为我之前的工作。 “他们团队读过我的研究著作,决定我应该……要我一起工作。”他高兴得过了头,她意识到。他像个小孩,几乎就跟小孩一模一样。 “有魔学家,海洋学家,海洋生物学家。那个人——就是打败‘女舞神号’的乌瑟·铎尔——他是团队的一员。事实上,他是核心人物。他是个科学家。同时有几个不同的项目在进行。秘宗地理学、概率理论,还有……我的研究。掌管这一切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们到达时,他跟疤脸情侣在一起:就是那留胡子的高个子老头。” “我记得,”贝莉丝说,“他来迎接你。” 约翰尼斯脸上出现了一种介于忏悔与兴奋之间的表情。 “是的,”他说,“丁丁那布伦。他是个猎人,一名外来者,被这座城市所雇佣。他跟另外七个人一起住在‘海狸号’,位于嘉水区、谢德勒区和书城区的交界处。那是艘小船,上面有座钟楼…… “我们的工作太有意思了,”他突然说道,看到他那纯粹的愉悦之情,贝莉丝明白,舰队城已经完全吸引住他,“设备很陈旧,不太可靠——分析引擎年代久远——但我们的工作太超前了。我有好几个月的研究进度要赶——我在学盐语。这项工作……需要极其广泛的阅读。” 他朝她绽露出无比自豪的笑容。“我的项目有几本关键著作。其中之是我写的。你能相信吗?这难道不是很特别吗?这些书来自世界各地,有新科罗布森的,有卡多的。还有一些神秘书籍我们无法找到。有的书是拉贾莫语,有的是盐语,有的天晓得是什么语言……据说那些最重要的书中,有一本是用古柯泰语写的。我们已经根据现有书籍中的参考书目,列出一份清单。天知道他们怎么搞到这么多有趣的书,贝莉丝。其中有一半我在家乡根本就找不到——” “抢来的,约翰尼斯,”她的话令他安静下来,“那些书是抢来的。大齿轮图书馆里每一本书都是抢来的。从其他船上,从他们劫掠的海岸城镇里。从我这样的人手中,约翰尼斯。我手下自己写的书都被夺走了。他们的书就是这样来的。” 贝莉丝感觉肠胃里变得冷冰冰的。 “告诉我,”她刚开了个头便停顿下来,喝下一点儿酒,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再次开口,“告诉我,约翰尼斯,这是否有点儿不同寻常?偌大一个空旷辽阔的海洋——在整个该死的海洋当中——他们偏偏劫持了这艘船,上面载有他们的头脑英雄……” 她又见到他眼中那种歉疚与得意相混合的尴尬神情。 “对,”他谨慎地说,“就是这件事,贝莉丝。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 突然间,她确凿无疑地想到了他要说什么,这让她感到恶心与反感。但她仍然喜欢他,真的喜欢,她非常希望自己猜错了,因此并没有起身离开;她等待着被纠正,但同时也明白这不可能发生。 “这不是巧合,贝莉丝,”她听他说道,“不是巧合。他们在萨克利卡特有密探。他们接到了前往殖民地的乘客名单。他们知道我们上路了。他们知道我上路了。” 门一开一合,纸灯笼随风摇摆。旁边一桌传来愉快的笑声。肉丸的香味包裹着他们。 “所以他们要劫持这艘船。他们是冲着我来的。”约翰尼斯轻声说,贝莉丝挫败地闭上了眼睛。 “哦,约翰尼斯。”她语声战栗。 “贝莉丝。”他担优地说,同时伸出手来,但她以凌厉的手势阻止了他。怎么,你以为我会哭?她恼怒地想。 “约翰尼斯,我告诉你吧,五年、十年的徒刑和终生刑期有着天壤之别。”她无法正视他,“对你,对梅莉奥普,对卡多米安母女,我不知道还有谁,但对你们来说,新艾斯培林意味着新生活。但对我来说不是。 “我不一样。对我来说,它只是流亡之地,一个迫不得已的临时避难所。我在岂南出生,约翰尼斯。在马法顿念书。在獾泽接受求婚。在萨拉克斯区离婚。新科罗布森是我的家,它永远是我的家。” 约翰尼斯看着她,显得越来越不安。 “我对殖民地没兴趣。对该死的新艾斯培林也没兴趣。一丁点儿也没有。那儿尽是些唯利是图的废物、破产的懒汉、蒙羞的修女、因太过懦弱无能而回不了家的官吏、充满怨恨与恐惧的土著……我不要跟他们待在一起。天哪,约翰尼斯,我对海洋也没兴趣。寒冷,恶心,单调,肮脏,恶臭…… “找对这座城市没有兴趣。我不要住在古董里,约翰尼斯。这就是一出杂耍!吓唬小孩了用的!‘漂浮的海盗城’!我不要!它就像随波逐流的大型寄生虫,像水蠓一样吸干受害者的血,我不要住在这上面。这不是一座城市,约翰尼斯;这是一座狭小的村落,才不到一英里宽,我不要。 “我一直是打算要返回新科罗布森的。我绝不希望在别处终老。那里虽然肮脏、残酷,艰难、危险——尤其对现在的我来说——但它是我的家。任何其他地方都没有那样的文化、工业、人口、魔法、语言、艺术、书籍、政治、历史……新科罗布森,”她缓缓地说,“是巴斯-莱格最伟大的城市。” 她对新科罗布森的残酷、污秽与压抑丝毫不存幻觉,这番慷慨陈词由她口中说出,比出自任何议员之口都要有力得多。 “而你告诉我说,”她最后说道,“我被迫离开自己的城市——终生不得返回——就是因为你?” 约翰尼斯惊愕地看着她。 “贝莉丝,”他缓慢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讲。我只能说……很抱歉。这不是我的选择。疤脸情侣知道我在乘客名单里,然后……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他们需要更多枪炮,或许无论如何总是会劫持这艘船,不过……” 他停顿下来。“不过多半不会。他们主要是冲着我来的。但贝莉丝,请听我说!”他急切地俯身说道,“这不是我的选择。造成这一切的不是我。我并不知情。” “但是你妥协了,约翰尼斯,”贝莉丝说,她终于站了起来,“你妥协了。你很幸运,在这里找到了乐趣所在,约翰尼斯。我明白这不是你的选择,但我也希望你明白,我没法坐在这里愉快交谈,好像没什么不对劲似的。归根结底,正是因为你,我才变得无家可归。 “也不要称呼他们什么疤脸情侣,好像那是个头衔,好像那两个变态是天上的星座似的。瞧瞧你们,见了他们都兴奋无比。他们跟我们一样;他们也自名字。你可以说不,约翰尼斯。你可以拒绝。” 当她转身离开时,约翰尼斯叫出她的名字。她从没听过他使用这种冷峻而激烈的语调,这让她非常震惊。 他抬头望向她,双手紧握,撑在桌面上。“贝莉丝,”他用同样的语气说道,“你感觉被绑架,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我并不知情。但你反感的究竟是什么呢?住在一座寄生城市里?我怀疑并非如此。跟舰队城相比,新科罗布森的日常运作也许比较含蓄,但你去问问苏洛契废墟里的人,新科罗布森算不算强盗。 “文化?科学?艺术?贝莉丝,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这座城是干百种文化的交集。每一个近海国家都曾因为战争、劫持和叛逃而损失船只。那些船就在这里。舰队城就是由它们构成的。这座城里集结了历史上所有遗失的舰船。这里有来自各种文化的流浪汉和贫民,有他们的后裔,而这些文化在新科罗布森连听都不可能听说,你知道吗?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全世界的叛逃者在这里相遇,像鳞片一样交错重叠,创造出新的东西。舰队城在惊涛洋里永无止境地漂流,收留各地的流亡叛逃者。诸神在上,贝莉丝,你究竟明不明白? “历史?千百年来,所有航海国家都有关于此地的传说与流言,你了解吗?你听说过水手的故事吗?这里最古老的船有一千多年历史。船也许会改变,但这座城市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肉食战争,甚至有人说可以追溯到鬼首帝国……村落?没人知道舰队城的人口,但至少有几十万。数数那层层叠叠的甲板吧;这里街道的总长度很可能跟新科罗布森不相上下。 “不,贝莉丝,你瞧,我不相信。我认为你没有理由宁愿待在新科罗布森,而不想在此居住。我感觉你只是想家而已。别误会。你不需要提供解释。你喜爱新科罗布森,这可以理解。但实际上你一直在说:‘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家。’” 他望着她,头一次显露出类似厌恶的表情。 “举例来说吧,‘女舞神号’上的数百名改造人如今不至于活得像牲口一样,跟他们的愿望相比,你只是想要回家。两者相较,我觉得你的需求并不那么紧迫。” 贝莉丝的目光紧盯着他。“万一有人告诉当局,”她冷冷地说,“我是适合禁闭或再教育的人选,我发誓,我会了结自己。” 这威胁荒唐而不实,她相信他也明白,但她不可能祈求他,最多只能如此而已。她明白,他有能力给她制造严重的麻烦。 他是他们的合作方。 她转身离去——走向室外依然包裹着舰队城的细雨之中。她本来有那么多事要跟他说,有那么多问题要问。她想要告诉他,那硕大而神秘的“高梁号”钻井台,此刻正停泊在由舰船构成的小海湾里,喷吐着火焰。她想知道,疤脸情侣为什么要把它偷来,它能做什么,他们计划拿它怎么办?她想要问,钻升台的职员在哪里?失踪的地质感应员又在哪里?她肯定约翰尼斯知道这些事。但现在已不可能再同他说话了。 她无法将他的话从耳边驱走。她强烈期望,自己所说的也依然能使他不得安宁。 第八章 第二天早晨,贝莉丝从窗口望出去,越过重重叠叠的屋顶与烟囱,她看到城市在移动。 前一天夜里,数百艘拖船在舰队城周围不停地打转,仿佛无数蜜蜂围绕着蜂窝。它们通过粗实的链子拴到城市边缘,然后向外散开,将锁链绷得紧紧的。 贝莉丝已然习惯了这座城市的多变。头一天,太阳从她的烟囱套房左侧升起,第二天却从右侧升起,因为舰队城在夜间缓缓转了个向。太阳古怪的轨迹令人迷失。由于看不到陆地,她只能靠星星来辨识方向,而贝莉丝一向对观察星空很厌烦,她不是那种能立即辨认出“三尖帽”、“婴孩”等星座的人。夜空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今天,太阳几乎正对着她的窗口升起。横亘在视野中的拖船正通过紧绷的锁链,拽着舰队城前进。过了一会儿,她推断出,他们在往南走。 她惊异于这庞大的投入。拖船虽然数量众多,但跟整座城市相比根本微不足道道。很难估算舰队城的移动速度,但通过观察船体间的水流,以及城市边缘拍击的海浪,贝莉丝怀疑他们的行进极其缓慢。 我们要去哪里?她无助地思索着。 贝莉丝到达舰队城已有好几个星期,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从未想过这座城市在海洋中运动的路线与行程,也没想过海盗舰队在完成任务之后如何寻找并返回移动的家园。这让她感到惭愧。她想起约翰尼斯前晚的指责,突然打了个冷战。 有些话他说得没错。 当然,她自己说的大多也是对的,而且她依然对他很恼火。她不愿住在舰队城,一想到要在这些乱七八糟的破船上度过余生,她就气得嘴角抽搐,几近惶恐。然而…… 然而,她确实在痛苦中自我封闭。她对目前的处境,对舰队城的历史和政治都缺乏了解,她意识到这很危险。她不明白这座城市的经济模式;她不知道驶入贝西里奥和海胆刺码头的船只来自何方;她不知道这座城市到过哪里,又要去往何处。 她身披睡衣,看着阳光洒落在缓缓移动的城市前方,心绪豁然开朗起来。她感觉好奇心逐渐冒出了头。 疤脸情侣,她厌恶地想。就以此为切入点吧。该死的疤脸情侣。嘉罢在上,他们究竟是何种角色? 她与谢克尔在图书馆的上层甲板共饮咖啡。 他是个容易兴奋的小伙。他告诉她说,他跟某某人怎样,跟另一人又怎样,然后跟谁打了一架,还有那谁住在枯瀑区。关于城里的事,他信手拈来,而她却哑口无言。她再次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于是仔细聆听他的长篇大论。 谢克尔告诉贝莉丝有关仙人掌族飞艇驾驶员海德里格的事。他告诉她说,这名仙人掌族曾是底尔沙摩著名的海盗商人,并向她描述海德里格前往格努克特以南的恐怖岛屿,与蚊族进行交易的行程。 然后,贝莉丝向他询问各区的情况,询问舰队城的行进路线,询问“高粱号”钻井台,讯问丁丁那布伦,询问鬼影区。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犹如逐张翻开的纸牌。 “啊,”他缓缓地说,”我知道丁那布。还有他的同伴。都是些怪人。麦克勒,梅兹格,普罗姆斯,丁那布。有个家伙叫阿根塔留斯,他是疯子,从没人见过他。我记不得其他人了。‘海狸号’中到处是战利品。太厉害了。全是海洋里得来的,挂在每一面墙上。槌头鲨和虎鲸的标本,长着爪子和触须的怪物。还有头骨。还有鱼叉。还有船员们脚踩怪物的胶影像,那怪物真可怕,但愿永远不会被我碰到。 “他们是猎人,来到城里不太久。其实他们不是被劫持来的。关于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来,自一大堆传说和流言。他们似乎在等什么东西。” 贝莉丝不明白,丁丁那布伦的事,谢克尔怎会如此了解,直到他咧嘴一笑,继续说下去。 “丁丁那布伦有个……助手,”他说,“她叫安捷文,是位很有意思的女士。”他又咧开嘴笑了起来,面对他这种幼稚的热情,贝莉丝窘迫地扭转头去。 舰队城有出版社,也有作家、编辑和翻译,他们会推出新书和经典书籍的盐语译本。但纸张是稀有物:印刷品字体极小,持价也很昂贵。城中各区都依赖了书城的大齿轮图书馆,向其支付酬金,以确保借阅权。 这些书大部分是由嘉水区抢来的。不知从多少世纪之前开始,舰队城最强大的区便将缴获的书籍全部捐给钟屋岭区。无论是谁管理书城,这些捐赠都能确保其忠诚。其他区也仿效这种行为,不过监察也许没那么严厉。他们会允许被劫者保留一两本书,或者将截获的最珍贵书籍用做交易。但嘉水区不同,他们视私藏书籍为严重的罪行。 有时候,嘉水区的舰船沿着巴斯-莱格的海岸居民区巡弋突袭,海盗们闯入每家每户,搜走每一册书、每一卷手稿,然后全部交给书城钟屋岭区。 缴获的书籍源源不断地被送来,因此贝莉丝和同事们总是有活干。 虫首人的乞怜船陆陆续续被舰队城截获。一个多世纪之前,新来的虫首人通过柔性政变接管了书城区。尽管从传统上来说,虫首人对书写的文字缺乏兴趣——复眼不利于阅读——但她们相当精明,知道这个区依赖于图书馆,于是她们继续承担起书籍管理的任务, 贝莉丝无法估算书的总量:图书馆的舰船上有太多陈旧的小屋,到处是改建的烟囱与隔间、清空的客舱、附加的建筑,里面全都塞满了书本。这成千上万古老的书籍,长久以来都不曾有人碰过。舰队城掠夺书籍已有许多个世纪。 他们的书目并不完整。最近几个世纪里,出现了一个行政机构,其职能就是为图书馆的收藏开列清单。但不同时期内,管理的审慎程度也有所不同,差错时有发生。有些批次核查不够充分,几乎是胡乱塞到书架上。错误渗入分类系统之中,又导致新的错误。馆中有数十年的书籍不见踪影,虽然摆放在明处,却如同隐形一般。根据盛行的流言与传说,这些隐秘失落的书籍内容强大而充满禁忌。 当贝莉丝第一次进入黑暗的过道,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指拂过总长可达数英里的书架。她随意抽出一本,蓦然停下翻看,第一页顶端有手写的名字,墨水已经黯然褪色。她再抽出一本,同样也写着名字,笔迹与墨水的年代只是略迟一点点而已。第三本没有书写痕迹,但第四本上又有标注,表明它属于某个早已死去的主人。 贝莉丝静静地站着,一遍又一遍地读那些名字,她突然产生了一种幽闭恐惧感。她被包围在抢来的书籍中,感觉就跟埋在泥土里似的。书页的右上角徒劳地涂鸦着一个个名字,无休止地宣告,“这是我的,这是我的”,然而每一声呐喊都被轻易而无情地扼杀。所有被无视的墨水沉重地压在她胸口,令她喘不过气来。这些微不足道的指令是如此容易违拗。 她感觉成群的幽灵在四周抑郁地打转,无法接受书籍已不再属于他们这一事实。 那天,贝莉丝整理新到的书籍时,发现了自己的书。 她背靠书架,伸展双腿坐在地板上,凝视着那本《虫眼灌木林手记》。她抚摸着熟悉而略有磨损的书脊,抚摸着微微凸起的“B. 科德万”字样。这正是她的那一本,她能从磨痕上看出来。她谨慎地注视着它,仿佛这是一个容易失败的测试。 手推车里没有她的另一本著作《古柯泰语写作体系》,但她真找到了自己带上“女舞神号”的那本萨克利卡特螯虾语教科书。 我们的东西终于开始送过来了,她心想。 她仿佛挨了当头一棒。 这是我的,她心想。它是被抢走的。 还有来自她船上的书籍吗?这本是不是莫利非凯特医生的《未来时态》?她疑惑地想。这是寡妇卡多米安的《拼音文字与象形文字》? 她无法安心静坐,于是站起身,焦虑地来回踱步,在图书馆里神情恍惚地游荡着。她紧紧抱着那本书步入室外的空气中,走下连接图书馆舰船的桥梁。她来到水面以上,然后又转回幽暗的书架间。 “贝莉丝?” 她困惑地抬起头。凯瑞安妮站在她跟前,嘴角微微弯曲,或许是感到有趣,或许是出于关心。她看上去极其苍白,但语调依然如往常一样有力。 书从贝莉丝手中悬垂下来。她舒缓呼吸,隐去脸上的不安,小心翼翼地调整表情,心中思索该如何应对。凯瑞安妮拽起她的胳膊就走。 “贝莉丝,”她再次说道,虽然她面带狡黠的讪笑,语气中却有真诚的善意,“该让我们互相了解一下了。你吃午饭了吗?” 凯瑞安妮轻轻拽着她穿过“舞魅号”的走廊,步入通往“平撤曼号”的半开放式过道。她一边跟着走,一边想,这不像是我,竟让别人牵着走。这根本不像是我。但她此刻有点儿晕眩,因此屈从于凯瑞安妮执著地拖拽。 接近图书馆出口处时,贝莉丝惊诧地意识到自己仍然拿着那本《虫眼灌木林手记》。她抓得如此之紧,手上几乎都没了血色。 她意识到,在凯瑞安妮的保护下,她可以夹着那本书直接穿过警卫,不知不觉地将它带离图书馆。她的心跳开始加速。 但随着她逐渐接近门口,她却变得越来越犹豫,越来越不理解自己的动机,她突然害怕起来,担心被逮住,最后,她长叹一声,将那本学术专著放进了桌边的阅览单间。凯瑞安妮不露声色地注视着她。在门外的光线中,贝莉丝回头望向那本被遗弃的书,感到一阵莫名的战栗。 她说不清那究竟是胜利还是挫败。 “皮赛尔号”是钟屋岭区最大的船,它是艘造型陈旧的巨型蒸汽船,已被改造成工业区和廉价住房。后甲板上矗立着粗矮的混凝土结构,沾满鸟粪。晾衣绳串在窗户之间,常有人类或虫首人从窗口探出身子交谈。贝莉丝跟着凯瑞安妮走下一道绳梯,接近海面,在潮湿咸涩的气息中,来到“皮赛尔号”下方阴影里的一艘划桨船上。 划桨船甲板下是餐厅,充斥着午餐顾客的噪音。侍者有虫首人,也有人类,甚至还有若干锈迹斑斑的机械人。他们在两排长凳之间的狭窄过道里走动,分派一碗碗浓汤,一碟碟黑面包、色拉和奶酪。 凯瑞安妮给她们点了菜,然后望向贝莉丝,神情中带着真诚的关心。 “嗯,”她说,“你是怎么了?” 贝莉丝抬头望向她,一时间,她惊恐地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她让面部表情重新平静下来。她将视线从凯瑞安妮身上移开,转而投向其他人类顾客,以及屋里的虫首人和仙人掌族。隔着几张桌了,有两名洛歧斯族,他们的身体呈三叉形,仿佛同时面对着各个方向。她身后是若干来自日泽区的两栖生物,身上闪着微光,还有些种族她完全认不出来。 她感觉餐馆在海浪拍击下摇晃。 “要知道,我能看出来,”凯瑞安妮说,“我也是被劫持的。” 贝莉丝猛然抬起头。“什么时候?”她说。 “将近二十年前。”凯瑞安妮一边说,一边透过窗户望向贝西里奥港和远处仍然奋力拉着舰队城前进的拖船。她缓慢而划意地说了一句话,所用的语言贝莉丝感觉很熟悉,差一点儿就能辨识出来。她那语言学家的大脑运作起来,开始对这些独特短促的摩擦音分析归类,但凯瑞安妮抢先了一步。 “在我从前的国家里,常对闷闷不乐的人讲这句话。就是那种无聊的老生常谈,类似于‘这还不算最糟’。字面意思是‘你还长着眼睛,而你的眼镜也没碎。’”她俯身微笑,“但要是这无法给你带来安慰,我也不会难过。与你这个科罗布森人相比,我离家乡更加遥远。要差两千多英里呢。我来自火水海峡。” 面对贝莉丝扬起的眉毛和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笑了起来。 “我来自一座受巫国控制的岛屿,名叫结申岛。”她尝了一口鸡肉,舰队城的鸡又瘦又小,“巫国有个更冗长的名字,叫做沙德·扎·弥利昂·扎·柯尼。”她挥挥手,故作神秘状。“又叫鼠魔之城,黑蚂蜂巢穴——诸如此类的名字。找知道你们新科罗布森人怎么讲。绝大部分不是真的。” “你是怎么被抓的?”贝莉丝说。 “两次,”凯瑞安妮说,“我被劫了两次。我们的拖网,船正驶向格努克特的柯涅德,这段旅程漫长而艰辛。当时我十七岁。抓阄时,我抽到了船首像和夜姬。于是我白天就被绑在船首斜桅下乘风破浪,夜晚则陪男人们打牌和睡觉。很单调,但我喜欢那样的日子。悬在那里唱歌,睡眠,凝视海洋。 “但一艘底尔沙摩战船截住我们。底尔沙擘人极其看重与柯涅德的交易。他们占据着垄断地位——现在还是吗?”她突然加上一句,贝莉丝只能迟疑地摇摇头,我不如道。 “总之,他们将船长绑到船首斜桅下面,也就是我原来的位置,然后把船凿沉。他们把大多数人赶上救生艇,配给少许食物,并指示出海岸的方向。那儿离岸非常远,我怀疑他们到不了。 “我和另一部分人被留在船上。除了手铐和粗鲁的态度,没有别的虐待行为。我傻乎乎地折磨着自己,寻思他们会拿我怎么办,但很快第二次劫掠就来了。枯瀑区需要船只,于是派出海盗船队。当时舰队城位于遥远的南方,因此底尔沙摩船成了完美的猎物。” “然后……然后你怎么?……来到这里之后,你觉得困难吗?”贝莉丝说。 凯瑞安妮凝视了她片刻。 “有些仙人掌族,”她说,“始终难以适应。他们拒绝接受,有的试图逃跑,有的攻击警卫。我猜他们是被杀了。我和我的同伴?……”她耸耸肩。“我们是被救的,所以就很不一样。 “但是没错,当时非常困难。面对这一切煎熬,我痛苦极了,很想念我的兄弟。但你瞧,我作出了选择。我选择活下去,选择生存。 “后来,部分船友搬出了枯瀑区。有一个住在谢德勒区,另一个在底安信区。世大多数仍旧待在收留我们的那一区。”她稍微吃了点东西,然后再次抬起头来,“要知道,这并非毫无可能。你会在这里安家的。” 她是出于好意,想要安慰她。但在贝莉丝听来,却像是威胁。 凯瑞安妮告知她各区的情况。 “嘉水区你知道的,”凯瑞安妮语调平淡地说,“那对疤脸情侣。变态的混蛋。钟屋岭区你也知道。” 那是智慧之区,贝莉丝心想,就像新科罗布森的獾泽。 “谢德勒区属于血痂族。还有日泽区,底安信区。”凯瑞安妮掰着手指头列数各区。“焦耳区。民主议会控制的圆屋区,那是个勇敢的小堡垒。再加枯瀑区,”她最后说道,“也就是我住的地方。” “你为什么离开新科罗布森呢,贝莉丝?”她出人意料地说道,“你看起来不像是热衷于殖民的人。” 贝莉丝低下头。“我必须离开,”她说,“因为有麻烦。” “法律上的?” “出了点儿状况……”她叹口气说,“我根本什么都没干。”她的语气中忍不住带着苦涩。“几个月前,城里出现一种病症。然后……有传言说,我的一个熟人受到牵连。国民卫队正调查每一个他认识的人,每一个与他有关联的人。很明显,他们最终会找到我。我从来就不想离开。”她小心翼翼地说,“我是被逼无奈。” 贝莉丝平静下来,这归功于那顿午餐,也归功于有人做伴,甚至归功于她平时很不屑的闲聊。起身离开时,她询问凯瑞安妮是否身体不适。 “我在图书馆单注意到……”她说,“希望你别介意,但我觉得你看上去很苍白。” 凯瑞安妮露出俏皮的微笑。“这是你头一回问我的事,贝莉丝,”她说,“小心啊,我会以为你在偷偷监视我。”这善意的奚落有点伤人。“我没事。只是昨晚被抽税了。” 贝莉丝试图通过已知的信息,分析凯瑞安妮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反复思考,希望突然有所领悟,但始终毫无收获。 “我不明白。”她终于按捺不住,不解地说道。 “贝莉丝,我住在枯瀑区,”凯瑞安妮说,“有时我们会被抽税,你明白吗?贝莉丝,你知道我们的首领是布鲁寇勒,对不对?你听说过他的事吗?” “我只听过他的名字……” “布鲁寇勒。他是欧派尔族。隆苟族。卡塔卡那族。”凯瑞安妮盯着贝莉丝的眼睛,逐一念出这些费解的名词,看得出来,贝莉丝并不理解,“噬血症,贝莉丝。异死族。 “吸血鬼。” 几个星期来,各种流言与暗示仿佛一团蠓虫,执著地围着她打转,但她至少由此了解到一点点各区的状况。这些怪诞而狭小的政区病态地纠结在一起,互相敌视,互相倾轧。 但她还是错过了最重要、最震撼、最不可思议、最骇人听闻的事。当凯瑞安妮向她解释脸色发白的原因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无知。深夜,当与贝莉丝回想起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离家竟已如此遥远。 她对自己很满意,凯瑞安妮的解释最多只是令她脸色微变。当她听见“吸血鬼”一词后——这在拉贾莫语和盐语中是相同的——心中反而坚强起来。那一刻,凯瑞安妮使她明白,她不可能再去往别处,不可能离家更远。 舰队城的语言她听得懂。船只虽然经过改修与重建,她也能辨认。他们有货币和政府。不同的历法和术语她可以学。东拼西凑的建筑虽然古怪,但尚可理解。然而住这座城里,吸血鬼无须躲藏,也无须偷偷猎食,反而可以在夜间公然走动,甚至成为当权者。 贝莉丝发现,她的所有文化标准都不再适用。她对自己的无知感到厌恶。 贝莉丝的手指在科学类书目卡中拨动,按照字母顺序快速翻查,最后找到约翰尼斯·提尔弗莱的名字。他的几本著作都有不止一份复本。 既然掌管我命运的疤脸情侣这么需要你,约翰尼斯,那我得知道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让我看看,他们究竟对什么东西那样热衷。她一边暗自琢磨,一边匆匆记下这些著作的分类号码。 其中一本借了出去,但其他书的复本都在。作为图书馆雇员,贝莉丝有借阅权。 回家的路上天气很冷,舰船的夹缝里海浪飞溅,索具间的猴子吱吱乱叫。她在人群中行走,时而穿过摇曳的甲板与索桥,时而登上地势较高的街道。天空中到处是刺耳的聒噪声。贝莉丝的包里装着《铁海湾潮池生物的捕食行为》、《萨度拉解剖构造》、《兽类杂论》、《巨兽学》和《博物学家的跨位面生物难题》——全都是约翰尼斯·提尔弗莱所写。 她蜷缩在火炉边一直到半夜,外面阴冷的云层令月光暗淡朦胧。她在灯光下阅读,从一本书翻到另一本。 凌晨一点,她望向室外黝黑的船影。 外围那一圈拖船仍在拉着城市前进。 她想到舰队城所有出海执行任务的海盗船。数月间,它们的行程可达几千英里,沿途劫掠船只与居民,最后满载着战利品,借助神秘莫测的方法,返回移动的城市。 城里的海监员观察着天空,通过其细微的变化即可发现有船只接近,于是拖船便将舰队城拉出视线之外。有时因为规避行动失败,他们便拦截外来船只,或接纳交易,或追击捕虏。倘若靠近的船是舰队城自己的,统治者总能凭借某种秘密科技探知,开欢迎其返回家园。 虽然已是深夜,工业噪音仍在一些街区回荡,穿透波浪拍击声和动物的夜啼。她视野中布满纵横文错的绳索和木条,仿佛胶印照片上的划痕。她看到舰队城末端,“高粱号”钻井台仍然矗立在由船只构成的小海湾里。数周来,它的烟囱顶端不断喷涌出翻滚的火焰和魔法能量。每天晚上,它周围总有一团模糊暗淡的光晕遮盖住星光。 但现在不同了。“高粱号”上方的云黑涔涔的。火焰已经熄灭。 自从到达舰队城之后,贝莉丝第一次从随身物品中翻出那封被搁置的信。她犹疑不决地坐在火炉边,手握墨水笔,面前摆着折叠的信纸。然后,她被自己的犹豫惹恼了,她开始动笔书写。 尽管舰队城朝着较暖的南方水域缓缓前进,最近的天气却变得特别阴冷。北风带来了冰霜般的寒意,散布于船甲板上的小花园里,树木和藤蔓变得枯萎脆弱。 就在寒流来袭之前,贝莉丝看到一群鲸鱼在城市左侧嬉戏,显得颇为愉快。过了一会儿,它们突然抵近舰队城,巨大的尾巴拍打着水面,然后它们就消失了。此后不久,寒流便来临了。 舰队城没有冬季,没有夏季,也没有春季,季节根本就不存在;唯一变化的只有气候。在舰队城,决定天气变化的不是时间,而是位置。每年年终,当新科罗布森蜷缩于暴风雪之下,舰队城的居民或许正在火炉海中晒太阳;但他们也有可能躲在甲板底下,由身穿厚实外衣的船员将城市缓缓地拉到缄默洋中下锚。相对那里的温度,新科罗布森算是暖和的了。 舰队城在巴斯-莱格的海洋中跋涉,天气也随之变换。它的行进路线取决于各种需求,例如劫掠、交易、农业、安全以及其他更难理解的推动因素。 这座城市毫无规律的气候让植物艰难生存。舰队城的植物依靠魔法、运气和几率存活,而培植也是一个因素。许多世纪的栽培造就出一批耐寒而生长迅速的植株,能在广泛的温度范周内茁壮成长,一年内可获得几拨不定时的收成。 甲板上的耕地覆盖着幕膜,处于人工照明之下。潮湿的旧货舱里是蘑菇养殖场,另有一些吵闹而恶臭的船舱,其中挤满了牲畜,它们代代同系繁殖,因而消瘦羸弱。诸多木筏依附于城市底部,上面生长着各类适合当作食物的海藻,一旁的网笼中则装满甲壳动物和食用鱼类。 随着时间的流逝,坦纳的盐语逐渐自如起来,他跟工友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他们住贝西里奥港后面的酒馆与赌场里喧闹畅饮,谢克尔有时也会加入。与众人做伴,他很快乐,但更多时候,他却独自一人前往“海狸号”。 坦纳知道他是去见那个叫安捷文的女人,她是丁丁那布伦船长的仆人或保镖,但坦纳没见过。谢克尔曾以青涩少年所特有的方式,吞吞吐吐地向他提起过,坦纳感觉很好笑,但也未加阻止。他怀念起自己的年少时光。 谢克尔跟“海狸号”上那些古怪而勤勉的猎人一起度过的时间越来越多。有一次,坦纳去找他。 坦纳进入甲板下一条洁净而黝黑的走廊,他看到两侧的舱室门口标有名字:莫迪斯,费柏,阿根塔留斯。这些船舱属于丁丁那布伦的同伴。 谢克尔跟安捷文一起在餐厅里。 坦纳吃了一惊。 他估计安捷文有三十来岁,她是改造人。 谢克尔没告诉他这一点。 安捷文的大腿以下都没有了。她就像座古怪的雕像,矗立在一部小型蒸汽履带车上,沉重的机械车体里填满煤和木柴。 坦纳意识到,她不是城里出生的。这类改形太残酷,太离奇,而且效率低下,除了用做惩罚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他觉得,既然她能迁就那小伙的烦扰,应该是个好人。他看到她跟谢克尔讲话时态度热切,身体前倾(由于固定在沉重的小车上,故而呈现出古怪的角度),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坦纳愣住了,他再次感到震惊。 坦纳离开了,留下谢克尔跟他的安捷文在一起。他没有追问前因后果。谢克尔突然间被迫体验到各种纷杂的新感受,他的表现既像成人,又像儿童,时而夸夸其谈、自鸣得意,时而垂头丧气、情绪波动。从他透露的那一点点信息中,坦纳了解到,安捷文是十年前被劫持的。她的船被劫时,跟“女舞神号”一样,正驶往新艾斯培林。她也来自新科罗布森。 他俩的家在一艘旧工厂船上,紧贴着左舷的边缘。当谢克尔回来时,坦纳很妒忌,但随即又很后悔。他决定尽可能留住他,但他若是要离开,就随他去。 坦纳试图结交新朋友,以填补空缺。他跟工友们一起的时间更多了。码头工人之间有着强烈的伙伴情谊。他也参与他们的污秽笑话和各种游戏。 他们敞开怀抱,以讲故事的方式接纳他。 既然他是新人,他们就有理由再次搬出各自都听过无数遍的故事和传闻。当有人提起死海、沸潮,或者海鳝王,他们便会转向坦纳,对他讲,你大概没听说过死海吧,坦纳。让我来告诉你…… 坦纳·赛克听到了许多巴斯-莱格海洋中最怪诞的故事,还有海盗城以及嘉水区本身的传奇。舰队城如何在一场超级风暴中幸存;疤脸情侣脸上留疤的原因;乌瑟·铎尔如何破解概率法则,并得到他那把威力强大的剑。 他参加各种欢乐庆典——婚礼,生子,打牌赢钱。悲哀的事他也有份。有一回码头上发生事故,一名女仙人掌族被锋利的玻璃削去半只手,坦纳倾力捐出大量眼币和旗币。还有一次,嘉水区的“玛格达威胁号”在火水海峡附近沉没,消息传来,整个区都陷入沮丧之中。坦纳也感受到悲哀,他的感情并非伪装。 尽管他很喜欢工友们——还使他的盐语水平大幅提高——但总有一种若隐若现的神秘氖围,令他无法理解。 潜水工程师们在工作中遇到一些谜团。他时常瞥见的黑影周围,都有套着绳索的鲨鱼看守,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们的轮廓模糊不清,或许是因为魔法的遮掩?他和同事们每天执行的修理任务目的何在?他们悉心维护偷来的钻井台“高粱号”,而它从数千英尺海底抽上来的又是什么?坦纳曾经无数次顺着钻井台的导管向下张望,那一节节敦实的管道由近及远逐渐变细,令他头晕目眩。 这个项目的本质是什么?人们一提起它,总是点头示意,含糊其辞。他们努力工作,全是为了这一计划。没人愿意公开谈论,但许多人似乎知道那么一点儿,另一部分人为了昭显自己了解详情,往往话中有话,欲言又止。 嘉水区的工业运作背后有个重大的秘密,但坦纳·赛克还不知道是什么。他怀疑同伴中也无人知晓,但他仍感觉被排除在社区之外,一个以谎言、秘密和荒诞言论为基础的社区。 他偶尔会听说一些故事,有关“女舞神号”的乘客、船员或囚徒。 谢克尔告诉他,科德万在图书馆。他也亲眼见到约翰尼斯·提尔弗莱和一群神秘人物一起来到码头边,他们手执笔记本,低声讨论着。他略带嘲讽地寻思,自己在最底层拼命工作,这位绅士却抚着马夹,一边巡视,一边在图纸上勾勾画画,看来等级差异用不了多久便已重新确立。 “高傲号”驾驶员海德里格是个冷漠的仙人掌族,他告诉坦纳,“女舞神号”上有个叫芬奇的人,经常来到码头(你认识他吗?海德里格曾问他,但坦纳摇了摇头:甲板以上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然而若是如此解释,那就太无趣了)。芬奇是个人物,海德里格说,是个值得交往的家伙,他似乎认识船上所有人,而说起布鲁寇勒或“商贾之王”弗列德里希之流,他也头头是道。 海德里格谈到这些时,有种心不在焉的感觉,让坦纳想起丁丁那布伦。海德里格正是属于那种似乎知道一些事,却又不愿谈论的人。但若是直截了当地提问,坦纳担心会破坏他们之间初生的友情。 坦纳喜欢夜间在城里走动。 他到处游荡,呼吸着海洋的气息,周围尽是海水和船只的声响。在淡淡的云层遮掩下,月亮及其两个女儿泛着微光。坦纳沿着海港边缘不断前行,港湾中的“高粱号”如今已安静下来。他经过一片螯虾人住宅:一艘半浮半沉的快帆船,船头如冰山般突出水面。他走上一座带遮顶的桥,通往巨硕的“雄伟东风号”尾部。沿途偶尔有其他失眠者和夜班工人,他低着头从他们身边经过。 他沿着一条索桥,来到嘉水区右侧。头顶上,一艘发光的飞艇缓缓飘过,附近的高音喇叭仍在鸣响,并伴随着蒸汽锤砰砰的敲击声(有人在值夜班)。一时间,这些声音像极了新科罗布森,一股强烈而莫名的情绪向他袭来。 坦纳迷失在旧船和砖墙之间。 他隐约看到水下一簇簇转瞬即逝、毫无规律的光亮:浮游生物的荧光有种焦躁不安的感觉。有时候,城市的咆哮似乎得到呼应,那声音从极远处传来,像是出自某种硕大的生物。 他转向圆屋区和海胆刺码头的方向。脚下是海浪,两侧是颓败潮湿的砖房,布满霉斑和盐渍。高墙上的窗户许多已经碎裂,主街以外的窄巷在老旧的舱壁和通风罩之间蜿蜒穿梭。荒凉的船甲板上到处是垃圾。海报的残骸在寒风中撞击着栏杆扶手,人们利用乌贼与贝壳的分泌物,连同掠夺来的墨水一起,制作出这些色彩斑斓的广告,用于政治及娱乐宣传。 猫从他身旁经过。 这座城市不断移动调整,外围的蒸汽船队依然在不知疲倦地航行,通过紧绷的锁链拖拽着他们的家园继续前进。 坦纳站在一片寂静之中,抬头望向古老的高塔,到处都是黑影憧憧的瓦片、烟囱、树木和工厂顶棚。零星的船屋点缀于海面之上。隔着这一片水,还有若干不知源自何方海岸的船只,它们的舱房里闪着光亮。其他人也在注视着黑夜。
[——你从前做过吗?她问道,谢克尔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不愿回忆的场面。“女舞神号”上的女性改造人在黑暗发臭的空间里摸索着他的那玩意,塞进自己体内,以换取更多面包。他也想到那些被水手们强行按倒(他们大呼小叫着要他加入)的女人,还有那个跟他睡了两次的(其中一次,她的尖叫声令他不适,他只能假装完事,悄悄溜走;另一次他真正插入并释放在她体内,尽管她拼命挣扎哭喊)。在这之前,还有烟雾湾后街小巷里的姑娘们,而男孩(就像他这样的)也会露出私处,他们的行为混杂着交易、性爱、凌辱和嬉戏。谢克尔张嘴欲答,真相却难以出口,于是她打断了他(这让他如释重负),她说,不——不是闹着玩,不是为钱,也不是出于强迫,而是像正常人一样,你情我愿,真正平等相待。当然,经她如此一说,答案必然是“没有”。于是他回答“没有”,心中却感激她将这一次定义为他的初夜(虽说当之有愧,但他还是恭顺而热切地接受了)。
他看着她脱下衬衣,一见到她的女性胴体和渴望的眼神,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感觉到她炉膛里散发出的热量(她告诉他说,不能让这破烂火炉熄灭,它必须不停地消耗燃料,贪婪得超乎常理),他也看到她大腿上的挽具,黑色的金属与苍白的皮肤相连,仿佛上涨的潮水。谢克尔三下两下便除尽自己的衣衫,他站在那里瑟瑟发抖,骨瘦如柴,那玩意儿颤颤巍巍地挺立着,完全是青涩少年的模样。他胸口激情涌动,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是改造人(她是改造人,是贱民),他如道,他明白,然而他无法遏制心中的渴念。他感觉旧习与成见宛如一片大痂,从皮肤上剥落,家乡给他的深刻烙印就此与他脱离。
治愈我吧,他心中虽如此想,却不解其意,欲图重新诠释。伴随着一阵惨痛,过去的生活与他剥离,他犹豫不决地将自己展露在她面前,展露在新的空气中。他的呼吸再次加速。他的情感汹涌迭出,汇合交融(溃烂已经停止),它们开始沉淀,开始愈合,凝结成新的形态,凝结成疤痕。
——我的改造人姑娘,他心不在焉地说,而她立即原谅了他,因为她知道,他以后不会再这么想,
这件事有点儿麻烦,她的断腿固定在金属上,只能略略展开成V字形,她的私处下方仅有两寸血肉。她无法伸展双腿,也不能躺下,确实有点儿麻烦。
但他们坚持不懈,他们成功了。]第九章 谢克尔来找贝莉丝,要求她教授阅读。 他告诉她说,他认识拉贾莫语字母的形状,也大致了解其发音,但依然很生疏,也从未试过将它们串联起来组成词语。 谢克尔似乎很压抑,思绪仿佛仍在舰船图书馆的走廊之外。他的笑容较平时来得迟缓。他没有提起坦纳·赛克,也没有提起近来常挂住嘴边的安捷文。他只想知道,贝莉丝是否愿意帮他。 她下班之后,花了两个多小时教他字母表。他知道每个字母的读法,但对它们的认知很肤浅。贝莉丝让他写自己的名字,于是他歪歪扭扭地开始动笔,写到第二个字母时顿了顿,直接跳过去写第四个,然后再回来填补空缺。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但只是依样画葫芦而已。 贝莉丝告诉他,字母就是指示和命令,而其发音往往就是它自身读法的开头部分。贝莉丝写出自己的名字,字母之间留出至少一寸,然后她要他执行字母所代表的指令。 等他磕磕绊绊地念完,她便缩小字母的间距,要求他再次执行字母指令——依旧用很慢的速度。之后,又让他重复了一遍。 最后,她去掉空隙,将字母连成词,要他快速重读,一气核成,依照字母的指示念出来(“看这些紧挨着的字母”)。 博——诶——勒——勒——伊——丝 (不出所料,两个相连的齿槽音把他搞糊涂了。) 他又试了一回,中途却停顿下来,冲着单词绽出笑容。他一脸欢快地望向地,搞得她反而愣了一下。他念出了她的名字。 教过他简单的标点之后,她想到一个主意。她领着他穿过舰船的腹地。在科学区与人文区,许多学者坐在油灯或窄小的窗户边阅读。他们走出室外,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穿行于建筑物之间,最后,越过一座桥,来到“伤感记忆号”。它是大齿轮图书馆外围的一艘大帆船,其中存放着童书。 儿童区的读者极少,周围的书架上塞满了花花绿绿的书籍。贝莉丝一边走,一边用手指划过书脊,而谢克尔带着深深的好奇注视着。他们在船的尾部停下,这甲有许多舷窗,舱壁大幅度向外倾斜,上面排满了图书。 “你瞧,”贝莉丝说,“看到没有?”她指了指一块铜牌。“拉——贾——莫。拉贾莫语。这些书是我们的语言。大部分应该来自新科罗布森。” 她抽出几本书,将它们打开。谢克尔没有注意,短暂的一瞬间,她怔了一怔。手写的名字从扉页里窥视着她,但这些是蜡笔涂鸦,出自幼儿之手。 贝莉丝快速翻阅。第一本是给低幼儿童看的,里面全是大幅彩图,采用了六十年前流行的“简约艺术风”精心手绘而成。故事是说一颗鸡蛋跟一个由汤匙搭成的人作战,最终获得胜利,并成为世界的统治者。 第二本给较年长的孩子,讲的是新科罗布森历史。看到史前巨肋和帕迪多街车站大尖顶的蚀刻版画像,贝莉丝忽然呆住了。她草草浏览全书,面对这样一部荒诞而具误导性的历史书,她露出鄙夷与取笑的表情。书中的内容令人汗颜,也括“金钱圈”、“尘埃一星期”等,而尤以“掠私战争”为甚,种种描述都以儿童式的语言虚伪地暗示着,新科罗布森是一座自由堡垒,即使面对难以逾越的逆境与不公,依然欣欣向荣。 谢克尔好奇地看着她。 “试试这本。”她一边说,一边把《勇敢的鸡蛋》递给他。他恭恭敬敬地接了过去。“这是给小孩子看的,”她说,“别管那故事,对你来说太幼稚了,没什么意思。但我想知道,你是否能弄明白故事内容,就用我教你的方法来读单词,看看能不能理解。肯定会有你不懂的词,把它们全都写下来,拿给我看。” 谢克尔突然抬头看着她。“写下来?”他说。 她能看透他的心思。他仍将单词视为异物,对于其微妙的含义,刚刚开始有那么一点儿理解。但他还没想到可以用它们来记载自己的秘密,也没有意识到,学会阅读,也就学会了书写。 贝莉丝从口袋里找出一支铅笔和一张用过一半的纸,然后交给他。 “把不懂的词抄下来,字母顺序要跟书里一模一样,然后拿给我看。”她说。 他看了看她,脸上再次洋溢出欢快的笑容。 “明天,”她继续说,“我要你五点钟来,我会就书中的故事提问,也会让你念诵其中的片段。”谢克尔拿着书,凝视着她的眼睛,使劲点了点头,仿佛他们刚在狗泥塘达成一项交易。 当他们离开大帆船时,谢克尔的姿态变了。他又开始扬扬自得,走路也显得有点大摇大摆,甚至开始跟贝莉丝谈论他的码头帮。但他紧紧握着《勇敢的鸡蛋》。贝莉丝用自己的书卡替他登记借阅,这种毫无迟疑的信任令他深受感动。 那天晚上又很冷,贝莉丝紧挨着火炉坐下。 煮和吃无论如何都是必须的,这渐渐让她感到恼火。每次她都草草了事,毫无乐趣可言,然后便坐到提尔弗莱的著作跟前继续阅读,继续写笔记。到了九点,她停下来,取出那封信。 她开始书写。
一七七九年,德斯特月二十七日,阴郁日(然而在这里,此类日期毫无意义。现在是6/317纪年,玳瑁季,第四分离日),“彩石号”的烟囱内。
我不停地寻找线索。刚开始看约翰尼斯的书时,我总是胡乱翻阔,随意浏览,尽量将片段凑到一起,等待灵感的出现。但我意识到,这样无法取得进展。
约翰尼斯告诉我,他的著作是这座城市背后的推动力量之一。他不愿描述自己所参与的计划,但它对舰队城非常重要,为此他们甚至铤而走险,公然打劫巴斯-莱格最强大的势力。该计划的实质一定就藏在他的这些书里。毕竟其中有一本使得疤脸情侣一心想要招揽他。但我根本无从判断,哪一部才是他口中秘密计划的“必备读物”。
因此,我正在逐一细读,从引言开始直到索引,搜集点点滴滴的信息,试图体会其中的构思。
当然,我不是科学家,从未读过这类书籍,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对我来说不知所谓。
“髋臼是指髋骨外侧,髂骨与坐骨接合处的凹穴。”
这些句子,我读起来就像是诗作:髂骨,坐骨,髋骨,外楔骨与胫骨峰,血小板与凝血酶,瘢痕瘤,脱离痕。
迄今为止,我最不喜欢的是《萨度拉解剖构造》。约翰尼斯曾经被一头萨度拉幼兽弄伤,那一定是在他为写这本书进行研究的时候。我能想象那头野兽在笼子里来回踱步,由于吸入了麻药,感觉渐渐不支,于是挥抓突袭。然后它死了,转化成一本冷冰冰的书,枯燥地罗列出一串骨头、血管和肌肉的名称,在此过程中,萨度拉的皮被剥去,约翰尼斯的热情也逐渐消退。
我最喜欢的书有点儿出乎意料。我本以为像《巨兽学》和《异位面生物》这类结合了哲学与动物学的书籍也许会感觉更亲切一点儿。但我发现那些深奥的剖析虽然有趣,却很费解。
事实上,我读得最仔细,又感觉可以理解的是“铁海湾潮池生物的捕食行为》,它让我相当着迷。
书中的描述错综复杂,环环相扣,充满野性与机变。我仿佛亲眼目睹这一切。魔鬼蟹,沙蚕。海蜗牛残忍地在贝壳上钻出小孔。饥饿的海星坚忍而缓慢地掰开扇贝。水珠海葵倏然伸出触手,吞食小鱼。
约翰尼斯为我展现出一幅生动的海洋微缩景观,无情的潮水中,到处是贝壳碎屑和海胆。
但它无法让我知晓这座城市的计划。要了解舰队城统治者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我就必须更加深入地发掘。我要继续读这些书,它们是唯一的线索。我想了解舰队城,但并不是为了愉快地生活在生锈的烟囱里。我得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原因何在。这样才有可能离开。贝莉丝的门口突然响起敲击声。她紧张地抬起头。已经快十一点了。 她缓缓站起身,沿着圆屋中央狭窄的螺旋扶梯走下去。舰队城里只有约翰尼斯知道她的住处,而那次去餐馆之后,她再也没跟他说过话。 贝莉丝一边缓慢地朝门口走,一边等待,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是来道歉吗?还是又来朝她泄愤?她难道还会想见他,重新开启友谊的大门? 她意识到,自己仍然生他的气,也仍然略带愧意。 敲门声响了第三遍,贝莉丝板着脸走向前去,打算听完他的陈词之后便请他离开。但她打开门后却愣住了,惊讶得张大了嘴,原本准备好的简短劝辞也随着呼吸悄然流逝。 寒冷的空气中,赛拉斯·费内克站在门口,机警地抬头望着她。 他们喝着费内克带来的红酒,在沉默中小坐了片刻。 “你过得还不错,科德万小姐,”他最后说道,并赞赏地打量着这间破旧的圆柱形金属房屋,“我们这群新来的当中,许多人的住处都比这里差远了。”她扬起一条眉毛,但他再次点头。“我保证,这是实话。你从没见过吗?” 她当然没见过。 “你住哪里?”她问道。 “靠近底安信区,”他说,“在一艘快帆船底部。没有窗。”他耸耸肩。“这些是你的?”他指了指床上的书。 “不,”她一边说,一边迅速把它们收抬起来,“他们只让我留着笔记本。就连我自己写的书都被拿走了。” “我也一样,”他说,“就剩下一本日记,那是多年旅行的记录。要是弄丢了,我的心都会碎的。”他露出微笑。 “他们让你干什么?”贝莉丝问道,费内克又耸了耸肩。 “我想办法蒙混过去了,”他说,“我现住做的事,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你在图书馆工作,对吗?” “怎么蒙混?”她尖锐地说,“怎么能让他们放过你?你靠什么谋生?” 一时间,他注视着她,却没有回答。 “我有三四个工作机会——你大概也一样吧。我告诉第一家,已经接受第二家,又对第二家说答应了第三家,以此类推。他们不管。至于我靠什么谋生,嗯……成为众人皆需的人物,没你想象得那么难,科德万小姐。只要提供人们愿意付钱买的东西就行了,主要是信息……”他的声音逐渐低落。 这种坦诚的态度让贝莉丝很疑惑,他暗示着她的周围存在阴谋,存在地下社区。 “要知道……”他突然说,“我很感激你,科德万小姐。真诚地感激。” 贝莉丝等着他说下去。 “当时你也在萨克利卡特,科德万小姐。你见证了我和米佐维奇船长之间的对话。你一定琢瞎过,那封信上究竟写了什么,让船长如此不悦,并迫使你们折返,但你始终保持沉默。你肯定能想到,被舰队城劫持之后,我的处境也许会变得……非常困难,但你什么也没说。我很感激。” “你真是什么也没讲吧?”他又加上一句,忧虑之情溢于言表,“我说了,我很感激。” “上次在‘女舞神号’上,”贝莉丝说,“你告诉我,你必须立即赶回新科罗布森,事关重大。那现在呢?” 他局促地摇了摇头。 “那是夸张,是……扯淡,”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但她并未显示出对他的措辞有什么意见,“我习惯了夸大其辞。”他挥挥手,表示不值一提。接着是一阵令人不安的停顿。 “那你能用盐语沟通喽?”贝莉丝问道,“依我看,你现在所干的事,必须要会盐语吧,费内克先生。” “经过多年练习,我已精通盐语,”他以流利而熟练的盐语说道,并露出真诚的笑容,然后又重新回到拉贾莫语,“另外……嗯,我现在不用这个名字。叫我西蒙·芬奇吧,请多包涵。” “那么,你是从哪儿学的盐语呢,芬奇先生?”她说,“你提到的旅行……” “该死。”他似乎被逗乐了,但又有点儿尴尬,“这名字被你一念就跟咒语似的。在这间屋子里,随你叫我什么都可以,科德万小姐,但到了外面,还请多多包涵。林洛。我在林洛学的盐语,还有海盗群岛的外围。” “你在那儿干什么?” “同样的事,”他说,“我到哪里都一样:买卖,交易。” 又一轮酒过后,贝莉丝收拾了一下火炉,然后他继续说,“我三十八岁,从二十岁起就开始做生意。不过别误会,我是新科罗布森人,在史前巨肋的影子底下出生长大。但我怀疑,过去二十年来,我在城里待了五百天都不到。” “你都做些什么买卖?” “什么都做。”他耸耸肩,“毛皮、红酒、引擎、牲口、书籍、劳力。什么都做。在坚塞奇以北的苔原上用酒换兽皮,在内陆原用兽皮换秘密情报,然后在拱石城用秘密情报和艺术品换取劳力与香料……” 贝莉丝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的声音逐渐低落。 “没人知道拱石城在哪里。”她说,但他摇摇头。 “有些人知道,”他平静地说,“我是说,现在。现在有人知道。哦,当然,那条路简直太难走了。从新科罗布森无法直接往北穿过苏洛契废墟,要是往南穿越瓦顿克或荒恶原,那就得多绕数百英里的路。因此只能沿着忏悔道前往虫眼灌木林,绕过吉宾湖和卡托勒王国,再穿过寒爪峡……”他的声音逐渐减弱,但贝莉丝热切地聆听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过了碎峰岭,”他低声说,“就是拱石城。” 他吞下一大口酒。 “他们很怕外人,怕活生生的外人。但是天知道,我们这群人的模样狼狈极了。接连好几个月的旅途中,我们损失了十四个人。沿途坐过飞艇、驳船、羊驼和巨翼鸟,甚至依靠步行长途跋涉。我在那里住了几个月,带回许多……令人称奇的物品到新科罗布森。告诉你吧,我见过的东西比眼前这座城市还要古怪。” 贝莉丝什么也说不上来。她使劲琢磨着他的话,他提到的那些地方根本就是传说。他去过那里——甚至还往在那里,嘉罢在上——这太不可思议了,但她认为他没有撒谎。 “大部分尝试去那里的人都死了,”他以陈述事实的口吻说道,“但要是成功到达寒爪水域,尤其是到达对岸……那你就发了。你可以去碎峰岭矿场,去内陆原以北的草地,去寒爪海中的雅尼塞克利岛——告诉你吧,他们渴望贸易。我在那儿待了四十天,他们唯一的真正交易只有跟来自北方的野蛮人。每年一次,野蛮人划着小艇出现,带来肉干之类的物品。这些食物的需求很有限。”他咧嘴一笑。“但主要问题在于,成戈利斯阻断了南方,不准外人通过。只要有人能从南边过来,他们就跟对待久别重逢的亲兄弟似的。 “一旦成功抵达,你就有机会获得各种情报、商品和服务,也能去各种地方,这都是旁人无法企及的。所以我跟议会达成……协议,所以就有了那张通行证,赋于我一定权力,在某些情形下可以征用船只。我的任务是为新科罗布森提供从别处无法获取的信息。” 他是个间谍。 “六个半世纪之前,希姆利跨越惊涛洋,发现了贝锐凯内弗大陆,”他说,“你以为他船上装的是什么?‘虔诚先知号’是艘很大的船,贝莉丝……”他顿了一顿——她从未邀请他直呼自己的名字,但也没有表示异议,于是他继续说下去。“它载的是酒、丝绸、剑和黄金。希姆利寻求的是贸易机会,东方大陆就是由此而开通的。你听过的那些探险家——希姆利、敦里昂、布鲁本,或许还包括里宾托,甚至嘉罢本身——全都是商人。”他讲得兴致盎然,就像个儿童。 “就是像我这样的人带回了地图和信息。我们提供的详细情报无人能及。我们可以把信息卖给政府——这就是我的职业。不是为了勘探或科学——只为贸易。正是那些商人前往苏洛契,把达格曼·贝因在掠私战争期间使用的地图给带了回来。” 看见贝莉丝的表情,他意识到这件事并不能为自己和同伴们的形象增添光彩。 “举例不当。”他喃喃低语道,看到他懊悔的模样,贝莉丝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不要住在这里。”贝莉丝说。已经快凌晨两点了,她透过窗户望向星空。舰队城被拖拽着缓缓前进,群星也在窗格里滞塞地挪移。 “我不喜欢这儿。我痛恨绑架。我理解‘女舞神号’上有些人并不在乎被劫持……”她以此来勉强平息约翰尼斯灌输给她的负疚感,但也窘迫地意识到,这远远不够,它贬低了‘女舞神号’货舱里的人群所获得的自由,“但我不愿在这里老死。我要回新科罗布森。” 她嘴上说得斩钉截铁,心里却没那么坚定。 “我不要回,”他说,“我的意思是,经过一番游历之后,我也想回去——在岂南吃顿饭什么的——但我没法在那里定居。不过我理解你为什么喜欢那儿。我见过许多城市,都无法与之相比。然而一旦待上超过几个星期,我就开始患上幽闭恐惧症。那么多尘土,那么多乞丐,那么多人,把我团团围住……再加上议会不断炮制出来的漂亮口号。 “就算是在高尚社区也一样,你明白吗?比尔珊顿广场、旗山、岂南——我仍感觉跟困在狗泥塘或贱地没有区别。我无法忽略这种感受。我必须离开。至于管理那地方的混蛋们……” 贝莉丝对他这种不加掩饰的叛逆很感兴趣。再怎么说,他毕竟受雇于新科罗布森政府。尽管略微有点醉酒,但贝莉丝冷冷地意识到,迫使她逃离的,正是他的这些后台老板。 然而费内克丝毫没有显现出对他们的忠诚,他以玩世不恭的语气调侃科罗布森的当权者。 “他们就像一窝毒蛇,”他继续说,“鲁德革特之流,只要还有选择,我才不愿信任他们。当然,他们的钱我照拿不误。要是他们愿意花钱买我的情报,那何乐而不为呢?但他们不是我的朋友。在他们的城市里,我感到很不自在。” “这里也一样……”贝莉丝小心翼翼地试探他,“待在这里,不也是件很辛苦的事吗。假如你对新科罗布森没太多感情——” “不。”他坚定地打断她,态度与先前那种温和的自负截然不同,“我没这么说。我是新科罗布森人,贝莉丝。我需要有家可回……哪怕下次还得离外。我并非无所寄托;我不是稀里糊涂的流浪汉。我是个做买卖的商人,在东基德有根基,有家宅,也有朋友和关系网,我时不时总要回到新科罗布森。在这里……我是个囚徒。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探险。我要愿意留在这儿才怪。” 听他如此一说,贝莉丝又打开一瓶酒,给他倒上。 “你在萨克利卡特于什么?”她问道,“也是做生意?” 费内克摇摇头。“我是被他们拦截下来的,”他说,“为了检查畜栏,萨克利卡特的巡逻队有时部署在距离主城数百英里之外。其中一艘船在鬣蜥海峡外围把我截住,当时我正在一艘受损的鹦鹉螺潜艇里,一边漏水,一边极其缓慢地往南行驶。索尔群岛东面浅滩里的螯虾人告发说,有一艘可疑的潜艇从他们村子附近缓缓经过。”他耸耸肩。“被截住的时候,我恼火极了,但也许他们帮了我一个忙。不然的话,我怀疑是否能到得了家。等到遇见有听得懂我说话的螯虾人,我们已经抵达萨克利卡特城。” “你从哪里过来的?”贝莉丝说,“耶叙群岛?” 费内克摇摇头,一时间缄口不言。 “不是那么回事,”他说,“我从山的另一边穿过来。之前我在寒爪海,在成戈利斯。” 贝莉丝猛然抬起头,准备放声大笑或嗤之以鼻,但她看到了费内克的脸,他缓缓地点点头。 “成戈利斯。”他重复道,于是她移开视线,心中充满惊异。 新科罗布森以西一千余英里处,有个宽达四百英里的大湖——寒爪湖。它的北部延伸出一条淡水溪谷,宽一百英里,长八百英里,叫做寒爪峡。峡谷最北端骤然开阔,一路向东延伸,几乎横穿整个大陆,并如同爪尖一般逐渐收窄,形成参差而弯曲的寒爪海。 这些地方统称寒爪水域,连绵的水体广阔浩渺,只有海洋能与之相比。这片巨大的内陆海四周,围绕着山岭、灌木丛和沼泽,外加少数艰辛荒僻的文明。费内克声称了解那里的社会。 寒爪海最东面有一小片狭长的陆地,将其与惊涛洋的咸水分隔开来,这片崎岖的山地才不到三十英里宽。寒爪海的最南端——爪尖——几乎就在新科罗布森的正北方,相距七百余英里。但那些为数不多的旅行者从城里出发之后,总是避开寒爪海的南端尖角,前往偏西大约两百英里处的水域。因为在参差不齐的海岸边,嵌着一片古怪危险的区域,它既像是座岛屿,又像是半沉入水中的城市,诡秘奇谲,仿佛一颗毒瘤。对于这片说不清是陆地还是海洋的险恶之地,文明世界除了知道它的存在之外,几乎一无所知。 那地方叫作成戈利斯。 据说那里是格林迪洛的家园,在不同版本的传说中,格林迪洛这一水生种族被描绘成恶魔、怪兽,或杂交退化的人类,就看你相信哪一种。据说那是一片恐怖之地。 格林迪洛,又称成戈利斯(种族名与地名常被混为一谈),牢牢地控制着寒爪海南部,通过残酷而难以捉摸的手段保持着与外界的隔离。他们所在的致命水域在海图上是一片空白。 而现在,费内克却声称,他曾在那里居住过? “那里没有外人的说法并不确切,”他说,贝莉丝收回思绪,继续聆听,“甚至还有土生土长的人类,在成戈利斯当地育种、成长……”他撇了撇嘴。“对,就是育种,不过我不清楚如今是否还培育人类。大家都认为那儿就像是个……小小的水中地狱,可怕得超乎想象,而这正中他们下怀。但是,真要命,他们对待商人跟别处没有两样。去那儿做生意的有一部分是蛙族,也有若干人类……以及其他种族。 “我在那儿待了半年多。哦,不过别想错了,那儿真的很危险,跟其他地方没法比。要知道,在成戈利斯做生意的规矩……非常特别。他们的想法难以捉摸,根本无法理解。第六个星期的时候,我在当地最要好的朋友,一名来自坚塞奇的蛙族人,已经待了七年,来来往往地做买卖……他被抓走了。我一直没搞清他究竟怎样了,也不明白原因,”费内克平淡地说,“也许是他侮辱了格林迪洛的神祇,也许是他提供的肠线不够粗。”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 “因为,要是你能生存下去,”他突然兴奋地加快了语速,“那可太值了。与格林迪洛的贸易没有逻辑可循,不需要讨价还价,不需要费心猜测。他们管我要一蒲式耳的盐,外加同样重量的玻璃珠,那好,不用多问,我供给他们就是了。要各种水果?也可以。鳕鱼、木屑、树脂、蘑菇,我不在乎。因为,嘉罢在上,如果他们满意,那支付的钱…… “太值了。” “但你离开了。” “我离开了。”费内克叹了口气。他站起身,在她的碗柜里摸索。她并没有因此而斥责他。 “我在那里待了几个月,交易,买卖,探索成戈利斯及其周围区域——潜水,你明白的——并坚持写日志。”他背对着她,一边摆弄水壶,一边说,“然后我得到消息,我……我犯了忌讳。格林迪洛对我很恼火,除非能够赶紧逃出来,不然我就没命了。” “你干什么了?”贝莉丝缓缓地说。 “我不知道,”他急促地说,“完全不明所以。也许我提供的球形轴承所用的金属有误,也许月亮所处的宫位不利,也许格林迪洛死了个魔法师,而他们归咎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必须得离开。 “我留下若干假线索。你瞧……我已经对寒爪海南端相当熟悉。他们希望把那地方当作秘密守护起来,但我跟其他外来者不同,能够找到出路。那儿有一些暗道,分隔寒爪海与惊涛洋的山脊内部存在裂隙。通过这些洞穴,可以到达外围海岸。” 他稍稍停顿,望向外面的天空。已经快五点了。“到达海洋之后,我本打算往南走,却被冲入了海峡边缘。螯虾人就是在那里发现了我。” “于是你等待新科罗布森的船载你回家,”贝莉丝说,他点点头,“我们的船方向不对,因此你决定征用它……利用那一纸书信所赋予你的权力。” 他在撒谎,或者隐瞒了重要事实。这一点显而易见,但贝莉丝不予置评。假如他打算填充故事里的空白,自然会说。她不想逼迫他。 她往椅子里一靠,身边凹凸不平的地板上搁着喝到一半的茶杯。她突然感到一阵疲倦,一时间,什么也说不上来。她看到天边一丝苍白的曙光,知道已经错过了床睡觉的时间。 费内克在观察她,看着她疲惫不堪地窝进椅子里。他还比较清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条。睡意仿佛荡漾的海浪,一波波向贝莉丝袭来。她在睡梦的边缘徘徊。 费内克开始向她讲述在拱石城的经历。 他告诉她,那座城市的气息时而腐朽,时而清新,夹杂着粉尘和药膏的味道。他向她描述城中弥漫的安静气氛,也向她描述决斗的场面,还有缝起嘴唇的权贵阶层。骸骨大道两侧宏伟高耸的房屋建在类似棺柩架的华丽高台上,而街道的尽头,可以看到绵延的碎峰岭。他讲了近一个小时。 贝莉丝睁眼坐着,每当记起自己还没睡着,便发出几声惊叹。费内克的故事横跨一千五百英里,转向东方,他开始讲述成戈利斯的孔雀石圣堂。这时,她意识到下方传来的嘈杂吆喝声已越来越响,舰队城正在他们脚下苏醒。她站起身,抚平头发与衣衫,然后告诉费内克说,他必须走了。 “贝莉丝。”他在楼梯上说道。先前他对贝莉丝直呼其名,是在暧昧的夜晚。而现在太阳已经升起,四周的人们开始苏醒,此时再听见他称呼贝莉丝,那感觉就不同了。不过她没作声,默许他继续说下去, “贝莉丝,再次感谢你。因为你……保护了我。你完全没有提那封信。”她紧绷着脸,沉默地望着他。“我会再来找你,很快。希望那不会有问题。” 她依然默不作声,她意识到日光拉大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而且他还有那么多事没告诉她。然而,她并不介意他再次造访。她已经很久不曾经历过像昨晚那样的交谈了。 ?
继续追踪。
这里的水就像汗液,我们的鲸鱼不喜欢。
然而。
还得往南走。
线索很清晰。追踪者进入温带,继而又进入更为煦暖的海域。 此处的海底地形起伏不定,地壳表面布满尖峰与裂隙。形状各异的珊瑚礁自深水中突起,色泽鲜艳纷乱。水里浸满了腐烂的棕榈叶和莲花,还有各种奇特生物的尸体:泥塘中的两栖类,会呼吸空气的鱼,水生的蝙蝠,等等。 每座岛上都形成许多小生态圈,而每个独特的生态环境中均有一种占据统治地位的生物。有时则有两种以上,互相争夺支配权。 追踪者进入浅滩、咸水礁湖和洞穴,并以其中的生物为食。 鲸鱼呜咽呻吟,乞求回到寒冷的水域,然而主人毫不理会,甚至予以处罚,并再次申明搜寻的目标。 追踪者谈论水温,谈论光线的改变,谈论周围鱼群的鲜艳色彩,但并无怨言。猎物尚未逮住,其余问题不值得费心。 往南,它们下达命令。一条条鲸鱼相继死去,庞大的身躯分解消融,成为异域温水中细菌的养料。它们的皮肤腐烂脱落,色泽灰暗,恶臭的尸体肿胀化脓,在水面上颠簸漂荡,不断遭到食腐鸟类的撕扯,直到骨头和残余的皮肉沉入黑黝黝的水中。即便如此,主人依然不为所动。 它们说,往南,于是循着线索进入热带海域。 第二十一章
一七八〇年,鲁那月二十九日,回避日——6/317纪年,玳瑁季,第八书本日(随你选哪一种历法)。三叉戟号。
我再往这封信里加一段。距离上一次写信已有一段日子。假如我说抱歉,也许你会觉得莫名其妙。然而我却感觉有必要——真是荒谬。就好像我一边写,你一边读,在延误的时段里,你会等得心焦似的。当然,等你最后收到这封信,一天的空白,一周的空白和一年的空白,都是一样的——空开一行,或一排星号。我的岁月仿佛被压缩起来。但我的时间感有点儿混乱。
扯远了——简直不知所云。请原谅。
我很兴奋,也有点儿害怕。
我坐在盥洗室的窗边写下这一段,早晨的阳光正倾泻到我身上。我位于海平面以上数千英尺。
我承认,一开始确实很壮观。简直太美了。然而一段时间过后,皱褶的水面和闲云渺渺的天空变得单调而乏味。
这片海域相当空旷。从我这里望向地平线,必定有六十、七十,甚至九十英里远,然而中间没有一片帆,没有一艘小艇,没有一艘渔船。水面在绿色,蓝色与灰色之间交替变换,不知取决于水下的何种因素。
我们在空中的移动几乎难以察觉。当然,我能感觉到尾部的蒸汽引擎和巨大的螺旋桨所产生的振动,但并没有加速、前进和方向的感知。
“三叉戟号”是一艘令人叹为观止的飞艇。嘉水区显然投了不少精力和钱财在这趟旅程上。
当“三叉戟号”自“雄伟东风号”甲板上升起时,定然非常惹人注目。一段时间以来,它被搁置在高耸的支架上,以避开甲板上零零碎碎的绞盘和舱壁。我相信,一定有人开赌盘,赌我们是否会坠入海洋或掉进城市的建筑群中。
但我们顺利地升入空中。那是下午向晚时分,天边昏黄阴暗。我能想象,崭新的“三叉戟号”悬在空中,擦洗得干干净净,大小堪比城中大部分舰船,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我们带着极为奇怪的货物。有一间装满猪羊的畜棚悬在引擎之间。
在为期两天的航程中,这些动物有食物和水的供给。它们一定能从地板缝隙里看到深渊似的天空。我以为它们会惊慌失措,但它们只是瞪视着蹄子底下的云,表情呆滞。它们愚蠢至极,连害怕都不懂。恐高症对它们来说是太过复杂的概念。
我坐在盥洗室的小隔间内,一边是牲畜棚,另一边是控制舱,机长及其手下就在那里面掌控着飞艇。此处是从主客舱延伸出来的一条过道。
自从起飞之后,我已经来这里写过好几次信。
其余人闲坐着打发时间,或打牌,或小声聊天。我猜有些人在楼上,也就是气囊底下的卧舱里。也许他们正在重新听取任务分派。也许他们正在演练。
我的角色相当简单,他们也已经说得很明白。历经许多个星期,辗转数千里之后,我再一次被告知,只需做个传声筒,转达信息和语言,至于谈话的内容,要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这我能做到。但在那之前,除了写信,我没事可干。
关于参与此次任务的人员,他们尽可能挑选仙人掌族。飞艇上至少有五名仙人掌族多年前曾去过蚊族的岛屿。海德里格当然在列,但其他人我不认识。
这就产生了一个叛逃的问题:舰队城中被迫入伙的人极少与过去的同胞联系,但岛上一定有来自底尔沙摩的仙人掌族。我的计划依赖于这样的会面。我明白,参与本次任务的仙人掌族,都有理由拒绝回到故乡。他们就像约翰尼斯,像海德里格,像谢克尔的朋友坦纳——忠于这个接纳了他们的城邦。
但海德里格让我感到纳闷。他认识赛拉斯——至少认识西蒙·芬奇。
有件事我最清楚不过,嘉水区当局可能错判一个人是否值得信任。
底尔沙摩人很实际。在海上,当底尔沙摩船遇上佩里克或者曼陀罗群岛的船,也许会发生战斗,但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对舰队城很客气。另外,他们需要停靠港口。和平靠港准则的作用类似于陆地上的商法通则,相关人员必须严格实施,绝对遵从。
坦纳·赛克在飞艇上,我看得出,他知道我是谁。他瞧着我的眼神不知是厌恶,还是羞怯,还是别的什么,简直难以猜透。丁丁那布伦和他的若干伙伴也在飞艇中。约翰尼斯没在——这让我甚感宽慰。
这里的科学家是一群奇怪的组合。被迫入伙的学者与我想象中相去不远,而舰队城本地的则像是海盗。别人告诉我,这位是数学家,这位是生物学家,这位是海洋学家:但他们看上去全都像海盗,疤痕累累,凶神恶煞,衣冠不整。
艇上还有仙人掌族和血痂族警卫。我见过他们的军械库,里面有飞轮弓、燧石枪和长柄斧。他们带着黑火药,似乎还有一些大型器械。万一蚊族不愿合作,我想我们带足了武器来说服他们。
负责指挥所有警卫的是乌瑟·铎尔。而给他下达命令的,是嘉水区的首领之一。疤脸情侣只来了其中一人。
铎尔来回踱步,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我感觉他跟海德里格交谈最为频繁。他似乎很焦躁,我尽量避开他的视线。
他的姿态,他那不同寻常的嗓音,都让我很好奇。他总是穿着灰色皮衣,仿佛那是他的制服,皮革上坑坑点点,布满疤痕,但干净得无可挑剔。他右手袖子上缠着金属丝网,一直连到腰带里。他的剑悬在左侧腰间,浑身插满手枪。
他常常朝着窗外怒目而视,然后踱回来,通常是走到疤脸首领身边。
疤脸情侣脸上的伤痕让我有点儿反感。我知道有些人喜欢从疼痛中寻求解脱,并以此作为性事的一部分——我接触过这类人,虽然我认为此种嗜好略显荒诞,但丝毫不会感到困扰。在我看来,疤脸情侣的问题不在于此。我有种感觉,他们的划痕可以说是即兴而为。令我不安的,是他们之间某种固有的更深层的联系。
我尽量避开疤脸首领的视线,但发现自己忍不住偷窥她的伤疤,仿佛其图案具有催眠效果。然而当我从手指缝里悄悄观瞧,它们既没有浪漫与神秘的感觉,也没有任何启示性作用,只不过是旧伤的凭证。只不过是疤痕。
同一天,稍后。
赛拉斯在最后一刻才把所需的物品送来,仿佛刻意营造戏剧效果似的。
我不得不钦佩他的手段。
雕像公园里那番简短的对话过后,我一直在琢磨,他怎样才能把相关的资料交给我。我和我的房间都受到监视,我能怎么办?
鲁那月二十六日早晨,我醒来时发现房间地板上有个包裹,是他送进来的。
他用了一种夸张炫耀的手法。我抬头看到天花板上镶有一块新的铁皮,遮住一个六寸大的洞,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屋顶上的薄铁皮在雨点敲打之下,犹如管弦乐队的鼓声,赛拉斯趁此机会爬到“彩石号”的大烟囱顶端,在那上面划开一个洞。扔进包裹之后,他又尽责地在屋顶铆上一片铁皮。整个过程未曾发出一点儿声响:既没有吵醒我,也没有惊动监视者。
他面对威胁施展巧计,以保护自己,不愧是替政府工作的间谍。如此看来,他跟我立场一致是我的幸运,也是新科罗布森的幸运。
我很高兴不用再见他。如今我感觉跟他很疏远。我对他并不反感:我从他那里获得安慰,并希望也已给予他同样的回报。但这种关系真的只能到此为止。我们只是碰巧走到一起而已。
赛拉斯在小皮袋子里放了几件东西。
他写了封信给我,解释计划的详情。我仔细读过之后,,才查看袋子里的其他物品。
里面还有别的信件。他写给预想中的海盗船长:拉贾莫语和盐语各一份。致应允将本函转交新科罗布森者,信的开头写道。
信中措辞正式而简练,他向阅信人承诺,一旦将物品原封不动地安全送抵目的地,即可获得一笔佣金。信中写道,本瑟姆·鲁德革特凭市长之职,授权费内克探员(含准证号)郑重宣告,新科罗布森需将携此函者视作上宾,并按其所述规格修整其船只,同时赠予三千几尼金币以兹答谢。最重要的是,他们将获得新科罗布森政府的特许免税证,一年之内,不受新科罗布森颁布的海事法限制。除自卫之外,新科罗布森舰船也不会以任何理由搜检或攻击他们。
赏金非常诱人,但真正能说服仙人掌族的应该是免税许可。赛拉斯允许他们合法抢劫,而且不用缴税。在合同期内,他们可以随意掠夺,无需上缴一文钱,而新科罗布森舰队也不会为难他们——事实上还会保护他们。
这是一种强效的激励。
信的末尾,赛拉斯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勉强可辩的口令词上盖了个新科罗布森议会的蜡印。
我不知道他有这样一枚印章,在离家如此遥远的地方见到它感觉很奇怪。印章精致得令人诧异:抽象化的墙壁,代表公职的座椅和器具,底下还有一组细小的教字,那是他的编号。这印章象征着非同寻常的权力。
而他把它交给了我。
但我说岔了。回头我再来讲这枚戒指。
另一封信要长得多,覆盖了整整四页纸,字迹精细致密。仔细读完之后,我感到心惊胆战。
这是写给鲁德革特市长的,描述了格林迪洛入侵计划的概要。
其内容晦涩难懂。赛拉斯使用了简短的速记符和代号——有些缩写我无法识别,提及的事物我也从没听说过——但其中的意思绝不会有错。
七级状态,代号:箭镞,信纸的开头部分写道,这些词我虽然不懂,但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我意识到,赛拉斯故意隐去细节,以免我受惊吓(不知算不算有效)。他对入侵计划非常了解,并以冷漠而精确的语言记录下来,明确标出部队数量与编制,而携带的武器仅以一个字母或音节表示,含义模糊不清。他的警告令人不安。
第三月相,象矛法师/水巫合成军团沿溃疡河南下,具备E.Y.D以及P-T能力,我默念道。我们所面对的这一切,规模如此浩大,令我无比恐惧。我们先前虽也投入不少精力,急切地想要设法逃脱,但与之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这些信息足够为城市提供防护。赛拉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
信的最后同样也盖有城市的印鉴,使得那些陈腐淡漠的语句看上去真切得叫人害怕。
跟信件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盒子。
那是个珠宝盒,由沉重的黑木制成,简单、结实。盒子里厚厚的衬垫中间,嵌着一条项链和一枚戒指。
戒指是给我的,表面用白银和翡翠雕刻出反转的印纹——即那枚印章,其工艺精湛得令人心动。赛拉斯在指环里放了一小块红色的封印蜡。
我将保留这枚戒指。等到我们期待中的船长看过信件与项链,我就会把它们放进盒子的衬垫里,扣上锁,封入皮袋,并将戒指的印记刻到灼热的封蜡上。这样一来,船长知道盒子里是什么,知道我们没有骗他,但如果要让收件人确信,并给予他报酬,就不能对里面的物品动手脚。
(必须承认,每当我想到这一连串过程,便会感到气馁。这似乎太勉强了。我一边写,一边叹气。我不想再为这些事伤脑筋。)
项链将穿越重洋。与戒指不同,它只是一条普通的细铁链,粗糙简单,设计毫无美感,一端系着一块小金属牌,上面刻有一串数字,一个徽标(弯月下的两只猫头鹰),以及若干字符:赛拉斯·费内克探员。
它代表了我的身份,赛拉斯在信中告诉我。它可以从根本上证明信的真实性,也表明我已无法回到新科罗布森,这是我的告别辞。
再稍后。天色渐暗。
我很不安。
乌瑟·铎尔来找我谈话
当时我从厕所出来,刚走到楼上的卧舱区域。我正心不在焉地琢磨着,所有人的大小便都从天空抛落,未免有点儿好笑。
我听到走廊前方有窸窣声,其中一扇门中透出光亮。我朝门内望去。
疤脸首领正在换衣服。我屏住了呼吸。
她的背部跟脸上一样布满纵横交错的疤痕。大部分似乎是旧伤,呈灰白色。但也有个别黑紫色的。这些伤痕沿着后背一直延伸到臀部。她就像被打上印记的动物。
我忍不住发出惊呼。
疤脸首领听见后,从容地转过身。我看到她的乳房和胸口也跟后背一样伤痕累累。她一边看着我,一边穿上衬衫,布满繁复疤痕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结结巴巴地说了声抱歉,赶紧转身朝楼梯走去。但我惊恐地看见乌瑟·铎尔从同一间屋子里走出来,他注视着我,手扶在那柄可怕的剑上。
这封信在我口袋里就像着了火。这是反叛嘉水区的罪证,足以让我和赛拉斯被处以极刑——继而给新科罗布森带来毁灭。我非常害怕。
我假装没看见铎尔,径直走下楼梯,来到主舱,在一扇窗边落座,发狂似的注视着云层。我希望铎尔别来找麻烦。
但没有用,他向我走来。
我感觉到他站在桌边,我等了很久,希望他完成威胁之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但他没有走。最后,我不得不勉强地转头望向他。
他沉默地看着我。尽管我脸上不露声色,心中却越来越焦虑。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话。我都忘了他的嗓音有多优美。
“那叫作爱饰。”他说。
“那些伤疤叫作爱饰。”他指向我对面的坐位,点了点头,“我可以坐吗?”
我能怎么说?面对疤脸情侣的得力助手,面对他们的保镖与杀手,面对舰队城最危险的人物,我能说,不,我想独处?我抿起嘴,礼貌地耸耸肩:你要坐哪里我无权干涉,先生。
他将扣拢的双手按到桌子上。他讲起话来优雅从容,我没有打断他,没有走开,也没有以兴致阑珊的表情阻止他继续发言。当然,一部分原因是由于我担心自己的安全与性命——我的心脏跳得飞快。
但也因为他的演说:他的话就像是从书本里念出来似的,每一句都精心构造,好比诗人的怍品。这是我从没听到过的。他凝视着我,眼睛仿佛一眨也不眨。
我被他所说的内容深深吸引住了。
“他们俩都是被迫加入的,”他说道,“我是说疤脸情侣。”我一定惊讶得张口结舌。“那是二十五年,还是三十年之前。”
“男的先加入。他原本是个的,来自碎石群岛北端的渔民,终日在礁石头与小岛间撒网收线,杀鱼洗鱼,剥皮切片,无知而愚钝。”他注视着我,灰色的眼睛比他的皮甲还要深黯。
“某一天,他的船划得太远,被风刮跑了。嘉水区的侦察船发现了他,他们劫走他的货物,然后又讨论是否要杀死这个惊惶失措、骨瘦如柴的小渔夫。最后,他被带回城中。”
他动了动手指头,开始轻轻揉搓自己的手。
“环境能塑造人,能毁掉人,也能使人重生,”他说,“三年后,那小伙成了嘉水区的首领。”他微微一笑。
“又过了不到三季,我们的铁甲船截下一艘由佩里克岛驶往米尔朔克的单桅小船,其船身弯曲而华丽。船上载的似乎是一个法瓦迪索贵族家庭:丈夫、妻子与女儿,带着扈从迁往大陆。他们的货舱被掠夺一空。没人关心那些乘客,因此我不清楚他们的命运。大概是被杀了,我不知道。人们所知的是,当船上的仆人被接纳为公民,有一名女仆吸引了新首领的眼睛。”
他望向窗外的天空。
“确人在‘雄伟东风号’的甲板上目睹了那次会议,”他平静地说,“他们说她身姿挺拔,见到首领时,面带狡黠的微笑——既不是阿谀奉承,也不是惊慌失措,而是仿佛对眼前的一切很满意似的。
“在碎石群岛北部,女性的境遇并不妙,”他说,“每座岛屿都有各自的习俗与律法,其中有些颇为令人不快。”他合拢双手。“有的地方把女人的嘴缝起来,”他凝视着我说道,我望向他的眼睛:这不是为了恐吓你,“或者割掉她们身上的器官。或者把她们绑在屋子里侍奉男人。我们头领出生的岛上还不至于如此残忍,然而……其他文化中的某些特质,在他们那里演变得更为夸张。在新科罗布森,女性被神圣化。那是带着崇敬面具的蔑视。你明白的,我敢肯定。你在出版书籍时署名B. 科德万。我敢肯定,你是明白的。”
我承认,这令我很震惊。他竟如此了解我,知道我为何要耍这么一个无伤大雅的小伎俩以混淆视听。
“在头领生活的岛上,男人出海时,妻子和情人被留在岸上,但无论多少传统与习俗都无法箍紧她们的双腿。若是一个男人热切地爱上一个女人——至少他如此说,或如此想——到了要离开时,他会感觉很不舒坦。因为他亲身体验过,她的魅力有多强烈。毕竟他自己已经折服,因此他必须将其削弱。
“在头领生活的岛上,当男人对女人的爱意达到一定程度,便会划花女人的脸……”我们纹丝不动地对视着,“他要给她刻上印记,表明她归自己所有,就好比在木头上做记号。而且,对她施以一定程度的破坏之后,就没人会再要她。
“这些伤疤就叫爱饰。
“不知是出于爱,出于欲望,还是某些混合的情感,头领一下子被迷住了。他开始追求这个新来的女子,并凭借其历练而来的果断与强悍,很怏便将她据为己有。众人一致认为,她接纳了他的关爱,并绐予回报,成为他的情人。终于有一天,他认定她应该完全属于自己,于是,凭着一股生硬的勇气,他在交欢过后,掏出匕首,在她脸上划下了印痕。”铎尔顿了一顿,然后突然露出真诚而愉快的微笑。
“她一动不动,任他刻划……接着,她拿起匕首,也在他脸上刻出印痕。”
“这从此改变了他们俩。”他轻声说。
“你能看出其中的虚伪。他迅速攀升至如此高位,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小伙,但他依旧是个粗鄙的人,遵循着粗鄙的法则。他告诉她说,刻下这些疤痕是为了爱,因为他不信别的男人能够抵挡她的魅力。他相信自己的话,这我并不怀疑。但无论他相信与否,那是个谎言。他就像用撒尿来标示领地的狗,告诉别人,他的疆域由此而始。然而她却回过头来给他刻上印记。”
铎尔再次对我微微一笑。“这是意料之外的情况。财产不会给主人做标记。他在她脸上刻划时,她没有反抗,她对他的话持信任态度。鲜血与疼痛,撕裂的皮肤与肌肉,凝结的血块与疤痕,这些都是为了爱,因此她也要回报他。
“她假定爱饰的作用确实如他所述,并以此为出发点,改变了他们,赋予他们更多内涵。同时,她也改变了自己的情人,不仅在他脸上留下伤口,也给他的文化背景带来一道疤痕。此后,他们互相安慰,互相扶持。他们在忽然显得纯真的伤疤中找到了力量与依靠。
“我不知道第一次他是如何反应的。但那晚过后,她不再是他的情妇,而是与他平起平坐。那一晚,他们抛弃了原有的姓名,成为‘疤脸情侣’。于是嘉水区就有了两个首领——这两人的统治比一个人时更加坚决明确。从此,对他们俩来说,一切都成为可能。那天晚上,她教会了他如何重写规则,如何不断探求。她把他给同化了。她渴望转变。
“至今仍是如此。这我比许多人都清楚:我刚到来时,她对我和我的研究工作充满热心。”他沉吟道,“新人们带来零零总总的知识,她将这些信息搜集起来……加以利用,那种动力与热忱,你无论如何都难以抵挡。
“他们俩每天都要重新确认目标。新的爱饰不断出现,他们的脸和身体成了爱的地图。这幅地图始终在变化,随着岁月的流逝,其规律也越来越明白。每次都是以一换一:疤痕代表着尊重与平等。”
我保持沉默——长久的沉默——但铎尔的独白已经结来,他在等我回应。
“当时你不在场吗?”我最后问道。
“我是后来才加入的。”他说。
“被劫持的?”我震惊地说,但他摇摇头。
“我是自愿来这里的,”他说,“十年多之前,我找到了舰队城。”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缓缓地说。
他略微耸了耸肩。“这很重要。”他说。“这很重要,你得明白。我注意到了——你害怕那些疤痕。你应该了解它们的含义,应该了解统领我们的是何许人,了解他们的动机与热情,了解他们的动力和决心。正是这些疤痕,”他说道,“给嘉水区以力量。”
接着,他略一颔首,唐突地离我而去。我等待了片刻,但他没有再出现。
我感到深深的不安。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何要找我谈话。是女首领派他来的吗?是她指示他来告诉我这段历史,还是他本身另有企图?
他自己相信跟我讲的这些事吗
他告诉我说,那些疤痕给了嘉水区力量,但我不禁感到疑惑,他难道对另一种可能视而不见?他难道没有注意?嘉水区、舰队城乃至整个海洋里最有权力的三个人都是外来者,并非出生于舰队城范围之内,这是巧合吗?他们逐渐受到这座城市的认可,并成为其代理人。舰队城充其量不过是一座由五花八门的废旧船只组成的城市——尽管也是巴斯-莱格历史上最独特的城市——但这三人不受其限制,他们的目光投得更远,不局限于小打小闹的抢掠和狭隘的自豪感。
他们对舰队城不负有义务。他们的优先考量是什么呢?
我想知道疤脸情侣的名字。
除了在战斗时(对此记忆,我怀着无比的恐惧),乌瑟·铎尔脸上的表情几乎一成不变。这种表情很奇怪,带着一点点悲哀,也让人难以猜透他的思想与信念。无论他如何解释,我见过疤脸情侣的伤疤,丑陋而令人厌恶。对于某些坠入情网的爱侣,它代表一种原始的仪式。但这无法改变其本质。
丑陋而令人厌恶。第二十二章 飞艇自舰队城起飞,往西南方行驶了三十六个小时后,陆地开始出现在他们下方。 贝莉丝睡得很少。但她没感觉到累,第一天早晨不到五点就起床了,在客舱里看着黎明的到来。 她走进主舱,一些早起的人已经在观望:若干机组人员,丁丁那布伦及其伙伴,还有乌瑟·铎尔。一见到他,贝莉丝的心略微一沉。她发现他的姿态——比贝莉丝更保守,更谨慎——令人困扰,她不明白他何以会对自己感兴趣。 他注意到她,沉默地朝窗外比了个手势。 太阳尚未升起,在黎明的微光中,一块块礁石从下方的海水中突起。很难判断陆地的大小与距离。岩石仿佛鲸鱼的脊背一般散布各处,没有一块超过一英里宽,连比舰队城大的都没多少。贝莉丝看不到飞禽和走兽——只有褐色的石头和绿色的灌木丛。 “我们一小时内就能到达那座岛。”有人说。 飞艇上的人们忙忙碌碌在做准备工作,但贝莉丝并不关心其中的细节。她回到卧室里,迅速收拾好行李,然后穿上黑衣,坐在船舱中,厚实的旅行袋搁在脚边。她已将赛拉斯·费内克交给她的小皮袋子,连同其中的物品,以及一直在写的那封信,全都夹藏在替换的裙子内,塞入旅行袋的一角。 机组人员匆忙地来回走动,互相吆喝着外人难以理解的指令。他们中闲下来的人全都围聚于窗边。 飞艇已大幅下降。他们距离海水只剩一千英尺左右,海面的细部变得清晰起来。原先那一片皱褶逐渐显现出波浪的形状,泡沫与水流也已能够分辨,水底下有黑糊糊的礁石,有彩色的海带群——还有,那是一艘沉船吗? 岛屿就在前方。它坐落于炎热的海洋中,却显得如此荒芜,贝莉丝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小岛大约三十英里长,二十英里宽,地形崎岖嶙峋,布满色泽灰暗的山峰与丘陵。 “我还以为再也不用来这鬼地方了呢!”海德里格用带有森格拉口音的盐语说道。他指向岛屿最远端的海岸。“它离格努克特有一百五十多英里,”他继续道,“蚊族的空中飞行能力并不是很强,飞不过六十英里远。柯泰人知道他们绝对到不了大陆,所以才留他们一条生路,并通过类似我这样的人来跟他们交易。那儿——”他竖起粗壮的绿色大拇指,使劲指了指,“——是他们的聚居地。” 飞艇稍稍倾斜,绕着海岸航行。贝莉丝专注地凝视着岛上,但除了植物之外,看不到别的生命。贝莉丝突然惊悚地意识到,天空中没有鸟。他们经过的每一座岛屿都聚集着成群的飞禽,周边的礁石也沾满鸟粪。每一片陆地上方都有盘旋穿梭的海鸥,时而扑向温热的海水捉鱼,时而乘着气流飞舞聒噪。 蚊族岛屿的岩壁上空一片死寂。 飞艇越过寂静的黄褐色山岭,一条平行于海岸的岩脊遮挡住了内陆。除去引擎声和风声,四周一片静默。过了许久,终于有人喊道,“看哪!”语气突兀充满戒心。 喊话者是坦纳·赛克,他指向一小片草地。那草地嵌在岩石之间,因而波浪无法企及。绿色的杂草丛中分布着一小簇移动的白点。 “是羊群,”海德里格稍后说道,“我们已经靠近海湾了。最近一定刚到了一批新货,它们还能留存一段时间。” 海岸的地质结构发生了变化。参差的岩脊渐渐趋于平缓,不再那么艰险陡峭。海边有黑色沙岩构成的短滩,有覆盖着硬泥和蕨类植物的斜坡,也有低矮灰白的树丛。偶尔一两次,贝莉丝还看见游荡在野外的农畜:猪、牛、绵羊、山羊,零零星星,数量极少。 往内陆方向一两英里处,流淌着一条条灰暗的河流,缓缓地从山岭间渗出来,互相交错汇合。水流至平坦之处,速度减慢下来,河岸骤然变宽,扩展成池塘与沼泽,滋养着芒果树、藤蔓等植被,浓密滞塞,仿佛呕吐物一般。贝莉丝远远地看见岛屿另一端似乎有一片荒芜的废墟。 下面有东西在动。 但其速度飞快,飘忽不定,她的视线难以追踪,只是感觉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从视野中一掠而过。那东西从黑黝黝的岩洞里钻出来,迅速划过空中,钻进另一个洞穴。 “他们凭什么来交易?”坦纳·赛克说,他的视线并没有离开陆地,“作为柯泰人的代表,你们把从底尔沙摩带来的猪和羊之类的货物留在这里。但柯泰人要的是什么?蚊族有什么可供交易的?” 海德里格从窗口退开,呵呵一笑。“书籍和知识,坦纳老兄,”他说,“还有沙滩上找到的零零碎碎。” 飞艇下方运动的物体越来越多,但贝莉丝的眼睛就是无法清晰地辨识。她紧张而沮丧地紧咬着嘴唇。她知道自己看到的并非幻象,这些影子其实只可能是一样东西,其他人却都只字不提,这让她感到惶恐不安。他们难道看不见吗,她心想。为什么没人提起?为什么我也闭口不言? 飞艇逆着微风逐渐减速。 它降落在一道岩脊之上。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无比兴奋的低语声,群山间斑驳地散布着植物群落,时而枝繁叶茂,时而荒芜贫瘠。下方是一片岩石海湾,笼罩于山岭的阴影之中。海湾里停泊着三艘船。 “我们到了,”海德里格轻声说,“这些是底尔沙摩船。那边是机械海滩。” 此处为一座天然港湾,伸入海中的礁石呈圆弧状环抱着三艘镶有华丽金饰的大型横帆船。贝莉丝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海滩上的沙砾呈暗红色,仿佛残旧肮脏的血迹,其间还散布着奇形怪状的碎石,大小有如人体或房屋。贝莉丝扫视着深暗的地表,看到海岸上嵌有若干小径。沙滩边缘稀疏的灌木丛背后,这些小路变得更为清晰。它们从低洼的泥地缓缓爬升至俯瞰着海面的石坡。岩石在阳光暴晒之下,蒸腾起一段股热气,山坡上点缀着橄榄树之类的低矮植株。 贝莉丝的视线沿着小径蜿蜒而上,越过炙热的山坡,最后(她的呼吸再次停滞)停留在一片晒得褪色的房屋上,它们像生物体似的附着于岩石之间——这就是蚊族的城镇。 海湾中没有风。太阳周围飘浮着少许细碎的白云,就跟用画笔点上去的一样,电脑猛烈的热光直射而下,照在岩壁之间。 四周听不见任何生命的响动。海水的声音沉闷单惆,与其说打破了静寂,还不如说更衬托出沉默。飞艇平静地悬浮着,引擎已经熄火。底尔沙摩船在附近吱嘎作响。这些船是空的,没人出来迎接飞艇。 乘客们下飞艇时,身披血甲的血痂族卫士与仙人掌族一起担任岗哨。贝莉丝蹲伏在绳梯底下,抚摸着地面,手指从沙砾间拂过。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呼哧作响。 一开始,她只是意识到自己站在陆地上,脚底不再摇晃,这是一种久违了的体验。她很高兴再次拥有脚踏实地的感觉,但很快发现自己反而已经不太适应。接着,她开始注意周围的环境。等到留意到脚下的沙滩,她才首次发现其奇特之处。 她记得奥姆的书,记得里面幼稚的木版画:简单抽象的黑白人像站立在海滩上,周围尽是残破的机器。 机械海滩,她心想,然后抬头望向黯红色的沙砥与碎石。 不远处就有一些她先前以为是岩石的物体——巨大如房屋,矗立在海岸线上。那都是巨硕而敦实的引擎,覆盖着铁锈与铜绿,其功用早就为人所遗忘,活塞长年累月暴露在咸涩的空气中,也已无法动弹。 还有一些较小的石块,贝莉丝看出它们是大机器的碎片,例如拴住一起的螺钉和管道;也有更加精细的完整部件,如测量仪、玻璃器皿、微型蒸汽机,等等。而小石子其实是齿轮、飞轮、螺栓、钉子之类的东西。 贝莉丝低头观瞧,她的双手中捧着成千上万细小的棘爪、齿轮和硬化的弹簧,仿佛是从极其精密的钟表中拆出的部件。每颗残存的零件都是一粒坚硬的沙子,比面包屑还要小,被阳光晒得热乎乎的。贝莉丝让它们从指缝间滑落,她的手指上也沾染了暗红的血色——铁锈——就跟整个海岸一样。 这海滩是一件赝品,以垃圾堆里的材料来模仿自然造物,每一个微小的组成部分都来自损毁的机器。 这些来自哪个年代?历经了多少岁月?这里发生过什么事?贝莉丝心想。她已经太过麻木,除了极度疲惫与惊畏,什么都感觉不到。这是怎样的猛烈灾难?她想象着港湾周围的海床——凋零的工业,坍塌崩溃的城市工厂,在海浪与阳光的侵袭之下,各种设备逐渐氧化,呈现出血红色的铁锈,最后分崩离析,化作残破的碎片,被海水冲回岛岸边,形成这片奇特的海滩。 她又抓起一大把机械沙砾,任其滑落消散。她能嗅到金属的气味。 她意识到,这就是海德里格所说的零碎。这是一片废弃设备的坟场,一定有无数秘密在此化为腐锈的尘埃。他们定然是从这里筛选出最有价值的物品,擦洗干净,以供交易——就像一幅包含一千块碎片的拼图,能淘到的只有零散的两三片,虽然令人费解,难以参透,但若是你能拼凑出全貌,若是你能完全理解,那将带来什么样的收获? 她踉踉跄跄地离开绳梯,听着脚下古老机械零件发出沙沙响声。 最后一批乘客走下飞艇,警卫们注视着地平线,口中喃喃低语。稍远处,牲畜棚吊在绞盘底下,正被放落到地面上。它散发出农场似的臭味,里面的动物在静止的空气中发出嘈杂而愚蠢的叫声。 工程师和科学家们早已散开,默默地用手指在金属沙砾中摩挲。有些人跳入海中,比如坦纳·赛克(他发出一声欣然的叹息,短暂地潜入水下)。一时间没有其他声响,只听见细碎的浪花打在布满铁锈的海滩上。“都过来,听我说。”疤脸首领威严地说,于是人们围拢到她身边。 “你们要想活命的话,就听好了,”疤脸首领继续说道,人群不安地挪动着,“到村子里还有一两英里的路程,得沿着高处的岩石往上爬。”他们抬头观望,山坡上空荡荡的。“大家得聚集在一起。拿好发给你们的武器,但除非真正面临生命危险,不要轻易使用。我们人太多了,很多都没受过训练,必须避免在惊恐中互相射杀。仙人掌族和血痂族警卫会守在我们两侧,他们懂得如何使用随身携带的武器,所以尽量不要开火。 “蚊族动作很快,”她说,“她们饥饿而危险。我希望你们还记得任务指示会上讲的内容,你们知道面对的是什么。蚊族的男性住在村子里,我们必须找到他们。稍远处有沼泽和水流,也就是蚊族女性的住所。她们要是听到或者嗅到我们,就会被吸引过来。因此动作要快。都准备好了吗?” 她挥臂示意,于是仙人掌族警卫将众人围了起来。牲畜棚仍通过锁链连着“三叉戟号”,就像一支抛下的锚。他们打开畜棚,猪和羊都套有项圈,绳索绷得紧紧的。贝莉丝见状,扬起了眉毛。身强力壮的仙人掌族将牲畜牢牢地牵住。 “出发。” 从机械海滩到山坡上的村镇,那段路简直就像是噩梦。往后的几天乃至几个星期中,当贝莉丝回想起这一过程,她发现无法将所有事件连贯地串接起来。她的记忆中缺少时间概念,只有梦境般的片段。 她记得天气很热,滞塞的空气堵在毛孔、眼睛和鼻子周围;腐烂的气息和树液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成群结队的昆虫不断骚扰。贝莉丝领到一把燧石火枪,她(记得)把它提得离身体远远的,仿佛它会发从恶臭一般。 行进过程中,她跟其他乘客挤在一起——唯一一名豪剌人背上的尖刺时而竖起,时而松弛,显得非常紧张,虫首人则不安地摆动着头足——外围都是仙人掌族和血痂族,他们把牲口拖在身后。特殊的生理特性使得他们免于危险。仙人掌族没有血,而血痂族敏感的血液能够起到保护作用。他们带着枪和飞轮弓。乌瑟·铎尔是唯一的人类警卫。他双手各执一件武器,贝莉丝发誓,每次望向他时,他手中的武器都不一样:有时是两把匕首,有时是一把枪和一把匕首,有叫是两把枪。 她的视线越过覆满藤蕞的岩石,望向内陆的开阔区域,那里到处是枝繁叶茂的山坡,而水池像鼻涕一样凝滞。她听见有声音。最初只是树叶间一阵阵响动,没什么特别的。但接着便出现了一种恐怖的呜咽声,其来源难以辨别,仿佛空气本身在痛苦地呻吟。 那声音越来越密集,围绕在他们周围。 贝莉丝与相邻的人撞到一起,在惊恐、疲惫与湿热中,他们忙乱地望向四面八方,动作笨拙不堪。树丛中出现若干来回穿梭的黑影,运动路线难以捉摸,犹如风中的尘埃。那些影子行踪飘忽,越移越近,似乎来者不善。 接着,第一个女蚊族飞奔着从繁密的树丛中钻了出来。 她的样子就像弓着背的女人,但每一节脊梁骨都佝偻着,身子蜷作一团,姿态怪异,脖子夸张地扭曲着,显得离身体太远了点儿,突兀的双肩同后展开,皮肤苍白如蠕虫,硕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极其削瘦,乳房像干瘪的空袋子,伸展的双臂仿佛拧成麻花状的电线。她双腿发狂似的奋力飞奔,身体前倾,但并未着地。然后(诸神在上,嘉罢在上)她展开背部巨大的蚊翅,负担起身体的重量,胳膊和腿耷拉着,一副丑陋而凶悍的模样,紧贴着地面继续朝他们扑来。伴随着突然出现的嗡嗡哀鸣,珍珠色泽的膜翅高速振动,变得模糊不清,那恐怖的女人仿佛悬在一片污浊的空气底下向他们飞来。 接下来的情景反复出现在贝莉丝的回忆和梦境之中。 蚊族女人眼神贪婪,使劲张开嘴,双唇向后翻起,露出光秃秃的牙床,仿佛反胃作呕的样子。然后她嘴里突然冒出一根尖刺,那黏湿的吸管有一英尺长,突在她的嘴唇外面。 尖刺伸出的过程一气呵成,类似于呕吐,但无疑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肉欲感。那根刺不知从何而来:她的咽喉和头部似乎都不够长。她扇动翅膀,尖啸着冲过来,同时,树丛底下又涌出更多蚊族。 记忆一片模糊。贝莉丝依然记得当时炎热的空气,也记得当时目睹的景象,但每当想起这种亲临现场的感觉,都会使她心惊肉跳。登陆队伍在惊惧之下几乎一哄而散,人们朝着各处胡乱开枪,场面混乱而危险(铎尔愤怒地吼叫着“停火”)。 贝莉丝看见最先出现的一批蚊族女人绕着仙人掌族转圈,但没什么兴趣,转而落到血痂族卫士身上(这些长有翼翅的女人身材瘦削,其体重只能让强壮的血痂勇士稍稍晃动一下),用长矛般的口器没头没脑地乱刺,然而始终无法穿透血痂铠甲。贝莉丝听见割断的绳索噼啪作响,猪和羊四散奔逃,留下一串粪便与尘埃。 此刻已有十到十二个蚊族女人(一眨眼就这么多),看到乱窜的牲畜,她们立即转身去追更容易得手的猎物。她们低着脑袋,依靠薄薄的翅膀浮在空中,臀部和四肢松弛地悬垂下来,仿佛以狭长的肩胛骨为支点悬吊着的木偶,而黑色的吸管依然湿乎乎地突在外面。她们扑向惊慌失措的牲口,转眼便追了上去,飘忽地降落到它们前进的路线上,伸展双臂,叉开手指,牢牢揪住其皮毛。贝莉丝在惊骇与恍惚中看着第一个女蚊族开始进食(她记得自己踉踉跄跄,连连后退,不时绊到周围人的脚,但由于有恐惧的力量作为支撑,她始终站立不倒)。 那怪物般的女人骑跨着一头大母猪。她从空中落下,用四肢裹住母猪,仿佛抱着心爱的玩具。她仰起头,长长的口刺又伸展出若干寸,光滑犹如弩箭。蚊族女人的脸使劲往前一探,撑开的嘴扭曲变形,吸管狠狠地扎入了母猪的身体。 那头猪不停地惨叫,贝莉丝仍在观看(虽然她一步步走远,但眼睛依然死死盯着)。皮肤被刺穿的那一刻,母猪的腿突然瘫软下去。硬刺越插越深,六寸,十寸,十二寸,穿透皮肤和肌肉的阻碍,直达体内隐藏最深的血管。蚊族女人骑跨着倒地的牲畜,嘴巴往前推送,用力将口器顶进去,全身绷得紧紧的(萎缩的皮肤底下,每一块肌肉、每一条肌腱与血管都清晰可见),然后开始吮吸。 猪的嘶鸣声持续了没多久便戛然而止。 它变得越来越瘦。 贝莉丝看着它逐渐收缩。 它的皮肤令人不安地挪动,并开始出现皱纹,蚊族口器刺出的洞周围渗出细小的血滴。贝莉丝难以置信地瞪视着,但这不是她的想象——那头猪在缩小。它的腿惊恐地一阵乱踢,但随着四肢的血被抽干,只剩下濒死的神经性抽搐。它的五脏六腑逐渐收缩干枯,肥硕的大腿肉也像被挤扁了似的。此刻,它的皮肤已经布满皱褶,犹如一道道波纹,覆盖着整个萎缩的躯体,其血色正逐渐褪去。 鲜血与活力从母猪体内消失,转而进入蚊族女人的身体。 她的肚子胀鼓鼓的。刚落到母猪身上时,她不过是一副空壳,骨瘦如柴,就像得了营养不良症。随着那头猪渐渐萎缩,她却以惊人的速度膨胀,血色以凸起的肚子为中心往外扩张。她慵懒地趴在濒死的牲口身上,吃得饱饱的,行动趋于迟钝缓慢。 贝莉丝眼看着猪血迅速流经那段细长的导管,从一副躯体涌入另一副,她感到既恶心,又充满好奇。 那头猪已经死亡,骨骼和干瘪的肌肉之间形成凹槽,皱巴巴的皮肤深陷其间。蚊族人肥胖而红润。她的腿和胳膊几乎粗了一倍,皮肤撑得紧紧的,鼓胀的部位主要集中于胸部、腹部和臀部,虽然肥硕无比,但有别于人类软绵绵的脂肪。它们看上去就像肿瘤:鼓鼓囊囊,充满血浆,还微微颤动着。 空地中的其他牲畜也遭到相同的命运,身上趴着一到两个蚊族女人。它们干瘪萎缩,仿佛被太阳晒得脱了水似的,而所有蚊族都变得胖鼓鼓的,胀满血液。 第一个蚊族女人花了一分半钟吸尽最后一滴猪血(贝莉丝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场面,也无法忘记那怪物满足的低吟声)。 蚊族人一翻身,脱离牲畜干瘪的尸体。她眼神迷离,收回吸管时,仍有少许血丝垂淌下来,而那头猪只剩下一副皮囊与骸骨。 周围炎热的空气中充满呕吐的恶臭,贝莉丝的同伴们见到蚊族进食的场面,纷纷难以把持。贝莉丝没有吐出来,但她的嘴角剧烈抽搐着,她发现自己举起手枪,并非出于愤怒或恐惧,而是因为庆恶。 不过她没有开火。(很久以后,贝莉丝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心中思量,要是像她这样未经训练的人扣响扳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危险似乎已经解除。舰队城的人们离开这一小片充满粪臭和血腥的空地,沿着山坡继续攀爬,越过更多岩石和瘴毒的水流,朝向先前从空中看到的村镇前进。 至此,由炎热、恐惧与诧异所导致的时序错乱已不再那么严重。贝莉丝开始远离遍地猪血、羊血和干尸的惨烈现场,远离蚊族人狂暴恶心的吸食场面,远离她们饱餐之后鼓胀迟缓的躯体(这更让人受不了)。然而,此时此刻,一个因为到得太迟而没能吸够血的蚊族女人从一只羊身上抬起头来,发现人群正在撤离。她拱起双肩,晃晃悠悠地向他们飞来,嘴巴大张着,吸管仍在滴血,腹部微微隆起,里面只有同伴留下的一点点残羹剩饭。她渴望新鲜食物。她绕过仙人掌族和血痂族警卫,径直冲向惊慌失措的人群,翅膀嗡嗡作响。 慌乱之中,贝莉丝连忙后退闪避,她看到乌瑟·铎尔镇静地挡住蚊族女人的去路,抬起双手(此刻端着的是两把枪),一直等到她抵近跟前,口器几乎戳到他脸上,才开枪射击。 炙热的黑色弹药伴随着轰鸣声从他的枪械中迸射而出,打烂了蚊族女人的肚子和脸。 虽然她只喝了个半饱,但腹部砰然爆裂,还是溅出大量鲜血。她从空中坠下,脸被轰得血肉模糊,吸管依然突出在外,黏稠滑腻的红色液体迅速渗入泥地。她躺倒在铎尔面前,不再动弹。 贝莉丝回到了连续的时间中。她有点儿晕头转向,但对眼前的事似乎颇感淡然。正在不远处饱餐的蚊族并未注意到同伴的死亡。登陆队伍沿着陡峭的小路朝山麓进发,而蚊族女人们开始拖着沉甸甸的身躯撤离,扔下一具具被吸干的尸体,任其腐烂。她们仿佛肿胀的葡萄,悬在凄厉哀鸣的翅膀底下,缓缓飞回丛林之中。 第二十三章 他们沉默地等待着:疤脸首领,铎尔,丁丁那布伦,海德里格和贝莉丝。两名蚊族人站在来访者跟前,仰起的脸上带着礼貌而疑惑的表情。 贝莉丝见到这两名蚊族男子时,颇为惊讶。她以为他们的模样会很特别,比如深色的甲壳质皮肤,或者类似蚊族女人的硬翅。 他们看起来跟普通人差不多,身材瘦小,因为年纪的关系,略有驼背,赭色的长袍上沾染着灰尘和植物的污渍。较为年长的那个头发稀疏,袖管里伸出的胳膊格外纤细。他们没有嘴唇、颚骨和牙齿。他们的嘴类似括约肌,是一圈收紧的肌肉,看上去跟肛门一模一样,周围的皮肤全都向着那个洞孔收缩。 “贝莉丝,”疤脸首领严肃地说,“再试一试。” 他们抵达镇里时,蚊族男人都报以惊讶的瞪视。 舰队城登岸队伍衣衫不整,汗流浃背,眼中蒙着沙尘。他们跌跌撞撞地攀上最后一段山路,突然进入建筑物的阴影之中。镇中的房屋建在山岩之间的裂谷里,看不太出有规划的迹象。阳光下,一大片方方正正的小房子凌乱地沿着主坡向上延伸,就好像是从陡峭的罐隙边缘溢出来的一样,房屋之间通过凿刻的阶梯和小道相连。地下室的烟囱仿佛蘑菇一般从周围泥地里冒出来。 村镇中点缀着从机械海滩捡来的机器,每一架都已擦净铁锈,形状千奇百怪,有些会动,有些静止,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没有一台像新科罗布森或舰队城那样由吵闹的蒸汽活塞驱动,空气中也没有浓密的黑烟。贝莉丝猜测,这些是日光引擎,碎裂的玻璃外壳能够吸收阳光,其轮叶嗡嗡旋转,神秘的能量通过导线传送至各处的房屋。较长的导线由数段回收利用的短线串接而成。 平坦的屋顶上,倾斜的山坡中,峡谷的阴影里,村落周围虬结的树冠间,房屋的门窗内,到处都有蚊族男人向他们投来注视的目光。四周毫无声息,没有大呼小叫,没有惊叹,只有无数诧异的眼睛。 有一回(伴随着突发的恐惧),贝莉丝似乎看到一名女蚊族飘忽地飞过高处的建筑。但附近的男性纷纷转身朝那身影投掷石块,将她赶走,以免她看到舰队城的人或进入房屋内部。 他们到达一处类似广场的地方,四周围绕着同样的土色房屋和骨架般的日光引擎,此处的山谷更为宽阔,使得光线能从炙热的晴空中照射进来。远处,贝莉丝看见一道裂缝和一面突兀的悬崖,一条险峻的小路向下通往海边。终于有人来迎接了:一小群局促的男性蚊族代表一边频频鞠躬,一边把他们领到山岩内部的一座巨厅里。 山体内有人工凿出的狭窄管道,迂回曲折,长度难以丈量,白昼的强光通过管道中的镜面反射到山岩深处的房间里。两名蚊族人站在他们跟前,礼貌地鞠躬行礼,贝莉丝(她回想起萨克利卡特城,不同的语言,相同的职责)走上前,用尽可能清晰的古柯泰语向他们致意。 蚊族人站立不动,表情疑惑,一个字也没听懂。 贝莉丝又试了一遍,古柯泰语呆板繁琐,但她尽量把意思表达清楚。蚊族人面面相觑,发出类似放屁的嘶嘶声。 看着他们口部的括约肌一张一翕,贝莉丝悟出了原因。于是她不再说古柯泰语,而是把它们写下来。 我叫贝莉丝,她写道。我们来自极远之地,希望与你们交谈。你能明白吗? 她将纸片递给蚊族人。他们瞪大了眼睛,对视一眼之后,发出兴奋的低吟声。年长者接过贝莉丝的笔。 我叫莫瑞尔·克朗,他写道。像你们这样的访客,已经好几十年不曾出现过。他抬头望向她,眼睛周围布满皱纹。欢迎来到我们的家园。 蚊族人的气声语言没有书面形式。古柯泰语是他们的书面语,但他们从没听过用这种语言说话。他们可以用优雅的字稿完美地表达自己,却不知如何发音。用古柯泰语“讲话”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新奇的概念。 数百年来,底尔沙摩水手和柯涅德的格努克特政权之间形成了互惠关系。底尔沙摩的仙人掌族作为中间人将牲畜和货物带到这座岛上,从中赚取利润。柯涅德则从他们手上买下蚊族人提供的东西。 两方势力互相合作,控制着蚊族的信息流通。他们极力确保除古柯泰语之外,没有其他语言传入岛岸,而且绝不允许蚊族人离开。 疟蚊女王统治下的恐怖记忆不曾为世人所淡忘。柯涅德的策略是,把才华卓越的蚊族当作门客养起来,不给他们发展壮大的机会,也不准他们逃离——柯涅德不敢冒险,以免女蚊族再次为害世间——仅仅提供给他们思考研究的条件。柯泰人不允许蚊族接触任何在其掌控之外的信息:千百年来,他们迫使古柯泰语成为岛上唯一的书面语。于是,蚊族的科学与哲学成就便落在了柯涅德精英们的手中,他们几乎是唯一能够读懂的人。 蚊族拥有的古科技碎片以及其学者的研究工作一定相当神奇,贝莉丝心想,否则不足以推动这种内敛式系统继续运作。每艘从柯涅德驶往小岛的底尔沙摩船上,都载有若干经过谨慎挑选的书籍,有时还带去委托书。柯涅德的学者或会提问,基于上一篇论文中所陈述的悖论,在此种条件下,以下问题该如何解答?除此之外,蚊族人本身也会提出一些问题,而答案的手稿则会搭上返程的船只,署以柯泰语笔名,由柯涅德的出版社印刷发行——没有稿费。毫无疑问,柯泰学者有时会将著作据为己有,而所有书籍都将添入声望卓越的古柯泰语文库。 蚊族已然沦为囚徒学者。 岛上的废墟里存有古籍,有些是蚊族人能识的古柯泰语,有些则是早已废黝的语言,需要仔细破译。依靠从柯涅德缓慢输入的书籍,以及祖辈的手写记录,蚊族人也从事自己的调查研究。有时候,这类研究成果漂洋过海,来到位于柯涅德的主人手中,甚至有可能获得出版。 克吕艾奇·奥姆的书便是如此。 两千年前,蚊族在南方大陆实施过短暂的统治,血腥恐怖,宛如噩梦。贝莉丝不知道蚊族男性对自己的历史有多了解,但他们对本族女性的本质不存在错觉。 你们杀了多少?克朗写道。杀死了几个女人? 贝莉丝稍稍犹豫,然后写道,一个。他点点头,写下回应,不是很多。 村镇里没有等级制度,克朗并非统治者。但他热心地提供帮助,访客想要知道的事他都一一作答。蚊族对舰队城的人谦恭有礼,并带着谨慎的好奇,他们的态度平静沉稳,近乎凝神冥思。在他们迟缓的反应中,贝莉丝感觉蚊族人有着奇特的心理特质。 贝莉丝以最快速度书写出疤脸首领和丁丁那布伦的种种问题。他们尚未触及最重要的话题,尚未谈到登岛的目的。其他同伴等在另一间屋里,这时,从他们那边传来一阵喧哗。有人用森格拉语高声呼喝,又有人以盐语叫嚷回应。 驻扎岛上的底尔沙摩海盗商人回到自己的船边,发现了新来的访客。一名打扮俗气花哨的仙人掌族男子大步跨入小屋,身后跟着两个舰队城的仙人掌族。那两名昔日的同胞正用森格拉语愤怒地向他抗议。 “真见鬼!”他用带着口音的盐语嚷道,“你们他妈是谁?”他愤怒地挥舞着手中硕大的弯刀。“这座岛是柯涅德的领地,外人禁止入内。我们是这儿的授权代理人,负责保护他们的财产。快他妈告诉我,有什么理由我不该当场宰了你们。” “夫人,”其中一名舰队城的仙人掌族疲惫地挥手介绍说,“这位是努吉特·森嘎,‘特内吉尘心号’的船长。” “船长,”疤脸首领走上前来,乌瑟·铎尔像影子一样跟在她身后,“幸会。我们必须谈一谈。” 森嘎并非杂牌掠私者,而是正统的底尔沙摩海盗。底尔沙摩人在岛上的驻扎任务简单而枯燥:既无意外事件,也没人进出。隔上一个月,两个月,甚至六个月,新的使节团便会从柯涅德或底尔沙摩到来,船舱里载满供给蚊族女性的牲畜,或许还有一些给男性的杂物。新到的人将接替百无聊赖的同胞,让他们带走所有优秀的论文和回收利用的科学器件,以供交易。 驻岛人员在互相争吵与赌博中度日,对蚊族女人不予理会,只有当需要食物或机器设备时,才去找蚊族男性索要。他们的官方职能是监控流入岛上的信息,保持语言的纯粹性,让柯涅德能够牢牢地扼制住蚊族——同时防止蚊族人逃跑。 这其实很荒谬。根本没人会来这座岛上,只有极少数水手知道它的存在。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会有迷失方向的舰船来到岸边,但通常那些无知的船员很快便死在了蚊族女人手里。 蚊族人也从来没离开过。 因此,理论上讲,舰队城居民的造访并不违背底尔沙摩与柯涅德之间的协议。毕竟交流中只用到古柯泰语,也没有贸易物品被带进来。但是能与当地人对话的外来者还是第一次出现。 森嘎激动地环顾四周。当意识到这群奇怪的访客来自神秘的舰船之城,他不禁瞪大了眼睛。但他们态度恭谦,似乎急于解释来意。虽然他怒气冲冲地瞪视着昔日的仙人掌族同胞,对他们出言不逊,斥其为叛徒,又故意装出鄙视疤脸首领的模样,但他还是听取了对方的解释,随后又跟他们回到舰队城人员等候的大厅里。 当疤脸首领、仙人掌族警卫和乌瑟·铎尔走开时,丁丁那布伦来到贝莉丝身边。他一边将长长的白发束成马尾辫,一边用强壮的肩膀和双臂把她挡在旁人视线之外。 “别停下,”他低语道,“说重点。” 克朗,她写道。 一时间,她对眼前的荒谬势态感到有点儿可笑。她知道,若是踏出户外,就有立即死于非命的危险。如狼似虎的蚊族女人很快就会发现这副充满鲜血的皮囊,她们会嗅到她的气味,然后吸尽她的每一滴血,就像旋开水龙头那样容易。 她在路途中看到牲畜被吸干鲜血的惨状,只剩下一堆骨头,皮肤在高温中开裂,接着又目睹一个蚊族人爆裂身亡。然而才过了一小时,她就在围墙庇护之内,用一种早已废弃的语言,彬彬有礼地向殷勤的东道主提问。她摇了摇头。 我们要找一个你们的族人,她写道。我们需要与他交谈。此事极为重要。你们认识一个叫克吕艾奇·奥姆的人吗? 奥姆,他的回答与先前相比不紧也不慢,既没有多一分好奇,也没有少一分热心,他在废墟里翻寻古籍。我们全都认识奥姆。 我可以带他来见你们。 第二十四章 坦纳·赛克想念海洋。 他的皮肤在高温中生出水泡,触须也感到疼痛。 疤脸首领、丁丁那布伦和贝莉丝·科德万等人与安静的蚊族男性谈了将近一整天。坦纳一边等待,一边与同伴们小声嘀咕着。嚼完肉干之后,他们曾向好奇而拘谨的东道主讨要新鲜食物,但未能如愿。 “这些蠢货,脸长得跟屁股一样。”坦纳听见一个饥肠辘辘的人说。 舰队城的人们被饥饿凶悍的女蚊族吓得心惊胆战。他们意识到,东道主的配偶们就埋伏在墙外的天空中,小镇户外的平静气氛是一种误导——他们被困住了。 坦纳的伙伴们心神不宁地嘲笑着女蚊族。“这些个女人。”他们说,然后拿各类吸血物种的雌性来说事,但笑声却显得底气不足。 出于情面,坦纳尽力附和,然而对这些愚蠢的言辞,他却笑不出来。 简朴的大厅里有两拨人,一边是舰队城的,另一边是底尔沙摩仙人掌族。他们谨慎地互相打量着。森嘎船长正与海德里格以及另外两名舰队城的仙人掌族激烈地讨论着,他的船员们在一旁狐疑地观察聆听。最后,森嘎带着手下风风火火地离开了,舰队城的人们松了口气。海德里格缓缓走到墙边,在坦纳身旁坐下。 “其实他不太喜欢我,”他疲倦地咧嘴笑道,“老说我是叛贼。”他翻了个白眼。“但他不会犯傻。他很怕舰队城。我告诉他说,我们没带任何东西进来,也不会带走什么,而且很快就离开,不过我也暗示,如果他轻举妄动的话,那就是对舰队城宣战。我们不会有麻烦。” 稍后,海德里格注意到坦纳不停地用舔湿的手指抚弄皮肤,以起到舒缓作用。他离开大厅,十五分钟后,灌了满满三皮袋海水回来。坦纳深受感动,他将海水泼到身上,或从鳃中滤过。 几名蚊族男性进来查看舰队城的人。他们一边互相点头示意,一边发出呼哨似的声响。坦纳观察着草食性的蚊族男子如何进食,他们将一把把艳丽的花朵塞进收紧的嘴里,同时使劲往里吸,类似于蚊族女性吸食活物的力道。然后,吃剩的花瓣随着气流喷吐而出,薄如碎纸,色泽苍白,所有汁液都已被榨干。 疤脸首领和丁丁那布伦花了几个小时制订计划,在此期间,舰队城的人们又渴又热,汗流不止。最后,一名蚊族人带领海德里格和若干仙人掌族走出房间。 岩石孔道中的光线渐趋衰弱,黄昏来得很快。通过石缝和镜面的反射,坦纳看到天空呈蓝紫色。 他们就地而宿,但这里很不舒服。蚊族往屋内的地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茅草。夜里天气炎热。坦纳脱下臭烘烘的衬衫,叠成枕头。他又往自己身上泼洒更多海水。当他环顾四周,发现其他舰队城的人也都在想方设法擦洗身体。 他从来不曾如此疲惫,感觉每一分能量都被吸走了似的,取而代之的是夜晚的暑气。他的临时枕头湿漉漉的,浸着自己的汗水。他把脑袋搁在那上面,尽管地板硬邦邦的,铺的草垫又太薄,起不到什么作用(花粉和植物碎屑的气味倒是很浓),他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时,他以为只过了一小会儿,但看见白昼的光线后,他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感觉头很疼,然后从留给他们的水壶中拼命喝水。 舰队城的众人醒来之后,疤脸首领、铎尔和科德万从旁边的小屋里走了出来,安排前晚住宿的仙人掌族也伴随左右。他们看上去疲惫污浊,但面露微笑。有个非常年迈的蚊族人跟他们在一起,披着与其族人相同的长袍,表情也同样镇定而好奇。 疤脸首领面向聚集的舰队城人员。“这位,”她说道,“就是克吕艾奇·奥姆。” 克吕艾奇·奥姆站在她旁边躬身行礼,苍老的眼睛望向人群。 “我知道你们中许多人对此次行程充满困惑,”疤脸首领说,“你们被告知,这座岛上有我们需要的东西,对召唤恐兽至关重要。看,这——”她朝奥姆比了个手势。“——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克吕艾奇·奥姆知道如何召唤恐兽。”她等待人们充分理解这番话的含意。 “我们来到此地向他讨教。这其中有许多步骤。为了解决束缚与控制的问题,我们需要了解深奥的魔学与海洋学理论,还有同样复杂的工程知识。科德万小姐将为我们担任翻译。这是个很费时的过程,因此需要耐心。 “我们希望能在一两个星期内离开这座小岛。但那意味着努力地尽快完成工作。”她沉默了片刻,严厉的嗓音突然变得柔和,并出人意料地绽出笑容,“祝贺大家。祝贺我们所有人。今天对舰队城来说是一个非常、非常伟大的日子。” 聚集的人群大多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的话起到了预期的效果,坦纳跟随大家一起欢呼。 仙人掌族在小镇里安置行营。他们找到一些不受女蚊族威胁的安全房屋,让舰队城的人分成小组入宿,这样可以住得较为舒适一点儿。 蚊族人一如既往的平静而好奇,乐于交谈,乐于参与。人们很快发现,奥姆的名声值得怀疑:他独自居住。但岛上来了新访客,镇里最优秀的思想家都愿意提供帮助。“三叉戟号”中隐藏的武器根本就不必要。出于礼貌,疤脸首领允许他们所有人参加会议,不过她只注意听奥姆的话,并让贝莉丝对其他人的献议作摘要总结。 每天最初五个小时,奥姆与舰队城的科学家坐在一起讨论。他们仔细翻阅他的书,向他出示受损的附录。令人惊讶的是,他自己并没有存稿,但他记得其中的内容。依靠算盘和散布于各处的神秘仪器,他开始填补缺失的信息。 用餐之后——仙人掌族为队友们搜集了可供食用的植物和鱼类,作为干粮的补充——轮到机械师与工人跟奥姆一起研究。上午的时候,坦纳和同僚们已经就张力阀值和引擎容量作了讨论,画出设计草图,然后列出一系列问题。到了下午,他们畏畏缩缩地将这些问题展现在奥姆面前。 疤脸首领和丁丁那布伦出席了所有会议,他们坐在贝莉丝·科德万身边。她一定累坏了,坦纳同情地想。她写字的手痉挛抽搐,沾满墨水,但她毫无怨言,也不要求休息,只是永无休止地传递着问题与答案,在数不清的纸页上奋笔疾书,并将奥姆的书面回答译成盐语。 每当一日将尽,人类、豪刺族和虫首族便会聚成小团,奔回各自的住所,这段时间尤为令人恐惧。没人需要在户外待超过三十秒,但仍有手执飞轮弓的仙人掌族担任护卫,而蚊族男性则用棍棒、石块和高音喇叭保护访客,使其免遭致命的女蚊族侵袭。 坦纳的房内已有一名工程师,而里屋还有个女人。坦纳清醒着躺了一会儿。 “还有一个要进来,”窗外响起仙人掌族的嗓音,吓了他们一跳,“别插上门。” 坦纳吹熄蜡烛睡觉。但到了深夜,他醒过来,见到贝莉丝·科德万在一名仙人掌族警卫护送之下穿过门廊,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她插上门栓,磕磕绊绊地穿过黑糊糊的房间,进入隔壁屋里,似乎疲惫到了极点。 即便在如此炎热而奇特的地方,时刻处于血腥狂暴的威胁之下,即便距离家乡如此遥远,惯例的力量依然十分强大。 舰队城的人仅用一天时间,就建立起了例行常规。仙人掌族警卫负责搜集粮草、捕鱼、护送同伴。他们跟蚊族人一样,将垃圾丢弃在村镇后面的沟壑中,先是落在岩架上,然后坠入海中。 奥姆的蚊族跟班不停地更换,每天早晨,他们一边讨论,一边给舰队城的科学家讲解,而下午又跟工程师们重复同样的过程。酷热的天气和无休止的工作令人精疲力竭。贝莉丝的意识只有一半是清醒的。成了一台书写语言的机器,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解释与翻译,为了抄写问题和诵读答案。 对于转述的信息,她大多无法理解。偶尔有些词汇,她还需要查阅自己的古柯泰语专著。她没有让蚊族人看到这本书,以免他们学会另一种语言,从而逃出牢笼,她不想承担这个责任。 岛上图书馆内的藏书混乱无序,缺乏系统性。大部分著作都是抽象理论。凡是柯涅德政府和底尔沙摩人认为危险的作品,他们都禁止其属民接触。此处几乎不存在与外界有联系的内容。这类书籍,蚊族人得去岛的另一端,祖辈们居住的废墟中搜寻。 有时,他们会找到一些传说,比如召唤恐兽的故事。 那些故事往往是自发形成的,一点一滴地从深奥的哲学文本、各类脚注以及模糊的民间记忆中演变而来。蚊族也有自己褪色的传奇。 贝莉丝并没有如预期中那样看到他们对世界充满极度的好奇,吸引蚊族人的似乎只有那些最为抽象的理论问题。但克吕艾奇·奥姆本身却显现出一丝更强烈、更现实的兴趣。 我们测量到水底有潜流,他写道,但不可能来自此处的海洋。 奥姆从最顶层的概念开始,证明了恐兽的存在。贝莉丝磕磕绊绊地翻译他的描述,舰队城的科学家们呆呆地坐着,仿佛着了魔一般。从三四个潦草的方程,到一整页逻辑命题,他从生物学、海洋学和维度原理的著作中找出相关理论。他提出假设,测试结果,核查第一次召唤中的细节。 她将各种方程与符号转换成盐语,科学家们膛目结舌,兴奋地频频点头。 饭后,贝莉丝重拾精神,继续与工程师们坐下开会。 坦纳·赛克常常率先发言。“这是怎样的动物?”他说,“束缚它需要哪些条件?” 许多工程师都是被劫持来的,有些还是改造人。她的周围全是罪犯,贝莉丝意识到,而且大多来自新科罗布森。他们的盐语带有狗泥塘和贱地的口音,并夹杂着她数月来不曾听过的贫民窟俚语,她吃惊地眨巴着眼睛。他们的专业技能跟科学家的一样难以理解。他们询问钢铁以及各种合金的强度,询问新科罗布森地底呈蜂窝状的网链,询问恐兽的力量。讨论重点很快便转向了蒸汽引擎,汽轮机,岩乳,挽具的机械机构,舰船般大小的笼套与辔头,等等。 她知道,假如能完全理解这些内容,肯定对自己有利,但这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因此只能作罢。 那天晚上,有一个人回房时,一名女蚊族接近他身边,嘴里叽里呱啦不知喊些什么,仙人掌族护卫用飞轮弓将她射死。 贝莉丝听到砰的一声,于是从窗户缝隙中望出去。蚊族男人们紧缩的嘴里发出呜呜低吟,他们跪在尸体边,伸手探触。她的嘴无力地张开,吸管耷拉在外面,仿佛僵硬的大舌头。她最近才进过食,依然鼓胀的身体几乎被硕大的飞旋锯轮切成两半,鲜血喷涌而出,积聚成黏糊糊的一滩,逐渐渗入泥地。 蚊族男性纷纷摇头,其中一个站在贝莉丝身边,拽了拽她的胳膊,然后在她的便笺上写下几个字。 没有必要。她不想进食。 接着,他作出详细的解释,贝莉丝惊骇万分。 贝莉丝渴望独处。整天都与别人待在一起,她感到极其疲惫。因此,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当科学家们聚在一起商讨明天的研究方向时,她悄悄溜进隔壁的小间。她以为里面空无一人,但并非如此。 她嘟嘟囔囔地道一声歉,转身就走,但乌瑟·铎尔立即开口阻止了她。 “请不要离开。”他说。 她转过身,手中抓着旅行袋,赛拉斯给的小盒就在袋子最底下,困窘中,她能感觉到那盒子的重量。她站在门口等待,脸上漠无表情。 铎尔刚才正在练习。他站在屋子中央,神态放松地握着剑。这是一柄直刃剑,两侧都开了锋,有两尺多长。它并非特别巨硕,没有华丽抢眼的装饰,也不曾刻上强力咒符。 剑身是白色的。忽然间,它动了起来,飘忽如水,毫无声息,化做一团无从捉摸的杀气。一转眼,剑便归入鞘中,她根本来不及看清楚。 “我已经好了,科德万小姐,”他说。“你可以用这间屋子。”但他没有离开。 贝莉丝颔首致谢,然后坐下来等待。 “希望这次不幸的杀戮不会损害我们跟蚊族男性之间的关系。”他说。 “不会的,”贝莉丝说,“他们不会因为女蚊族被杀而怀恨在心。他们记得一点儿历史,明白那是必须的。”这些他都知道,她突然怀疑地想。他又在跟我没话找话了。 尽管她心存疑虑,但蚊族人告知她的详情太可怕,太离奇,她想要与人分享,想要让别人知道。 “蚊族男人对历史了解不多,但他们知道仙人掌族——树液族——并非海对面唯一的居民。他们也知道我们这些鲜血族,知道为什么我们通常不来造访。关于疟蚊女王的统治,他们已经忘记了详情,但他们有意识,许多个世纪之前,本族的女性……犯下了错误。”她顿了顿,等待对方领悟这一保守的措辞,“他们对待女蚊族……既没有喜爱,也没有厌恶。” 这是一种可悲的实用主义。他们并不怨恨本族女性,在每年一次的交配期中也相当热切,但通常尽量不去理会她们,如有必要,也会杀死她们。 “要知道,她并不是想进食,”贝莉丝保持平淡的语气,继续说道,“她已经吃饱了。她们……她们是有智慧的,并非毫无头脑。他告诉我说,那都是因为饥饿。她们要很久很久才会饿死。她们可以一年不进食,在此期间,整天饿得发疯似的嚎叫:她们无暇顾及其他。但当进食之后,当她们真正吃得很饱的时候,有那么一两天,或者一个星期,饥饿感消退下去,这时候,她们会试图交谈。 “据他描述,她们会从沼泽地飞出来,降落在广场中,朝着男性尖声喊叫,想要说话。但你瞧,她们总是那么饥饿,根本没法学语言。她们有自知之明。” 贝莉丝凝视着乌瑟·铎尔的眼睛,突然发现,他态度尊重。“她们知道,自己偶尔也能拥有自制力,填饱肚子之后,脑袋会清醒几天或几小时,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理解自己的生存方式。她们跟你我一样聪明,但成长过程中总是被饥饿占据着。然而,每过几个月,有那么几天,她们能够集中思绪,她们想要学习。 “不过她们显然没有男性的口器,因此无法发出相同的话音。她们当中只有最年轻、最缺乏经验的,才会企图模仿蚊族男性。吸管收进去时,她们的嘴更像是我们的。”她看得出来,他能理解。 “她们的声音听起来跟我们很像,”她继续轻声说,“她们从没听到过任何能够模仿的语言。那女人饱餐之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不会任何语言,她听见我们谈话,发现自己也能发出类似的声音,她一定兴奋得晕头转向,所以才会飞到那人身边。她想要跟他交谈。” “这是一把奇怪的剑。”稍后,她说道。 他稍一迟疑(贝莉丝意识到,这是她头一回看见他犹豫),然后用右手拔出剑来,举在面前让她观看。 他的右掌根处有三颗小金属点,像是嵌进去似的,连接着袖管中密密麻麻的金属线,这些形如血管的网丝经由他的体侧延伸至腰带上一个小袋子里。剑柄衬垫着皮革,但也镶有一片裸露的金属,当他握住剑时,血肉中的金属结点正好接触到金属片。 与贝莉丝的猜测不同,这把剑并非金属材质。 “我能摸一下吗?” 铎尔点点头。她用指甲轻轻敲击剑身,声音沉闷而木讷。 “这是陶瓷,”他说,“更像瓷器而不是钢铁。” 这把剑的锋口没有普通利刃的闪亮光泽,而是跟剑身一样呈现出平淡无奇的白色(微微泛黄,就像牙齿或者象牙)。 “它能轻易削断骨头,”铎尔用那悦耳的嗓音平静地说道,“这跟你平时看到或使用的陶瓷不同。它不会弯曲——没有韧性——但也不容易碎裂。它很坚固。” “有多坚固?” 乌瑟看着她,贝莉丝又感觉到他的敬意。她的心念随之一动。 “就像钻石。”他一边说,一边归剑入鞘(动作依然优雅敏捷)。 “它是从哪儿来的?”她说道,但他没有回答,“是从你家乡吗?”她惊异于自己的执著和……什么来着?勇气? 她并没觉得自己有多勇敢,而是感觉和乌瑟·铎尔能够彼此理解。他从门口转过身,点头向她道别。 “不是,”他说,“这……与事实相去甚远。”她头一次看到他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 “晚安。”他说。 贝莉丝如愿以偿,享受到独处的时段。她深深地呼吸。最后,她允许自己揣摩乌瑟·铎尔其人。贝莉丝不明白他为何要找她谈话,而且似乎能够容忍她,尊敬她。 贝莉丝无法解读他,但发现自己与他有一丝隐约的相通,这要归因于他们共同的愤世嫉俗、冷静超然和坚忍顽强,归因于彼此间的理解,对,还归因于相互的吸引。她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开始不再惧怕他,也不知道他有何打算。 第二十五章 时日渐逝,一星期转眼便过去了,而他们每天都在那间光线迷离的小屋中度过。贝莉丝的眼睛感觉就像退化了似的,只能看见山体内的土褐色和周围模模糊糊、若有若无的影子。 每天晚上,她都要奔过户外那一小段路(同时渴望地仰起头,直视空中的光线与色彩,哪怕只见到昏暗的天空也是好的)。蚊族女人的嗡嗡哀鸣时不时会出现在附近,令她惊恐万分。但她总是躲在担任护卫的仙人掌族战士或血痂勇士身后。 有时候,她听见狭长的窗户外女蚊族一边窸窸窣窣地扑腾,一边喃喃低语。蚊族女性强壮而可怕,她们的饥渴是一种近乎原始的力量。她们会杀死所有登岸的鲜血族,一天内便能吸干整艘船上的人,然后胀鼓鼓地躺在海滩上。尽管如此,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岛屿上,蚊族女人仍有一种难以撇除的悲哀。 贝莉丝并不清楚疟蚊王国存在的前因后果,但她感觉很不可思议。她难以想象,这些凄厉尖啸的怪物出现在别处的海岸,令恐惧的阴影吞噬了半个大陆。 这里的食物跟环境一样单调。贝莉丝的舌头已经对鱼和野草的滋味感到麻木,不管仙人掌族从布满铁锈的海湾中捕来什么样的海洋生物,或者采集到什么样的食用海藻,她都迟钝地咀嚼下去。 底尔沙摩的职员勉强容忍他们的存在,但并不信任他们。森嘎船长继续用急促的森格拉语咒骂着舰队城的仙人掌族,称他们为叛徒和反贼。 随着每天上午的疯狂演算,科学家们越来越兴奋,他们的笔记和计算稿也越积越厚。克吕艾奇·奥姆的热情逐渐增长,正是这种劲头使得他在同类中显得与众不同——贝莉丝认为那是真正的求知欲。 贝莉丝的工作虽然棘手,但她没有被难倒。如今她在翻译过程中已不再尝试理解,仅仅是传递语言而已,就像一架分析引擎,只管将公式拆解与重构。她知道,对于趴在桌边跟奥姆讨论的男男女女来说,她基本上是个隐身人。 她就像听音乐一样凝神聆听人们的话语:丁丁那布伦的声音沉稳而洪亮,费柏的发言结结巴巴,兴奋激动,还有一名生物哲学家,贝莉丝总是记不得名字,其声线高低起伏,犹如双簧管的演奏。 奥姆永远不知疲倦。到了下午,当贝莉丝与坦纳·赛克等工程人员坐在一起时,她略微有点无精打采。但奥姆似乎没什么困难,依然可以继续,他将注意力从有关恐兽的概念性问题和科学原理移至实际应用上,转而思考如何诱捕与驾驭一头大小如岛屿般的生物。而每当光线渐暗,大家普遍感到疲劳,不得不结束一天的工作时,提出收工的人肯定不是奥姆。 贝莉丝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研究课题被逐一攻克。奥姆没用多久便把数据附录重新写了出来,舰队城的人随即指出了他研究工作中的差错、失误与漏洞。科学家的振奋之情显而易见,他们几乎如痴如醉。这一难题——这一计划——规模之大,超乎想象,然而如今问题正被一个个解决,障碍被一个个排除,困难被一个个克服。 他们眼看着即将取得非同寻常的成就。如此前景,绝对令人激动得头晕目眩。 贝莉丝与舰队城的人并不熟络,但她不可能整天都不跟他们说话。“拿着,吃点儿这个。”有人递给她一碗黑糊糊的炖菜,若是连感谢都不说一声,显然太过无礼,没有必要。 晚上,舰队城的人们有的掷般子玩,有的即兴哼唱,声似呼哨的蚊族人对此颇感兴趣。她发现自己偶尔也处于谈话的边缘。 坦纳·赛克是她唯一叫得出名字的人。在“女舞神号”上时,她是自由人,而他是关押在甲板底下的囚犯,因此,她认为他们之间不可能存在信任,不过她感觉他是个坦诚直率的人。有些人言语间也会尝试将她视为交谈对象,坦纳就是其中之一。如今,贝莉丝比以往更接近舰队城的社会。她还可以听到各种故事。 大多关于秘密。她听人说起舰队城底下悬垂的铁链:古老久远,已经隐藏了成百上千年;需要耗费许多年的人工和相当于大量舰船的金属。“早在疤脸情侣打定主意如何使用它之前,”那人说道,“就已经有人尝试过了。” 乌瑟·铎尔也是传闻的主题之一。 “他来自亡者之地,”有一次,有人神秘地说,“铎尔出生在三千多年之前,正是他发起了‘抗争运动’。他生来即是鬼首帝国的奴隶,然后他夺取了那把被称作‘几率之刃’的剑,并通过抵抗获得自由,同时也摧毁了帝国。他死了。然而他是举世无双的勇士,只有他能够从冥幽之界杀回人间。” 听众们发出友善的讪笑,他们当然不信。但关于乌瑟·铎尔,没人知道该信什么。 铎尔本人则沉静地过着每一天。他似乎只愿跟海德里格做伴,那是他唯一勉强可算作朋友的人。他常常和仙人掌族飞艇驾驶员在屋子角落里静静地交谈,语调急促而低沉,仿佛友情是一种羞耻。 另有一人,乌瑟·铎尔愿意花时间与之交谈,这个人就是贝莉丝。 没过多久她就发现,那些偶遇和简短寒暄,其实并非巧合。他正迂回地尝试与她结交。 贝莉丝捉摸不透他,也不想胡乱猜测。她相信自己能够应付。尽管危机感依然存在,但她对这样的偶遇还是相当享受——庄重的气氛中带有一丝微乎其微的暧昧。这绝不是轻浮的调情,她不可能放下尊严,接受嬉皮笑脸的挑逗。但她的确为他所吸引,为此,她颇感自责。 贝莉丝想到了赛拉斯,并非出于负疚或背叛的感觉——对于这种念头,她不屑地撇了撇嘴。但她记得跟随他去看格斗比赛,尤其是看乌瑟·铎尔。这就是阻止我们逃离的力量,他曾说过,这一点她不敢忘记。那你为什么还要冒险跟铎尔待在一起呢,她自问道。 赛拉斯给的小盒子仍然深藏在她的包里,她能感觉到其重量。她很清楚,自己在这座岛上是有任务的(必须赶紧作出安排)。这项任务无疑将她推到了铎尔的对立面上。 贝莉丝明白为什么她允许这类谈话继续发生。她鲜少遇见有人具备与她相同或比她更强的自制力,能够控制自身对外部世界的反应,以及旁人对这些反应的感知度。乌瑟·铎尔是其中之一。因此他们互相尊重。简单明了的语言,无须面带微笑,而对方亦抱持着同样的态度。她知道,大多数人面对自己咄咄逼人的姿态,都会感到紧张不安,然而他却不受影响,反之亦然。这是很罕见的,也相当令人愉悦。 贝莉丝感觉他们应该站在阳台上眺望城市夜景,应该手插衣袋在小巷中信步游走。 但他们位于大厅边的一间小屋里,站在狭长的窗缝边。贝莉丝对岩石的颜色已经腻味透顶,她渴望地注视着那一小片黑暗的夜色。 “这些你都懂吗?”贝莉丝问道。 铎尔模棱两可地晃了晃脑袋。“差不多,”他缓缓说道,“至少知道他们快成功了。我的专长跟他们完全不同。等到这件事结束之后,我的研究工作才会展开。你的任务即将改变。你需要开始教他盐语。” 贝莉丝眨巴着眼睛,铎尔点了点头。 “这将打破底尔沙摩和柯涅德的律法,但我们并没把新知识带入岛内。奥姆会跟我们一起走。” 那是当然,贝莉丝心想。 “因此……”铎尔继续道,“因此我们准备回家。”他用优美的嗓音低声说。“带上在此的收获。我们打算执行的计划意义重大。自从我们离开之后,舰队城一直停留在一片蕴藏着石油和岩乳的矿层上方,钻井挖掘,积累召唤所需的储备。我们将前往那个地洞,利用手上的能源、诱饵,和即将建成的镣铐……套住一头恐兽。”这听起来毫无新意。接着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然后,”铎尔的声音极其微弱,“我们的工作就开始了。” 贝莉丝没有作声。 我就知道你在跟我耍花样,她平静地想。 开始什么样的工作? 她并不感到意外。恐兽在疤脸情侣的计划中只不过是序幕,还有更多秘密工作在进行中,而这一切努力背后有个宏伟的规划,几乎无人知晓其目的所在——她自然也不例外。意识到这一点,她没有太多惊讶。 除了眼下有一件事。 她不知道铎尔为何要告诉她,他的动机难以猜透。贝莉丝只知道,她被利用了。她发现自己甚至都没有怨恨——这是意料之内的事。 第二天早晨,初升的阳光照射到一具人类工程师的尸体上。他的骨骼佝偻在收缩的皮肤底下,胳膊紧抱于胸前,双手似爪,脊柱仿佛因年迈而弯曲。 他肋骨下方的腹腔处,皮肤紧紧裹着干涸的肠子,看上去就像一团橡皮管子。他的眼睛也有点儿萎缩,仿佛太阳底下晒干的水果。张开的嘴里,牙床几乎跟牙齿一样苍白。 尸体四周围了一圈蚊族男子,呜呜地低吟着,海德里格将他翻转过来(弯曲的脊梁骨像玩具木马似的前后摇晃),发现肋骨之间有个被女蚊族刺穿的大洞。 舰队城的人们本来扬扬自得,死人让他们感到沮丧。 “蠢货,”贝莉丝听见坦纳·赛克嘟囔道,“真见鬼,他想要干吗?”她看到他转身离开窗口。他不想再看下去。海德里格弯下腰,生硬而轻柔地抱起那副凄惨的遗体。他捧着这个仅剩下皮与骨的人走出村落,将其埋葬。 但即使是这场悲剧也未能平息空气中的躁动。在震惊与悲哀中,贝莉丝仍能感觉到科学家们的兴奋。就连认识那名工程师的人也发现,他们的悲伤与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处于竞争之中。 “看哪!”希奥伯嘶嘶地说道。他是一名海盗,也是一名海洋理论学家。他挥舞着厚厚一叠装订起来的文件。“终于到手了!这就是我们需要的数学、魔学和生物学原理。” 贝莉丝略带惊讶地看着那叠纸。这些都是通过我传递的,她心想。 奥姆进来后,他们让贝莉丝写道,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你愿意离开这里,学习我们的语言,并帮助我们从海中召唤出恐兽吗?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虽说从他那张长着孔状嘴巴的脸上,几乎不可能看出什么表情,但贝莉丝可以肯定,他的眼神里恐惧与喜悦兼而有之。 他的回答当然是愿意。 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村庄,大批蚊族男性前来与奥姆会面,通过呜呜气声表达自己的情绪。那是愉快吗?贝莉丝心想。还是妒忌?抑或是悲哀? 她感觉他们有些人望向舰队城的队伍时,眼中带着类似渴望的神情。他们对世事的冷漠并非牢不可破,奥姆显然就已经穿透了壁垒。 “我们两天后出发。”疤脸首领说道。贝莉丝胸口气血上涌,一阵揪心。她完全忽略了自己的任务,新科罗布森仍然要依靠她。灰心与沮丧拽着她直往下坠。不会的,她急促地寻思。还不算太晚。 船员们知道要走,都很高兴即将逃离滞塞的空气和贪婪的蚊族女人。然而贝莉丝却疯狂地渴望再多待几天,让她有更多时间。她又想起那具干尸,但思绪立即转向别处。绝望之下,她无比惶恐。 那天晚上,当血痂族和仙人掌族护送脆弱的同伴们回卧房时,她独自静坐,一边搓手,一边深深吸气,恐慌地琢磨着如何才能联系到底尔沙摩舰船。她一度考虑叛逃,乞求森嘎船长的怜悯,留她在船上,或者偷偷潜入。只要能回到新科罗布森就行。但她知道这并不可行。一旦发现她失踪,疤脸首领就会下令搜查底尔沙摩船只,而底尔沙摩人也不会拒绝。然后她就会被逮住,包裹便无法送出,新科罗布森将处于极度危险之中。 此外,她谨慎地提醒自己,她仍然无法接近底尔沙摩船。 贝莉丝听见隔壁屋子里有微弱的声响,她凑近关闭的房门。 是疤脸首领的声音。她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沉稳坚定的嗓音肯定错不了。她仿佛在轻轻吟唱,就像母亲对待孩子。那声音既沉静又热切,贝莉丝一阵战栗,闭起了双眼。听着这强烈专注的情感,她几乎一阵头晕目眩。 贝莉丝倚在墙边聆听他人的情感。她无法断定,此种情绪代表的是爱,还是令人极度疲累的执念。但她依然等待着,眼睛紧盯房门,就像吸血的女蚊族一样吸取偷来的感触。 少顷之后,那声音消失了,贝莉丝从墙边移开,疤脸情侣走了出来,坚毅的面庞平静沉稳。她发现贝莉丝正看着自己,于是毫无羞愧与敌意地跟贝莉丝对视了一眼。疤脸首领的脸上新添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从右边嘴角下开始,沿着下巴一直延伸至咽喉处,黏稠的鲜血仿佛糖浆一般渗出来。 血基本上已经止住,仅有少数几滴像汗珠一样积聚滑落,在皮肤上留下印痕。 两个女人互相凝视了片刻。贝莉丝觉得她们似乎没有共通的语言,两人之间的鸿沟令她感到晕眩。 第二十六章 那天夜里,待众人入睡许久之后,贝莉丝爬了起来。 她掀开被汗水浸湿的被单,站起身来。尽管已是漆黑的深夜,空气中依然热烘烘的。她从枕头底下抽出赛拉斯的包裹,拉开幕帘,安静缓慢地穿过坦纳的房间,坦纳躺在床铺上,仿佛一团黑影。她走到木门边,把头倚在门上,她的皮肤能感觉到木头的纹理。 贝莉丝很害怕。 她小心翼翼地从窗口向外张望,一名仙人掌族卫士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中巡逻,经过每一扇门户时,都漫不经心地查看一下,然后继续前进。他仍在一段距离之外,她觉得若是拉开门奔出去,或许能不让他发现。 然后呢? 那些昆虫般的女人长着尖锐的口器,双手似爪,渴望吸食鲜血。但贝莉丝看见天上空无一物,四周也没有凶险的哀鸣声。她手握门栓等待着——等待听到或看到蚊族女人,确认其方位,以便躲避(假如知道她在哪里的话,会比较容易躲)。她又想起早上那个变成皮囊与骸骨的人。她一动不动,手僵硬地搭在门上。 “你干吗呢?” 背后传来严厉的低语声。贝莉丝转过身,双手拽紧衣衫。坦纳坐了起来,正从阴影中瞪视着她。 她微微挪动。坦纳站起身,她看见那团古怪而累赘的触须从他的上腹部冒出来。他面对着她,神态怀疑而紧张,那架势看上去就像要攻击她似的。然而他说话压低了嗓音,这使她略感安心。 “抱歉。”她平静地说。他站在门口,脸色异常严峻,充满怀疑。“没想到会吵醒你,”她轻声说,“我只是……我必须……”创造力弃她而去,她不知该如何解释,一时间哑口无言。 “你想干什么?”他用拉贾莫语缓慢地说道,显得既愤怒,又好奇。 “抱歉,”她重复道,然后摇了摇头,“我感觉……”她屏住呼吸,再次望向他,眼神镇定平稳。 “不能拉开门栓。”他说。 他正看着她手里的包裹,贝莉丝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去遮掩它,也不要让手指紧张地挪动,尽量装作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怎么,要上厕所?对不对?你得用夜壶,女士。在这里,这种事不能太害羞。你看到威廉的下场了。” 她挺直身子,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的卧房。“睡个好觉。”赛克在她身后说道,然后缓缓地回到床铺上。贝莉丝走到分隔用的帷幕边,稍稍回头瞟了他一眼。他坐在那里,显然一边等一边听着。她咬咬牙,拉开幕帘。 一时间只有沉默。接着,坦纳听见一阵细微的滴水声,仿佛心不甘情不愿似的,他冲着被单毫无幽默感地咧嘴一笑。幕帘背后,离他数尺远处,贝莉丝从马桶上站起来,脸色阴沉而愤怒。 恼羞成怒之际,她想到一个主意,心中渐渐产生了希望。 第二天是舰队城人员驻留岛上的最后一个整日。 科学家们搜集起所有纸张和草图,如孩童般高声谈笑。就连沉默寡言的丁丁那布伦及其伙伴们也都兴高采烈。行动计划与日程安排在贝莉丝周围渐渐成形,仿佛就差真正把恐兽抓到手了。 疤脸首领时不时在讨论中插上几句,脸上挂着沉稳的笑容和那道殷红闪亮的新疤。只有乌瑟·铎尔无动于衷——乌瑟·铎尔和贝莉丝,他们隔着屋子对视了一眼。他们俩一动不动,是喧闹的大厅里唯一的静止点。一时间,他们似乎在共同享有一种优越感,一种对周围人的鄙视。 在这一整天里,蚊族人来了又去,僧侣般平静的神态中透着焦虑。蚊族人遗憾地意识到,随着新访客的离去,他们突然带入的大量理论与概念将无以为继。 贝莉丝注视着克吕艾奇·奥姆,发现这名年迈的蚊族人就跟儿童没有两样。尽管自己没什么物品,但看到新伙伴们整理随身携带的包裹、衣服和书籍,他也有样学样。他离开大厅,片刻之后,搜罗来一捆破布和碎纸,并在顶端打了个结,勉强弄成旅行包裹的模样。贝莉丝见状,感到一阵战栗。 她知道赛拉斯的包裹就在自己的旅行袋底部:信件、项链、盒子、封蜡和戒指。今晚,她惊惶错愕地告诉自己。无论情况如何,只能是今晚。 在白天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她追踪着太阳的轨迹。到了黄昏时分,光线变得凝重迟滞,所有物体都渗出阴影,她感到深深的恐惧。贝莉丝意识到,她不可能越过沼泽,不可能越过凶残的蚊族女人。 门打开了,贝莉丝警惕地抬头观望。 森嘎船长踏入屋内,左右各跟着两名船员。 三名仙人掌族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即使在他们族类中,这三人也属于壮汉,腰带和裤档周围,植物质地的肌肉高高隆起。他们佩戴的珠宝和武器微微泛出光芒。 森嘎用硕大的手指指向克吕艾奇·奥姆。“这个蚊族人,”他宣布道,“哪儿也不准去。” 众人一动不动。沉静的片刻过后,疤脸首领走上前来。 森嘎抢在她之前开口。“你是怎么想的,船长?”他厌恶地说,“我应该称呼你这个婆娘为船长,对吗?你是怎么想的?我他妈对你们的存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我没必要这么做。我也容忍你们跟当地人交谈,这已经违反了该死的安全规定,有重启疟蚊时代的危险……”对于这番夸张的言辞,疤脸首领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但森嘎仍在继续。“真见鬼,我耐心等待你们离开,结果呢?你以为能够把这些家伙偷偷运出去,不让我知道?你以为我会放行? “你们的交通工具将受到检查,”他坚决地说,“任何搜集自机械海滩的私货,任何蚊族书籍或论文,任何岛上的照片都将被没收。”他又指了指奥姆,然后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你这个婆娘没读过历史吗?想把蚊族人带出去?” 克吕艾奇·奥姆瞪大眼睛看着他们争吵。 “森嘎船长,”疤脸首领说,贝莉丝从未见过她如此威严堂皇,仪态卓绝,“你注重安全,恪尽职守,没人可以指责你。但你我都知道,男性蚊族人是草食性的,并无危害。除了这一个,我们没打算带走其他人。” “我不同意!”森嘎嚷道,“见鬼,这一制度必须绝对遵从,我们得吸取历史的教训。没有蚊族人可以离开这座岛,这是允许他们生存的先决条件。不能有任何例外。” “我厌倦了这种争论,船长。”贝莉丝忍不住佩服疤脸首领的镇静,佩服她那钢铁般的冷峻,“克吕艾奇·奥姆将跟随我们离开。我们无意惹怒底尔沙摩,但我们得带走这个蚊族人。”她背过身,离他而去。 “我的手下在机械海滩上。”他说道。她止住脚步,转回身。他抽出一把巨大的手枪,松松垮垮地提在手里,枪管向下悬垂着。舰队城的人一动不动。“他们是训练有素的仙人掌族战士。”森嘎说。“要是违抗我的命令,你们没法活着离开这座岛。”他举起枪,指向疤脸首领,动作极其缓慢,几乎不像是威胁,“这个蚊族人……你说叫奥姆的……他得跟我走。” 屋里的警卫全都蠢蠢欲动,把手伸向各自的剑、弩弓和手枪。无论是身披硬甲的血痂勇士,还是魁梧的仙人掌族,视线都在森嘎和疤脸首领之间迅速地来回移动。 疤脸首领并没有看他们,但贝莉丝看见她与乌瑟·铎尔交换了一个眼神。 铎尔走向前,挡在疤脸首领和那把枪之间。 “森嘎船长。”他用优美的嗓音说道。他静静地站着,抬头望向对方,那名仙人掌族比他高出一尺有余,块头也要大得多,而手枪正好指向他的头部。他一边说,一边瞪视着枪膛,仿佛那是森嘎的眼睛。“看来得由我向你道别了。” 船长低下头,一时间似乎不太确定。然后他收回一只空手,庞大强健的肌肉在皮肤底下涌动,肥硕而布满刺棘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随时准备挥出。他动作缓慢,显然并不想打铎尔,而是希望胁迫其就范。 铎尔伸出双手,仿佛恳求一般。他稍一停顿,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过后——贝莉丝虽然早已料到,却仍然难以看清——森嘎震惊地捂着脖子往后退去,他的咽喉被铎尔刚硬的手指叉了一下(并不太重,只不过是警告,找准利刺之间的空当,让他喘不过气来)。此刻枪已到了铎尔手里,夹在他的双掌之间,就像是祈求得来的物品,但仍然指向他的头颅。他双眼紧盯着森嘎,轻声低语,贝莉丝听不清他讲些什么。 (贝莉丝的心怦怦直跳。铎尔的动作使她深受冲击。不管这次攻击是残忍还是手下留情,其动作本身,那种超自然的速度与精准,就好像是对世界的基本规律发起挑战,仿佛连时间与重力都无法抵挡乌瑟·铎尔,更不用说血肉之躯了。) 站在森嘎身后的两名仙人掌族迟缓而愤怒地跨步上前。他们将手探向腰间,准备拔出武器,铎尔掌中静止的枪突然一转,换了个方向,接着再次一晃,握在了他伸出的右手中,(瞬间)轮番指向那两名水手。 (整个过程看不到他移动。如此的速度与控制,几乎接近魔法。三名仙人掌族全都惊呆了。) 铎尔再次变换姿势,枪离开他的手指,翻滚着落到远处谁也碰不到的地方。他手中握着那柄白色的剑。随着啪啪两声响,森嘎的船员相继发出痛苦的嘶喊,他们扔下武器,抓着自己的手,手腕上各有一道裂口。 此刻,剑尖直指着森嘎的咽喉,那仙人掌族瞪视着铎尔,既恐惧,又憎恨。 “我用剑身打了你的手下,船长,”铎尔说,“别逼我使用剑刃。” 森嘎及其手下往后退开,撤至他的攻击距离之外,然后穿过房门,走进最后的日光里。铎尔等在门口,剑身指向户外的空气中。 屋子里逐渐响起一阵有节奏的低语声,既像是胜利的欢呼,又充满了敬畏。贝莉丝记得这种声音,她以前也听到过。 “铎尔!”舰队城的男男女女开始诵喝,“铎尔!铎尔!铎尔!” 这就跟那次在竞技场中一样,仿佛他是一尊神祇,可以实现众人的愿望。他们就像在教堂中咏唱,那崇敬的呼喝声并不算太响,但热忱而严肃,充满愉悦,节奏整齐划一,连绵不绝。森嘎听在耳中,感觉就像是嘲弄。他被激得怒火中烧。 他冲着门框内的铎尔怒目而视。 “瞧瞧你,”他愤怒地喊道,“懦夫,你这头猪,该死的混蛋!跟什么样的恶魔交易,才能换到这种本事,你这头猪?你跑不掉了。” 突然间,他安静下来,他的嗓音戛然而止。仙人掌族以为只要待在户外便是安全的,但乌瑟·铎尔从屋里走了出来,舰队城的人们发出惊呼,但大多依旧在诵喝。 贝莉丝赶紧跟到门口,万一有女蚊族出现,就立即关上门。她看见铎尔手执长剑,毫不犹豫地走向努吉特·森嘎。她能听见他讲话。 “我知道你很生气,船长,”他轻声说道,“但你得控制住自己。让奥姆跟我们走并没有危险,这你是知道的。他不会再回到这座岛屿。你前来阻止,是因为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侵犯。这是一种误判,但迄今为止只有两名手下看到。” 三名仙人掌族相隔一定距离围在他四周,互相交换眼色,琢磨着是否能突袭他。贝莉丝突然被推到一边,海德里格以及另外几名舰队城的仙人掌族和血痂族来到了室外。他们没有靠近对峙的现场。 “你不能阻止我们离开,船长,”铎尔继续道,“你不能冒着与舰队城开战的危险。另外,你我都清楚,你想惩罚的,不是我的手下,甚至也不是我的雇主,而是我。但这……”他低声总结道,“是办不到的。” 接着,贝莉丝听到了蚊族女人接近时那种凄厉的嗡嗡声。她猛吸了一口气,同时也听见其他人发出惊呼。森嘎及其手下犹疑地抬头观望,仿佛想要避免被看到似的。 乌瑟·铎尔的视线并未从森嘎船长脸上移开。天空中掠过一个身影,贝莉丝抿紧了嘴。“铎尔!铎尔!”的诵喝声逐渐低落,但仍在下意识地继续着。没人出声示警。他们都知道,假如自己能听到蚊族,他一定也能。 随着翅膀扇动声逐渐接近,铎尔突然靠向船长,近距离瞪视着森嘎的眼睛。 “我们能够互相理解吧,船长?”他说。森嘎吼了一声,企图熊抱铎尔,用身上的刺棘挤他。但铎尔的双手在森嘎脸上一晃,然后格挡住他的胳膊。接着,铎尔站到了数尺之外,仙人掌族咒骂着弯下腰,树液从被砸烂的鼻子里滴淌出来。森嘎的船员们似乎有点儿惊慌失措。 铎尔转身背对他们,举剑对付第一个向他扑来的蚊族女人。贝莉丝的呼吸停止了。一名饥饿的女蚊族突然出现在空中,嘶鸣着俯冲下来,口中的尖刺突出在外。她沿着地面打转,敏捷而飘忽,双臂前伸,饥饿地流着口水。 时间变得迟滞缓慢,而她是唯一移动的物体。 乌瑟·铎尔纹丝不动地等待着,他的剑垂直举在身体右侧。突然间,蚊族女人来到了近前,贝莉丝感觉都能嗅到她,而其吸管眼看就要触到铎尔的皮肤。这时,他的手臂突然掠过身前,剑依然是静止而竖直的,但已移到了他的另一侧,蚊族女人的脑袋和左前臂翻滚着坠入干燥的泥地中,鲜血喷涌,她的躯干砰然掉落在铎尔身边的地面上。到处沾染着黏稠的血浆,包括尸体、泥尘和他的剑刃。 铎尔又动了起来。他转身跃起,像摘水果一样探出双手,刺穿了飞过头顶的第二个女蚊族(贝莉丝甚至都没看到她),然后一拧身,用剑将她从空中拽下来,甩到地上,她躺在那里,一边尖叫,一边流口水,仍企图抓向他。 铎尔迅速了结了她,贝莉丝惊恐地松了口气。 天空中安静下来,铎尔一边擦剑,一边再次转身面对森嘎。 “你不会再见到我,也不会再见到我们中任何人,森嘎船长。”他向仙人掌族保证。此刻,森嘎瞪视他的眼神中恐惧要多过憎恶,他看了看两名蚊族女人的尸体,她们比男人还要强壮。“去吧。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女蚊族那种令人厌恶的噪音再次响了起来。一想到又要目睹屠杀场面,贝莉丝差点叫出声来。嗡嗡声逐渐靠近,森嘎瞪大了眼睛。他继续站立了片刻,迅速环顾四周,寻找饥饿的女蚊族。他仍暗自希望她们能杀死铎尔,但也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噪音越来越近,铎尔却没有动。 “混蛋!”森嘎一边吼,一边沮丧地转过身,并挥手示意手下人跟他走。他们很快便离开了。 贝莉丝知道,他们是想赶在更多女蚊族发起攻击,并被杀死之前,赶紧撤离。倒不是他们关心这些怪物,而是因为铎尔的技艺令他们震惊无比。 乌瑟·铎尔一直等到三名仙人掌族消失不见,才转过身,归剑入鞘,镇定地走回室内。 此时,翅膀的蜂鸣声已然非常接近,但谢天谢地,她们稍稍迟了一步,没能赶上他。贝莉丝听见嗡嗡的振翼声逐渐消失,蚊族女人散开了。 铎尔走入室内,人们又开始大声念诵他的名字,骄傲而热切,仿佛战斗的口号。这一次,他点头致意,双臂举至与肩平齐,手掌外翻。他纹丝不动地站立着,垂下眼睛,仿佛漂浮在呼喊声中。 又到了晚上,这是最后一个夜晚,贝莉丝在自己房间里,躺在干巴巴的茅草床上,手中握着赛拉斯的包裹。 坦纳·赛克没有睡着,白天刺激的打斗让他太过兴奋,从克吕艾奇·奥姆那里获得的知识也使他很震惊。与整体的宏伟理论相比,他所了解的不过是一小块碎片。但这项任务规模之大,使他有点儿飘飘然,甚至难以入睡。 此外,他在等一件事。 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女士房间的帘幕被轻轻地拉开了,贝莉丝·科德万蹑手蹑脚地穿过屋子。 坦纳翘起嘴角,露出冷峻的笑容。他不知道前一晚她想做什么,但显然不是要小解。想到自己略带残忍地逼迫她表演了那一出戏,他不由地半露微笑,半皱眉头。后来他感到有些内疚,然而古板严肃的科德万小姐为了他,不得不挤出几点水来,这让他在接下来的一整天中笑得合不拢嘴。 他当时便知道,不管她有何打算,事情还没有完,她还会再作尝试。 坦纳注视着她。贝莉丝并不知道他醒着。他看见她站在门边,身穿白色衬裙,正透过窗户向外张望。她拿着一件东西。一定是昨晚的那个皮袋子,当时她力图避免引起他对此物的注意。 他对她的行为很好奇,同时心中也存有一丝残酷,他在“女舞神号”上受尽凌虐,如今就像是一种转嫁的报复。正是由于此种心态,他才没有向铎尔或疤脸首领汇报她的举动。 贝莉丝站立着观望,然后伏下身子,沉默地摩挲那包裹,接着又站起来观看,然后再次蹲下,不停地重复。她的手徒劳地停留在门栓上方。 坦纳·赛克站起身,无声无息地向她走去,她在反复犹豫中太过专注,没有留意到他。坦纳站在她身后数尺远处观察着,她的举棋不定让他感到既恼火又有趣,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你又想出去,对不对?”他嘲讽似的低语道,贝莉丝转过身,面对着他。坦纳看到她在哭泣。他感到一阵震惊与惭愧。 他脸上的那一丝坏笑立刻消失了。 泪水从贝莉丝·科德万眼睛里涌出,但她没有发出一声抽泣。她使劲地喘息着,每次深深吸气都处于失声痛哭的边缘,但她保持着沉默。她的表情激动而克制,布满血丝的眼睛紧张炽烈。她就像一头被逼到角落里的野兽。 她恼怒地抹了抹眼睛和鼻子。 坦纳试图开口,但她愤怒的眼神令他动摇,他费了好大劲才憋出几个字来。“好了,听着,好了,”他低语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想怎么样?”她轻声说。 坦纳虽然困惑,但没有被吓倒,他低头看了看她手里的包裹。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嗯?”他说,“这是什么?想要偷偷溜走,对吗?指望底尔沙摩人把你带回家?”他一边说,一边发现自己的怒气渐渐升起,须得努力克制才行。“想要告诉鲁德革特市长,你在海盗船上受到怎样的虐待,对不对,小姐?告诉他们舰队城的存在,好让他们追击我们,把我这样的人关回甲板底下那种鬼地方?然后送去殖民地当奴隶?” 贝莉丝高傲地瞪视着他,眼中带着愤怒的泪水。长久的沉默过后,透过她静止而严肃的脸庞,坦纳看出,她作出了一个决定。 “你自己看吧。”她突然带着嘶嘶的气声说道。她将一封信塞到他手里,然后倚着门滑坐下去。 “‘七级状态’?”他喃喃道,“‘代号箭镞’是什么鬼东西?”贝莉丝一言不发。她已经停止哭泣。她瞪视着他,如孩童般乖戾阴沉(但此刻她的眼睛后面似乎多了一丝希望)。 坦纳继续看下去,勉强解读那些晦涩的代码,而其中突然浮现出的含义,往往令他震惊。 “‘吻法师的到达’?”他怀疑地低语道,“‘溃疡河填满蠕虫部队’?‘海藻炸弹’?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这是一份该死的入侵计划!见鬼,这是什么?”贝莉丝凝视着他。 “这是一份该死的入侵计划。”她冷冷地重复他的话。 她冷酷地保持着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告知他详情。 他身体往后一靠,紧紧攥住那张纸,直愣愣地望向其中的印鉴,手指抚摸着赛拉斯铭牌上系着的锁链。 “要知道,关于我,你说的没错。”贝莉丝说道。他们压低音量,以免吵醒隔壁屋里的女人。贝莉丝的嗓音毫无生气。“你说的没错,”她重复道,“我对舰队城缺乏归属感。我能看出来,你心里想,‘我不信任这个来自上等城区的婊子。’” 坦纳摇摇头,试图否认,但她不给他机会。 “你是对的。我不值得信任。我想要回家,坦纳·赛克。要是打开门就能走到獾泽,萨拉克斯区,马法顿,鲁德弥德,或者新科罗布森的任何一个地方,嘉罢在上,我就会走出去。” 面对她激动的态度,坦纳几乎愣住了。 “但那是不可能的,”她继续说,“没错,我曾幻想过救援。我幻想新科罗布森的舰队把我接回家,然而这里有两个障碍。 “我想要回家,赛克。可是……”她犹豫不决,略微有点儿泄气,“可是‘女舞神号’上的其他人没有这种迫切的需求。我明白……那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所有新科罗布森的改造人来说……‘获救’意味着什么。”她扭头望向他,眼神毫不畏缩。“无论你是否相信,这不是我希望的。我对新科罗布森不存在错觉,对你们的放逐不存在错觉。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处境,坦纳·赛克。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迫使我登上这条该死的破船。 “无论我多想回家,”她说,“我明白,对我来说最好的方案,对你们却未必,我不愿掺和在这件事里。这是实话。”她突然说道,仿佛充满惊讶,又仿佛自言自语。“我无法说服自己。我承认。这是实话。” 她稍一迟疑,然后抬头望向他。 “就算你认为我满嘴谎言,赛克先生,还有第二个事实:我根本无计可施。我不可能跟随底尔沙摩人逃跑,也不可能给新科罗布森舰队带路。我被困在了舰队城。我完完全全被困住了。” “那么,谁是赛拉斯·费内克?”他说,“这又是什么?”他挥了挥那封信。 “费内克是一名科罗布森密探,跟我一样身陷困境。不过他获得了消息,”她冷冷地说,“关于那该死的入侵计划。” “你想要它沦陷吗?”她问道,“老天,我明白你对那地方没什么好感。嘉罢在上,你有什么理由喜欢它呢?但你真希望新科罗布森陷落吗?”她的嗓音突然变得十分严峻。“你在那儿就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整座城市里连一个值得怀念的人都没有?你不在乎它落到成戈利斯手中?” 维尼昂街往南一点,在罗经区里,有个小小的市场。每逢回避日和尘埃日,它便会出现在仓库后面的小巷里,规模很小,连名字都没有。 这是个鞋市场。旧鞋,新鞋,偷来的,有瑕疵的,完美精致的,什么样的都有。木屐,拖鞋,皮靴,等等,一应俱全。 若干年来,那是坦纳在新科罗布森最喜欢的地方。倒不是他比别人买更多的鞋,而是因为他很享受在那条短巷中穿行,经过摆满皮革与帆布鞋的桌子,听着小贩们大声吆喝。 窄巷里有若干家小咖啡店,他跟店主和常客都很熟络。当他不需要工作,又有点儿小钱时,常常会在覆满常春藤的博朗咖啡馆里待上几个小时,跟博朗·科洛、伊凡·科洛和蛙族人斯拉施内舍有事没事地争论一番,或者替可怜的疯子“螺旋雅各布”买一杯酒。 他曾在那里度过许多个日子,烟雾缭绕地喝着茶和咖啡,透过博朗歪歪扭扭的窗玻璃望向外面的鞋市,任由时间点点滴滴地滑过。嘉罢为证,没有这种日子他也一样能活。这不是什么上瘾的毒品,他也没有因为怀念那样的时光而难以入睡。 然而当贝莉丝问他是否在意城市陷落时,他立即就想到了这些。 当然,假如新科罗布森,连同所有他认识的人(他已经有一阵子没想起他们了),连同所有他到过的地方,全都被格林迪洛(那是噩梦中才有的可怕形象,是头脑中想象出来的阴影)破坏殆尽,沉入水中,那样的情景当然令他惊骇。这当然不是他所希望的。 但他对自己的第一反应感到震惊。没有理智的分析,没有仔细的考量。他透过窗户望向岛上酷热难当的夜晚,却记起了别处的窗户,记起了那厚实而斑驳的玻璃,以及外面的鞋市。 “你为什么不告诉疤脸情侣?为什么你认为他们不会帮忙把消息传到城里?” 贝莉丝耸了耸肩,装出无声的佯笑。 “你真以为,”她缓缓地说,“他们会在乎?你以为他们会自找麻烦?派出一艘船?负担送信的费用?你以为他们会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你以为他们会全力以赴去救一座一有机会就要摧毁他们的城市?” “你错了,”他不太确定地说,“这里有许多被劫持的科罗布森人,他们会在意的。” “没人知道,”她嘶嘶低语道,“只有我和费内克。要是我们把消息散播开来,他们就会诋毁我们,说我们惹是生非,然后把我们扔进海里,再把信给烧了。老天,假如你错了怎么办?”她凝视着他,直到他不自在地稍稍挪动。“你以为他们会在乎?你以为他们不会让新科罗布森陷落?假如我们跑去告诉他们,但你的判断有误,那就全完了——我们将失去唯一的机会。你明白形势有多危急吗?你想要冒这个险?真的吗?” 坦纳无言以对,他意识到,她说得有理。 “所以我才坐在这里,哭得像个白痴一样,”她愤愤地说,“因为只有把信件、证据以及贿赂送到底尔沙摩人手中,我们才有机会解救新科罗布森。明白吗?解救新科罗布森。我站在这里发呆,是因为想不出去海边的方法。因为我害怕外面那些可怕的怪物。我不想死,但黎明眼看就到了,我必须出去,却又出不去。从这里到海滩超过一英里远。”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移开视线。“我不知该怎么办。” 他们听见仙人掌族警卫在月光下的村镇中走动,穿梭于一栋栋房屋之间。坦纳和贝莉丝倚着墙相对而坐,眼神呆滞。 坦纳再次望向手中的信件,上面盖有印鉴。他伸出双手,贝莉丝将剩下的小包裹递给了他。她脸上依然保持镇静。他看了一遍给底尔沙摩海盗的信。报酬非常丰厚,他心想,但要是能救新科罗布森,一点儿也不算过分。 解救新科罗布森,令其免受侵害。 他再次逐行逐句地把每封信都读了一遍,其中并未提及舰队城。 他又瞧了瞧项链,那块小牌子上刻有名字和标志。这跟舰队城没有任何联系,也不会向新科罗布森政府泄漏他们的位置。贝莉丝在沉默中注视着他。她知道他的特殊之处。他能察觉到她心中的希望。他拿起那枚硕大的戒指,仔细查看其精致的图案,端详着凹凸不平的刻面。他感觉像被催眠了似的。这戒指就跟新科罗布森一样,有着多重含义。 沉默仍在继续,包裹在他手中不停地翻来覆去,他用手指摩挲着封蜡、戒指以及那封写满恐怖警告的长信。 他记得接受身体改造时的情景,但那并不是记忆的全部。还有一些地方和一些人。新科罗布森不止一个侧面。 坦纳·赛克对嘉水区忠心耿耿,他能感觉到这种忠诚所带来的热情,但同时他也感觉到对新科罗布森的哀怜之情——一种忧郁而惋惜的爱,包括对那鞋市,也包括其他方面。两种情感如同游鱼一般在他体内互相追逐盘绕。 他想象着自己的故乡城市被彻底毁灭。 “没错,”他缓缓地低语道,“到机械海滩的路程超过一英里,需要走下山,经过蚊族女人居住的沼泽。” 他突然晃了晃脑袋,示意镇子的另一端,即岩石间的那道裂隙,以及下方黑黝黝的海浪。 “但是从这里下海只有没几步路。” 间章Ⅴ 坦纳·赛克
这并不困难。
我注视着窗口(贝莉丝·科德万伏下身子,躲在我背后等待着。我想她一定很紧张,担心我玩弄她,但她依然充满希望)。我等待警卫转过街角,离开广场,走出视线之外。
——不要动,我告诉她说,她拼命地摇了摇头。——千万别离开这儿(我很害怕,在拖延时间)。听到我敲门之前,连一根手指头都不要动。
她要负责拉开门栓。她要负责警戒,确保当门锁打开时,不会有蚊族闯进来。不管我多久才能返回,她都得一直等着。
于是我点点头。她的皮袋子叠得整整齐齐,不留一丝空隙,外面抹了一层蜡,以防渗水,我把它揣在腰间,就像捂着一处伤口。她拉开门,我走了出去,跨入星光之下。在这炎热的夜晚,我暴露在空气中,周围尽是蚊族女人。坦纳·赛克毫不犹豫地冲向村子后面那道肛门似的裂隙,村里的垃圾都是经由此处排入海中。 他带着恐慌低头猛跑,盲目地奔向那山岩间的缝隙。他的神经在尖啸,身体紧绷如弓,竭尽全力想要拉近与海水的距离。 他肯定听到了蚊族的振翅声。 户外的天空下,他听见风声和昆虫的夜鸣。仅仅五秒钟过后,他的双脚便踏上了那片如阳台般俯瞰着海洋的平坦岩石。空气静止不动,他一头扑向黝黑的山坳中,黑暗紧紧裹住了他。一瞬间,他脚下打滑,心中依然在犹豫,是否应该更加谨慎,宁愿费点儿力气,沿着蜿蜒崎岖的小道爬下石坡。但是太迟了,他的腿已经跨了出去,或许是因为听到女蚊族的哀鸣。他脱离岩石,坠落下去。 他的下方除了空气别无他物,五十英尺的虚空之下,海水悠悠地晃动着,泛出钢铁似的微光。他见过裂隙下方的海水如何流动。如今他属于海洋,懂得辨识水流的动向。他推测下方的水应该很深,而事实正是如此。 他挺直身子,随着扑通一声响,浪花四散飞溅,他肺里的空气都被震了出去。他惊恐地张开嘴,水涌了进来,流入他那干燥而可怜的鳃。头顶上的海水再次合拢,将他包围起来。他就像一粒细小的微生物,被海洋欣然接纳。 他惬意地悬浮于黑黝黝的水中,一动不动。四周安全的空间令他得意扬扬,这里没有蚊族女人(他又想到其他捕食者,一时间略感不安)。 坦纳感觉那个滑腻腻的袋子有点儿沉,他将它捂在肚子上,然后用带蹼的脚使劲蹬水。他已经很久不曾游泳。他的皮肤在水中舒展开来,全身的毛孔如同花朵一般绽开。 水里并非绝对黑暗。随着瞳孔的扩张,他能分辨出深浅不一的阴影:水下的岩崖,村落里的垃圾,通往开阔水域的狭缝,以及漆黑一片的深水区。他穿过峭壁间的洞孔,感觉水流发生了变化。头顶上方的波浪啃食着海岸,仿佛一张衰老得掉光牙齿的嘴。 他的方向感很清晰。身边有细小的动物游过,那是夜间出没的小鱼。坦纳在水底游动,触须伸向四面八方,探索着岩石的边角。他开始沿着弯曲的海岸前进。他的触须比他勇敢,对于那些不敢用手触摸的岩洞,他就让触须像章鱼一样伸进去探查。这些附属物是他身上最能适应水栖生活的器官,他顺从它们的指引。 坦纳沿着蚊族岛屿的边缘游动。他发现有海葵和海胆,然后突然悲哀地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游到海床附近,而且几乎可以肯定也是最后一次。但此处光线太弱,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能想象身体下方分布着一团团沙砾与石块,突兀的岩石和枯木上定然长满繁密的海草,若是有光,便会呈现出鲜艳的色彩。 匆匆忙忙游了一阵之后,他放松下来。沿岸海水的味道跟舰队城周围的开阔水域不同。这里的水更加浓稠,到处是细小的生物,生命和死亡的气息弥漫在他四周。 忽然间,他尝到了铁锈味。 机械海滩,坦纳心想。他已经沿着岛屿的外廓绕进了海湾。他的吸盘摸索到新的物件:腐烂分解的钢铁,海水侵蚀下锈迹斑斑的引擎。此处的海床富含铁质,水中充斥着金属盐,他能尝出血的滋味。 水面上荡漾着月光,头顶上方三个巨硕的影子挡住了微弱的光线,这些就是底尔沙摩的舰船。粗实的锁链在水中绷得紧紧的,铁锚抛落在年代久远的金属残骸之间。 坦纳调整角度向上浮升,并感觉到海水逐渐散开。他高高举起依然握着包裹的手。最大的那艘船犹如一团黑影,正好挡在他前进的路线上。 底尔沙摩的仙人掌族见到他之后,大呼小叫地作愤怒状,威胁似的举起拳头和长满刺棘的胳膊。但他们只是装模作样而已,他们被这个浑身湿漉漉的改造人搞糊涂了。他沿着锁链攀爬上来,滴着水站在甲板上,紧张不安地望向天空,等待水手们将他带下去。 “我要跟船长谈话,伙计们。”他一遍遍地用盐语对他们说,尽管很害怕但态度坚决。看来威胁吓不倒他,于是他们将他带入点着蜡烛的黑暗船体内。 他们领着他经过藏宝室,通过交易与战斗获得的物品全都存放于此。厨房则充斥着腐烂蔬菜和炖煮的味道。走廊的笼子里,猩猩一边嘶叫,一边摇晃着栏杆。仙人掌族身体太重,手指又太粗笨,无法攀援绳索。这些猿猴自出生起便接受训练,能够遵从口哨与命令,熟练地张挂船帆,尽管它们从来都不明白这样做目的何在。 这群无聊的猴子被藏在此处,以免遭受饥饿的女蚊族袭击。 森嘎静坐在船舱中,他让坦纳站着,用一块破布不安地擦干脸和手。森嘎巨硕的绿胳膊搁在桌面上,双手相扣,显得既怀疑,又耐心,颇似人类的官僚作风,让人很不自在。 他善于玩弄权术,自从第一眼看到坦纳,就猜到这里面有问题,舰队城的当权者多半是被蒙在鼓里。他支走了警卫,以防万一这件事只有他一人可以受益。警卫们悻悻地离开了,好奇心未能得到满足。 接着是一阵沉默。 “告诉我怎么回事。”森嘎最后说道。他省略了开场白,坦纳·赛克(海水从他皮肤上滴落,流淌到草褥里,他双手紧紧抓着包裹,既害怕又内疚,对自己的背叛行为深感不安)对此颇为赞赏。 打开蜡裹的皮袋与盒子,里面的物品依然干燥。 他一声不吭地将那封较短的信递过去,其中写的是对携带者的承诺。 森嘎缓慢而细致地读了好几遍。坦纳等待着。 最后,森嘎抬起头,脸上丝毫不露声色(但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放到一边)。 “你要我递送什么东西?”他说。 坦纳依旧无言地抽出那个沉甸甸的盒子。他取出戒指和封蜡,然后将打开的匣子转向森嘎,给他看里面的信和项链。 船长撇着嘴查看粗糙的项链,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他的手摩挲着那封长信。 “不让我看的东西,我不带,”他说,“里面也许写着‘别管另一封信’。我想你一定能理解。只有等我看完之后,才能让你把它封起来。” 坦纳点点头。 森嘎船长审视良久,赛拉斯写给新科罗布森的这封密件冗长而晦涩。他没法真正读懂——他的拉贾莫语不够熟练。他只是寻找与自己相关的词语:仙人掌族,底尔沙摩,海盗。信中没有这些字眼。似乎不像是骗局。看完之后,他疑惑地抬起头。 “这都是什么意思?”他说。坦纳快速耸了耸肩。 “老实说我不知道,船长,”他说,“我跟你一样看不明白。我只知道这是新科罗布森需要的信息。” 森嘎同情地向他点点头,同时思考着自己的选择。把这人赶走,什么也不做。当场杀死他(轻而易举),夺走他的印鉴。递送包裹;不递送包裹。将此人转交给舰队城的女首领,他显然是个叛徒,只是森嘎搞不清背叛的方式和原因。但努吉特·森嘎对眼前的事态和这名胆大妄为的擅入者很感兴趣。他对他没有敌意,却也无法搞清此人为谁效力,受到何方势力的庇护。 森嘎船长不愿冒与舰队城开战的风险,更不用说与新科罗布森了。信中没有会危害到我们的内容,他心想。此外,虽然他心存顾虑,却找不到拒绝担任信使的理由。 最坏的情况是,他偏离通常的贸易路线,远远地绕了一圈,信中的内容却得不到兑现。但这算不算灾难呢?作为商人和海盗,他将到达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那不是个好结果,他心想,这趟旅程艰难而漫长,但为了潜在的利益,或许值得一试? 也许这封信(有那座城市的印鉴,以及其代理人的授权)能获得兑现。 他们共同完成了秘密交易。坦纳用戒指将那封长信封印起来,把赛拉斯·费内克(他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再次出现在坦纳脑中)的项链放入盒内的衬垫之间,然后叠好那两封信,盖在上面。他扣紧盒子,将剩余的蜡滴入四周缝隙里,然后趁着封蜡逐渐凝固,摁上戒指的纹印。戒指移开之后,他看着故乡城市的徽纹,就像一幅滑腻腻的微型浮雕。 他把封好的盒子塞回褐色皮袋中,系紧袋口,森嘎接过去之后,锁入了航海储物箱里。 两人互相对视了片刻。 “你要是出卖我,后果我就不多说了。”森嘎说道。这是个荒唐的威胁:双方都知道,他们再也不可能见面了。 坦纳略一颔首。 “我们的船长,”他缓缓地说,“不能让她知道。”话一出口,他便感觉很痛苦,不得不使劲提醒自己信中的内容和保守秘密的理由。他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睛,与森嘎船长视线相交。船长没有故作神秘地眨眼或微笑,只是点了点头,使他免于再受煎熬。 “你确定?”森嘎说。 坦纳·赛克点点头。他站在船头,不安地向四周张望,害怕听见蚊族的声音。坦纳拒绝食物、红酒和钱财,船长再一次充满了好奇。他被此人的神秘任务深深吸引住了。 “谢谢,船长。”坦纳说着,握了握仙人掌族已拔除棘刺的手。 森嘎船长看着坦纳跳下护栏,然后俯身向前,露出半个微笑,这名来访的人类虽然矮小,但勇敢顽强,森嘎对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亲切感。他又在甲板上逗留了片刻,凝视着坦纳留下的涟漪。等到波纹逐渐被海浪拍散,他抬头望向夜空。他并不担心女蚊族的声音,她们最多只是绕着他打转,饥渴地嗅探,却闻不到鲜血的气味。 他思考着明天早晨,当舰队城的人离开之后,要如何跟船员们解释,如何颁布新命令。他苦笑着猜测他们的反应。他们将充满惊讶与好奇。 坦纳·赛克坚忍地向着悬崖间的罅隙游回去。他已准备好提心吊胆地攀爬那条崎岖的小道,一旦听见蚊族女人的声音,就立即跳下岩壁,坠回海中。 他心情郁闷。即使明白这是迫不得已,也无济于事。 他突然希望,大海像诗人和画家所许诺的那样,能够洗去所有污垢,让他重新开始,一切从头来过。海水从他体内滤过,仿佛他是个空心人。他一边游动,一边闭起眼睛,想象着海水从内部将他净化。 坦纳紧握着那枚丑陋的印章戒指。他希望记忆会被冲刷干净,但它们就像内脏一样牢固地黏附于体内。 他骤然停在海的中央,悬浮于水面以下五十英尺,仿佛一名罪人,嵌在黑暗的水中。这是我的家,他告诉自己,但并不能从中获得安慰。坦纳感觉到一股怒气,他努力控制着,心中除了愤怒,也有悲哀与孤独。他想到谢克尔和安捷文(已经不下数十次)。 他刻意地伸出胳膊,打开手掌,那枚沉重的新科罗布森戒指立刻坠落下去。 这里如此黑暗,他几乎看不到自己白皙的肤色。他只能想象戒指自掌心滑落,渐渐沉入海底,经过漫长的下坠过程,最终停留在一堆岩石和失落的机械部件之间。若是碰得巧,出于偶然的机遇,也有可能挂在海藻的叶子或珊瑚的枝杈上。 然后,然后,它将受到无尽的水流冲刷。并非如他期盼的那样被吞噬,永远消失,而是获得重塑。直到某一天,距今不知多少年、多少世纪之后,被潜水艇的湍流翻搅起来,重新露出水面。即使海水的侵蚀非常彻底,戒指被分解殆尽,它的微粒仍将返回日光之下,堆积在机械海滩上。 无论人们如何描述,海洋既不会遗忘,也不会宽恕,坦纳心想。 他应当接着往前游,他很快便会继续;他要赶回去,一路滴着水攀爬至蚊族人的村镇,疾奔回那扇门前,触须挥舞摇摆,仿佛苍蝇掸子,贝莉丝将为他开门(他相信她在等待)。于是,这项任务便完成了,他的城市(昔日的故乡城市)或许能平安无事。然而此刻他却无法动弹。 坦纳想到了传说中水里的种种奇景,但他尚未见过这一切。幽灵船,融船,火山岛。由固化的波浪构成的平原,在那里,海洋失去活力,海水化作灰色的固体。还有些地方的水处于沸腾状态。结辛族的家乡。蒸汽风暴。地疤。他琢磨着下方海藻丛中隐藏的戒指。 它们永远都存在,他心想。 海洋中没有救赎。 间章Ⅵ 另一处 鲸鱼死了。缺少这群硕大愚笨的向导,前途变得更加困难。 兄弟,我们跟丢了吗? 有太多可能性。 海底再次出现一簇悬浮的黑影,它们悄然溜进温热如血的水域中。 四周的海水精灵焦躁不安。远处的海浪下方,数千英尺深的海底,地壳被震得不停地战栗。 你能尝出来吗? 海水中涌动着数以百万计的矿物微粒,其中某些成分浓度异于寻常:岩石的碎片(有颗粒,也有粉末),小滴的石油,浓郁而神秘的岩乳残渣。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在干什么? 此处海水的味道勾起了它们的回忆。追踪者们尝出其中的滋味,这是世界的分泌物。(它们记得)钻井台割开地表,抽取寻获的液体,而参差不齐的裂口中亦会渗出少许矿物。人们套着笨拙累赘的皮革与玻璃,瞪着眼睛在水泥支柱边活动。它们轻易就能掳走这些人,盘问完毕之后便将其杀死。 漂流之城在钻井采矿。 此处的水流犹如迷宫,纷乱无序,将各种杂质冲得七零八落,仅剩下散乱的微粒,几乎难以辨别。 它们的追踪陷入了困境。 鲸鱼都死了。 是否能用其他生物?海豚(太任性),海牛(迟缓愚笨),或者别的? 没有合适的;我们只能靠自己。 当然,另有一些生物也可以从深海中被召唤出来,但它们不擅长追踪,适合它们的工作完全不同。 虽然孤立无援,但追踪者依然有能力捕猎。它们坚忍不懈地继续搜寻(必须克服炎热浮躁的气候),在一片混沌中,通过污染物的滋味,通过流言蜚语,探出一条路来。 与先前相比,它们与猎物之间的距离已大大缩小。 即便如此,温热的海水仍是个障碍,滞塞、刺激、令人迷失。追踪者来回绕圈,循着若有若无的踪迹追逐谎言与幻觉。它们无法找到线索,无法找到确切的线索。 第二十七章
一七八〇年,索拉月九日,码头日/6/317纪年,玳瑁季,第九印记日。
三叉戟号
他又来找我说话。
乌瑟·铎尔认定我们应该互为——朋友?伙伴?商讨对象?
离开岛屿之后,船员们一片忙碌,其余人则安安静静地坐着,一边观望,一边等待。我感觉很麻木。自从昨晚坦纳·赛克回来之后——浑身湿漉漉,浸满盐水,户外天空下的短暂经历,令他惊惶失色——我就一直难以平静。我在椅子里不安地挪动,惦记着那封宝贵的信和那条丑陋的锡制项链——一件价值难以估量的证物——漫长的旅途正等待着它们。坦纳·赛克告诉我,森嘎答应递送物品。这是一趟遥远而艰巨的旅程,但愿他不要改变主意。我祈祷赛拉斯允诺的报酬具有足够吸引力。
我和坦纳·赛克躲避着对方的眼神。我们在三叉戟号豪华的吊舱里擦肩而过,心中拘谨而内疚。彼此装作不相识:这是我们的共识。
我始终留意着克吕艾奇·奥姆。
看着他,令我感慨万分。
他在兴奋与好奇之下难以自已,眼睛瞪得圆圆的,环形皱褶的嘴随着呼吸一张一翕。他在窗户之间来回穿梭——算不上奔跑,但步伐焦急狂躁,有欠稳重——凝视着驱动飞艇的各个引擎。他到过前方的飞行控制室,也到过厕所和卧舱,甚至攀上宏伟巨硕的气球,钻入填充的气囊之间。
除了我之外,奥姆无法跟人交流,我以为他会寻求我的帮助。但其实并非如此,我根本无事可干。他满足于观察。我只需坐下来看着他就行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在我身边来来回回。
他一生都在那座岩岛上度过。如今,他饥渴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铎尔来找我搭话。跟先前一样(跟第一次一样),他坐到我对面,放松地抱着双臂,眼神淡漠。他的嗓音依然那样优美。
这一次,我充满恐惧——仿佛他已看穿我和坦纳·赛克所做的事——但我依然能如他所预期的那样,镇静地面对。
我仍然相信,我们彼此能够理解。我也相信,我和铎尔之间那种相通的感觉正是建立在理解的基础之上。他(肯定)看出我努力抑制着对他的惧意。他敬重我,因为我在面对传奇般的乌瑟·铎尔时,并没有向恐惧屈服……
当然,我害怕是因为担心他发现我是叛徒。但这一点他并不知晓。
我们默默地注视着奥姆,过了很久,铎尔才开口(我从来都不是打破沉默的人)。
“如今有了他,”铎尔说,“我认为召唤计划已经毫无阻碍。舰队城即将步入新时代。”
“那些心怀不满的区怎么办?”我问道。
“当然会有人心存顾虑,”他说,“但你想象一下,这座城市就像是在爬行,一旦我们能够控制恐兽……牵着这样一头怪物,还有什么办不到的。我们可以横穿整个世界,所花的时间与现在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他顿了顿,迅速瞥了一眼四周。“我们可以去现在无法到达的地方。”他压低嗓音说。
又来了:他暗示着某种未明的动机。
我和赛拉斯只查出一半事实,这项计划不仅仅是召唤恐兽。我本以为发现了舰队城的秘密,却突然又有一种被蒙蔽的感觉,这让我很不舒服,甚至深恶痛绝。
“莫非是去亡者之地?”我缓缓说道,“往返冥幽地界?”
我装作不经意地引述关于他的流言,引诱他来纠正。我想知道计划的真相,也想了解有关他的事。
铎尔让我大吃一惊。我以为他对自己的身世只会含糊其辞,但他向我透露的远胜于此。
与我建立某种关系也许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我仍猜不出是什么样的关系),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他告诉我的远不止一点儿暗示而已。
“这就像是接力传话。”他一边说,一边俯身向前,压低语声,以确保我们的谈话没人听见。
“他们告诉你,我来自亡者的世界,然而你位于传话链的尽头,由于每一环之间并非完美衔接,原始的含意已逐渐流失,”
即使他的原话并非如此,也相差不远。这就是他说话的风格,仿佛文绉绉的独白。我的沉默并非源于不满,而是因为悉心倾听。
“话链从我这头开始时,句句属实,”他继续说道,突然抓住我的手,吓了我一跳,他将我的两根手指搭在他手腕上,感触那缓慢的脉搏,“我出生比你还迟,比‘抗争运动’晚了三千多年——他们仍将此归功于我?去了冥界是回不来的。”他的脉搏毫无生气地跳动着,仿佛冷血的蜥蜴。
我知道那些传说是骗小孩子的,也知道你不是亡灵,我心中寻思。你很清楚我的想法,难道只是想让我触摸你吗?
“不是冥界,”他继续道,“但在我的家乡,确实有活死人。我是拱石城出生长大的。”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惊呼,但无疑猛然瞪大了眼睛。
若是在六个月前,我还无法确定拱石城是否真实存在,只是隐约知道这么个地方,知道那里有僵尸工厂和亡灵贵族,还有饥饿的食尸鬼,仿佛是一个虚构的世界。
然后赛拉斯告诉我,他到过那里,而且曾在那里居住——我相信他。然而,他的描述更像是梦境,而不是确凿的事实,仅能提供极其简单模糊的印象。
如今我又认识一个熟悉那地方的人?这次不是旅行者,而是原住民?
我发现自己使劲按着铎尔的脉搏。他轻轻挣脱我的手指。
“这是个误解,”他说,“别以为拱石城中全都是死灵族。那里也有敏族。”(我仔细聆听,试图辨别他的口音。)“没错,我们只占少数。每年出生的人中,许多都被圈养起来,关在笼子里,待到身强力壮,便会被剥夺生命,转化为僵尸。另有一些人由贵族抚养长大,成年之后,也会被杀死,然后纳入亡者的社会。但是……”
他的嗓音逐渐低落,一时间变得内省自敛。“但是还有‘生灵区’,其中居住着真正的敏族。我母亲很富裕,我们住在较好的地段。
“有些工作只有生人能够胜任。这类手工操作非常危险,让僵尸来做的话太过冒险——复活僵尸的代价很高,但你想繁殖多少敏族都不成问题。”他的嗓音冷漠淡然,“死灵族不愿沾手的禁忌任务,可以交给生者中的精英——敏族的上层阶级、绅士和贵妇——依靠此类机会,这些幸运的敏族能过上舒适的日子。
“我母亲挣够了钱,选择结束生命,亡灵巫师替她抹上防腐药剂,然后予以复活。尽管并非高等阶层,但她成为了死灵族。大家都知道,生者铎尔女士变成了亡者铎尔女士。但我不在,我已经离开了。”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告诉我这一切。
“在我成长过程中,”他说,“周围尽是死者。他们并非全都沉默无语,但许多人确实如此,而且没一个吵闹喧哗的。我在‘生灵区’长大,常常跟那里的少男少女一起在街道中横冲直撞地奔跑。路上有无脑的僵尸、少数潦倒的血族,还有真正的死灵族,上流社会的尸巫。他们缝着嘴,衣着华丽,皮肤仿佛经过加工的皮革。让我最难以忘却的是那种寂静。
“我的遭遇还算不错。我母亲受人尊重,而我是个乖孩子。除了略带同情的嘲笑,没什么太让人难堪的。我开始参与犯罪和异端邪教,但并未涉及太深,时间也不太长。有两件事敏族比死灵族更为擅长。一是喧闹,二是速度。我摈弃了前者,却不排斥后者。”
等到他的停顿明显已转化为沉默,我接过了话头。
“你在哪里学的格斗?”我说。
“我离开拱石城时,仍是个孩子,”他说,“虽然我当时并不这样认为,但这是事实。我潜入缆索轨道,偷偷溜了出来。”
他不愿再告诉我更多。从那时起,直到他抵达舰队城,一定有十余年之久。他不愿告诉我在此期间的经历。但很明显,正是在这段时间内,他学到了深不可测的技艺。
铎尔逐渐安静下来,我感觉他交谈的意愿已然如潮水般退去。这不是我期望的。经过数周的隔离,我希望他继续说下去。我耍了个拙劣的伎俩,仿佛故意卖弄机巧。我一定显得轻浮无礼。
“你离开鬼首帝国,并与之交战,夺取了——叫什么来着——‘巨力之刃’?”我指了指他那把不起眼的陶剑。
一开始,他的脸上毫无表情,接着,他突然短暂地绽露出优美灿烂的微笑。他笑起来像个大男孩。
“这又是经过重重传递的信息,”他说,“只剩下一半事实。鬼首帝国早已消失,但其残余遍布巴斯-莱格各地。我的剑确实是鬼首帝国的遗物。”
我使劲琢磨着他话中的含意。我的剑用了鬼首帝国的工艺,或者,我的剑是基于鬼首帝国的设计。但望着他,我意识到,他已经说得十分明确。
我一定显得很震惊。他用力点了点头。
“我的剑有三千多年历史。”他说。
这不可能。我见过它,那是一件普通的陶土制品,稍许有点儿陈旧泛黄。就算它只有五十年,我也会感到很惊讶。
“至于名字……”他再次朝我露出同样的微笑,“那又是个误会。经过漫长的搜寻,我在掌握了一门失传的学问之后,才找到这把剑。人们叫他‘几率之刃’,不是‘巨力’。”他缓缓地说。“几率代表着可能性。可能如此,可能并非如此。因此它的意思是潜力,而不是力量。它真正的名字被混淆了。过去某个时期,曾经有许多类似的武器,”他说,“而现在,我想它是唯一留存下来的。
“这是一把‘或然之剑’。”即便是回程途中,科学家们仍在制订计划。他们没有低估眼前的任务,接下去的工作更加困难。 “三叉戟号”并未沿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航行:舰队城的方位已经改变,凭着某种贝莉丝无法理解的神秘定位法,他们正不懈地朝着城市前进。 飞艇开始加速,在灰色的云层和子弹般的雨点中穿行。贝莉丝从客舱的窗口看出去,望向翻滚的海面和黑沉沉的天际。 暴风雨正在接近。 他们凭借速度避开了最恶劣的天气。风暴内部虽然汹涌激烈,仿佛由内至外撕扯着自身,但它移动得并不快。“三叉戟号”航行于风暴的边缘,顶着外围雨水的侵袭,与那团黑影展开竞速。 贝莉丝看见舰队城逐渐从地平线上冒出来,乱七八糟的一大片,占据着下方的水面,她惊叹于其规模。损毁重修的舰船凌乱地漂浮于波浪之间,仿佛一滩泄漏的油腻,形状毫无规律,却有着固定的边界。当舰队城停下来时,拽着它行进了数千英里的拖船和蒸汽船便都解开锁链,成群结队地来回巡弋,运送物资。贝莉丝再次想到,它们必然需要耗费大量燃料。难怪舰队城的海盗船如此贪得无厌。 见到眼前的景象,贝莉丝虽然心潮涌动,却完全无法断定这属于何种情绪。 贝莉丝看见城市边缘的“女舞神号”。她也看到“高粱号”错综复杂的轮廓,它的高塔上闪着火光,排出的烟雾在空气中翻滚。其支架周围的海面上,有一簇忙碌的舰船。它又在钻井开采,吮吸着千百年来流淌在高压矿脉中的石油和岩乳。舰队城来到了矿层上方,“高粱号”正为未来的强力魔法储备能源。 他们从嘉水区右后方飞入城内,小心翼翼地穿梭于桅杆之间。在“三叉戟号”投下的阴影中,许多飞行器好奇地追随着他们:载客艇、单人气球,还有一些外形古怪丑陋的飞船。 “三叉戟号”系泊在“雄伟东风号”上,与“高傲号”相平齐。贝莉丝看见人们从周围的舰船和小型飞行器里抬头观望,但“雄伟东风号”已被封闭,甲板上空荡荡的。一小群护卫正在等待他们,领头的是疤脸男首领,脸色欣喜愉悦。 贝莉丝看到他脸上有一道新伤口,一条愈合中的血痂,从左边嘴角开始,弯曲地延伸至下巴底下。贝莉丝曾听到疤脸女首领往自己脸上刺刻,他们俩的新疤痕呈镜像对称。 疤脸情侣彼此看见了对方,一阵冗长的沉默过后,他们穿过宽阔的甲板,拥抱到一起,互相拉扯抓握。他们的触摸充满激情,也不像是普通的爱抚,他们的动作仿佛慢镜头格斗。看到他们的举动,贝莉丝无比反感。 最后,他们分开了。贝莉丝站得很近,能听见他们嘶嘶的交谈声。女首领正掌掴她的情人,并用指甲抓他的脸和脖子,下手越来越狠。她摸到他的新伤口,双手突然变得温柔,仿佛他是个婴儿。 “就像我们说好的那样,”她一边低语,一边抚摸自己的伤口,“在我们说好的时间。你有没有感觉到我?有没有?我发誓感觉到你了,我绝对感觉到了你——每一寸肌肤,每一滴鲜血。” 镶有饰板的房间里到处是古老的油画肖像,尽是些贝莉丝不认识的工程师、政治家之类的——在这艘被俘的船只里,新科罗布森的人像仍然毫无意义地悬挂在墙上,逐渐腐烂凋零。舰队城的评议会围坐于一张巨大的马蹄形桌子边;聚集在他们跟前的,有丁丁那布伦,若干名“三叉戟号”上的海盗科学家与工程师首领,以及克吕艾奇·奥姆。贝莉丝坐在神情惊诧呆滞的蚊族人身边。 舰队城的评议会已有八年未曾招集。但各区的统治者都在等待“三叉戟号”归来,以期通过投票来决断舰队城历史上这一标志性的时刻。他们需要完成应有的流程。 舰队城的每个区都有一票评议权。有的区只有一名代表,有的则由一小群人组成代表团。贝莉丝的视线缓缓扫过长桌,观察着所有的首领。确定他们的身份并不难。 布拉基诺德是焦耳区的仙人掌族女王,携有一群顾问。 书城的代表是三名紧靠在一起的虫首人,她们通过手势和喷吐化学物质进行交谈,并由人类仆从担任翻译。没人知道她们的名字:该区的管理阶层人员变换频繁,这三人只是象征意义上的领袖。 靠近桌子另一端有个穿僧袍的人:日泽区代表。他身边坐着一名外貌邋遢的男子,大约六十岁。贝莉丝在海报中见过他——底安信区的“商贾之王”弗列德里希。他边上又坐了一个男人,灰仄仄的脸上带着疤痕:谢德勒区的将军。 人数最多的显然要数圆屋区。看来整个民主议会中,大部分成员都来了——不同种族的男男女女密集地挤成一圈,靠在大桌子边,仿佛齿轮上凸起的轮牙。他们一刻不停地窃窃私语,并以明显带有敌意的眼神瞪视着嘉水区代表。 而疤脸情侣就在桌子的最右端,一言不发地观察着。他们安静地并肩而坐,脸上的暴力印痕互为镜像。 他们对面有个贝莉丝从未见过的人,肤色苍白,素服玄衣。跟圆屋区议员们无奈的憎恨相比,他望向疤脸情侣的眼神要精明谨慎得多。他长了个宽鼻子,嘴唇饱满,弯曲打卷的头发是全身上下唯一不够严谨之处。他的眼睛很特别,黑黝黝的,深邃而明澈,仿佛具有催眠能力。 贝莉丝打了个激灵,她意识到这就是枯瀑区的首领,疤脸情侣最大的敌人。正是因为他,本次会议才在日落之后举行。他是一名血族——布鲁寇勒。 很明显,这次会议只是走个形式,各方的立场早已确定。争辩与讨论呆板拘谨,是友是敌虽不曾明言,但清晰可辨。贝莉丝被问及一些有关语言的问题,她简要陈述了自己的观点。 有五个区支持疤脸情侣的计划。书城似乎对嘉水区的项目充满由衷的热情;焦耳区和谢德勒区已被收买,无论要他们做什么都可以;底安信区的弗列德里希毫无羞耻地把自己那一票卖给了疤脸情侣,他知道别的区出价不可能比他们更高。 反对疤脸情侣的,只有互相合作的日泽区和圆屋区,再加上独立行事的枯瀑区首领布鲁寇勒。结果是五票对三票,此项计划可以立即执行。 “没人告诉过我们,”圆屋区议员沃德金指责疤脸情侣不诚实,她是个脸色严峻的女人,“嘉水区的劫掠船队把新科罗布森的‘高粱号’钻井台拖了回来,却没人告诉我们意图何在。当时只是说能源供应和电力将得到增强,还有便宜的石油。没人提及岩乳。现在看来,所有这些廉价能源都已经分配给了恐兽计划。等到恐兽被逮住之后,谁知道他们还有什么想法?” 布鲁寇勒第一次在座椅上挺直身子。他凝视着疤脸情侣那班人——贝莉丝意识到,他其实是盯着铎尔。 “啊,麻烦就在这里,”他出人意料地说,他的声音很刺耳,就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似的,“这正是问题所在。”他忽然吐出分叉的长舌。贝莉丝瞪大了眼睛。“他们有什么想法?利用恐兽可以做什么?可以去哪里?” “商贾之王”弗列德里希挪动身子,啐了口吐沫。沃德金向他呼吁,提醒他曾经许下的承诺和从前给予过他的帮助,这些事贝莉丝自然毫不知情。他扭过头去。她无法改变他的主意。弗列德里希瞥了一眼疤脸情侣,他们俩同时朝他点头微笑。 这一动作的意思是,我们会买断你,假如圆屋区、日泽区,或者还有别人想要与我们抗衡,我们自然会支付更高的报酬。尽管开价吧。 屋子里,反对召唤恐兽的人们显得疲惫而苍老。 钻井台,书,再加上克吕艾奇·奥姆本人——疤脸情侣的计划总是能够顺利达成,贝莉丝意识到。 透过窗外的夜色,仍能看见远处的风暴中闪烁着稍纵即逝的电光。坐在这群手握实权的代表之间,她才开始渐渐醒悟。她感到孤独而沮丧,需要她担任翻译的人,属于一个她以为早已灭绝的种族。 她是最后离开房间的人之一。贝莉丝走到门口,抬头看见乌瑟·铎尔挡在门前,然后她意识到,他根本不是在看自己。他的眼睛和嘴像玻璃一样凝固不动,他的目光穿过屋子,与布鲁寇勒互相对视。 疤脸情侣和其他代表都已经离开,只剩下乌瑟·铎尔和那名血族,还有夹在他们中间的贝莉丝。 她极度渴望离开,但铎尔的双脚稳稳地站立着,仿佛准备战斗。她无法从他身边闯过去,也不敢出声。布鲁寇勒头发乱蓬蓬的,湿润的嘴唇略微张开,恐怖的蛇信在空中颤动。贝莉丝被困在了他们之间,进退不得。他们对她完全不予理会。 “很满意吧,乌瑟?”布鲁寇勒说。他从不提高嗓音,永远是那种令人不快的低语。 乌瑟·铎尔没有回答。布鲁寇勒发出冷冷的假笑。 “别以为就这么结束了,乌瑟,”他说,“你我都知道今天这出戏的结局。这里不是作决定的地方。” “亡者布鲁寇勒,”铎尔说,“你对于这一计划的担忧我们已经了解。了解,但不予考虑。请原谅,我现在需要护送克吕艾奇·奥姆及其翻译回住所。”铎尔的眼睛始终盯着血族苍白的脸。 “你有没有注意到,铎尔,”布鲁寇勒温文尔雅地说,“那些吵吵嚷嚷的家伙终于发现了事情有点儿蹊跷?”他缓缓走向乌瑟·铎尔。贝莉丝一动不动,她很想马上离开这间屋子。多年来,她用专注和冷静的控制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鲜少有什么情绪是她无法把握的。 她惊恐地发现,布鲁寇勒让她非常害怕,仿佛其嗓音与她的恐惧完全合拍似的。 房间里很暗,汽灯已经熄灭,为数不多的几支蜡烛摇曳闪烁。只见他高挑的身影逐渐移近,灵巧有如舞者(跟乌瑟·铎尔不相上下),除此之外,她什么都看不到。 铎尔沉默不语,也没有动。 “你听到了,沃德金问接下来会怎样。我告诉过你,她是最厉害的一个。他们终于开始醒悟了,乌瑟,”布鲁寇勒低语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们,乌瑟?他们什么时候能听到你的计划? “你真以为,”他继续说道,语气突然变得沉稳而激烈,“你能够面对我?你以为能打败我?你认为这项计划没有我同意也能继续?你可知道……我的身份?” 他语速飞快,然后切换到一种类似咳嗽与吞咽的语言,此种语言似乎对自身的每一个发音都充满愤恨。 拱石城的语言。 不知他说了些什么,片刻间,乌瑟·铎尔瞪大了眼睛,然后他也开始往前挪步。 “哦,是的,布鲁寇勒,”铎尔说,他的嗓音冷峻而锐利,仿佛岩石的棱角,他的视线越过贝莉丝,径直望向血族,就好像她不存在似的,“我完全了解你的身份。我比谁都了解你的身份。” 两人纹丝不动,相隔数步而立,贝莉丝夹在他们中间,就像强拉来的裁判。 “出于礼貌,我以贵族的头衔称呼你‘亡者’,”铎尔嘶嘶地说,“但你跟我一样,并不是贵族。你是异死族,而非真正的死灵族。你忘记了自己的地位,布鲁寇勒。你忘记了另有一个地方允许你的族类公开居住,而你们却像难民一样奔逃。你忘记了有个地方亡族统治并保护着敏族,在那里,你们一点儿也不值得害怕。你忘记了拱石城也有血族。”他用手指着布鲁寇勒。 “他们住在敏族聚居区之外,住在贫民窟简陋的小屋里。”他露出微笑,“每晚日落之后,他们才能安全地从棚屋里爬出来,步履蹒跚地进入城区,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疲惫而饥饿地倚在墙边伸手乞讨。”他轻柔的嗓音中带着敌意。“他们乞求敏族的怜悯。我们当中时不时会有人默默应允,一边羞愧自己心肠太软,一边站在屋檐下伸出手腕,心中既有同情,又有鄙视。你的族类感激涕零,在饥饿驱使之下,匆忙狂乱地咬破那只手腕,急切地吸上几口。等到我们感觉施舍得差不多了,便抽回手,而你的族人则哭哭啼啼,央求再多给一点儿。你们没准还会呕吐,因为肠胃太久滴食未进,承受不住如此美餐。于是我们任由你的族类躺在泥尘中,享受那阵阵抽搐。 “在拱石城,我们很了解你的族类,布鲁寇勒。”他再次微笑。 “对于你们这些吸血成瘾的家伙,有人迁就,有人痛恨,而无论敏族还是亡族,都认为你们很可悲。 “因此,”他突然恶狠狠地说,“别企图威胁我。因为,是的,布鲁寇勒,我非常清楚你的身份。” 没人再开口说话。两人静静地面对面站立着。只有布鲁寇勒的舌头在动,品尝着空气的滋味。 然后他消失了。 贝莉丝眨了眨眼,环顾四周,却只看到点点尘埃在扰动的气流中翻滚飞舞,慵懒地朝着布鲁寇勒突然遁去的方向飘移。她抬起头。他把我怎么了?她心想。他是如何办到的?催眠?天哪,他的动作比铎尔还快…… 她的心跳逐渐减缓,呼吸也恢复了正常。她迟钝地意识到,乌瑟·铎尔正看着她。 “跟我来,”他对她说,他的嗓音平淡无奇,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仿佛她什么都没看到,“你得帮助克吕艾奇·奥姆。” 贝莉丝颤抖着离开屋子,但尽力保持步伐平稳,同时思索着布鲁寇勒所说的话。 我们要去哪里?她跟在铎尔身后,一边走,一边琢磨。 计划究竟是什么? 第二十八章 经过漫长的延迟,暴风雨终于来了。 仿佛一团致密卷绕的空气突然释放开来。炎热的夜晚中电闪雷鸣,雨水猛烈地敲击着舰队城。绳子和索具摇摆飞舞,抽打着船和建筑物的侧壁。 这是很久以来舰队城面对的第一场真正的暴风雨,但居民们的反应熟练而专业。飞艇迅速降至地面,躲在雨遮下的空地中等待天气好转。系在“雄伟东风号”上的“三叉戟号”体积太大,无法遮蔽,只能在疾风中局促地颠簸游移,它投下的庞大黑影在舰船与房屋间不停地打转。 整座城市中,除了最结实的桥梁和锁链,其余全都卸开一端,以防舰船在海浪冲击之下,运动得过快过远,将它们扯断。暴风雨来临时,要在舰队城中穿行是不可能的。 船只之间狭窄的缝隙中,水面剧烈地摇晃震荡,但无法形成波浪。冲击着城市外围舰船的海水则无此限制。贝西里奥港和海胆刺码头入口处的船全都聚拢起来,形成一堵墙,防护着内侧的劫掠船和商船——既有舰队城的,也有外来访客的。城市边界之外的战舰、拖船和海盗船都驶得远远的,以免被推向母港的外壁。 只有城市底下巡弋的潜水器、人鱼、海蛟以及海豚“杂种约翰”不怎么受影响。他们能在水下安然地度过暴风雨的侵袭。 乌瑟·铎尔透过“雄伟东风号”走廊里的一扇窗户向外探视,然后回头望向贝莉丝。 “还会有一场比这更厉害的风暴。”他说。一开始,贝莉丝不明所以。接着,她记起了克吕艾奇·奥姆的故事书:依靠闪电精灵的力量召唤恐兽。 我们要制造出一场地狱般的风暴?她心想。 依照指示,贝莉丝开始教奥姆理解盐语。她明白,这违反了柯涅德和底尔沙摩为隔离蚊族而制定的基本准则。不管他们实施这些条例的目的有多唯利是图,但对于巴斯-莱格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帝国之一,这毕竟是一项预防措施。她必须提醒自己,奥姆是年迈的男性,完全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 奥姆以数学家的严密逻辑对待这项任务。贝莉丝不安地发现,在舰队城人员短暂的访问过程中,他已经掌握了惊人的词汇量(她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导致外来语言在岛上传播)。 对新科罗布森、耶叙群岛、曼陀罗群岛、尚克尔和佩里克岛的人来说,盐语简单易学。但克吕艾奇·奥姆对构成盐语的各种语言一无所知,而盐语与古柯泰语之间也完全没有共同的源头——不管是词汇还是语法。然而他将盐语拆解分析,列出各种语法规则和词形变换,他的学习方法跟贝莉丝大相径庭,他不依靠直觉,也不依靠入神式语言训练让大脑更易接受;但是他进展迅速。 贝莉丝迫切期待有那么一天,他们不再需要她;她不用再永无休止地奋笔疾书那些不知所谓的科学术语。他们免除了她图书馆的工作。现在她上午教奥姆,下午为奥姆和嘉水区科技团队担任翻译。两项工作她都感到毫无乐趣。 白天她跟奥姆一起用餐,晚上则时常在嘉水区护卫的陪同下,与他一起到城中乱逛。我还能做些什么,她心想。她带他去克罗姆公园,去嘉水区、焦耳区和圆屋区中风格各异的主干道与购物街,去大齿轮图书馆。 再次见到贝莉丝,凯瑞安妮似乎由衷地感到高兴,她们小声交谈着,而克吕艾奇·奥姆在书架间游走。等到她告诉他必须要离开时,他转过头,脸上的表情令她深感不安——那是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崇敬、愉悦和痛苦。她指给他看古柯泰语书籍,他脚下一个趔趄,看到如许多可供研习掌握的知识,令他仿如醉酒一般。 贝莉丝每天都与嘉水区的权威人物相处:疤脸情侣、丁丁那布伦及其同伴,还有乌瑟·铎尔。这使她感觉到一种持续而本能的焦虑。 怎么会这样?她疑惑地想。 贝莉丝打从一开始就斩断了与这座城市的联系,并始终不懈地让伤口保持着原始的滴血状态。这是对她身份的定义。 这里不是我的家,她一遍遍重复告诉自己。一旦有机会与真正的家乡攀上关系,她便不顾一切风险,采取了行动。她没有放弃新科罗布森。她发现自己的城市面对着可怕的威胁,于是千方百计拯救它(冒着极大的危险,小心翼翼地策划)。 然而正是通过这一举动,正是由于尝试联系远隔重洋的新科罗布森,她与舰队城及其统治者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 怎么会这样? 她因此而发出毫无幽默感的笑声。她尽力保护真正的故乡,结果却必须整天待在这座牢笼里,为本地的统治者工作,协助他们获得随心所欲带她去任何地方的能力。 怎么会这样? 另外,赛拉斯在哪里? 坦纳每天都琢磨着自己在蚊族岛屿上所做的事。 他并非心安理得,也不太确定自己的感情。他触探着这段记忆,仿佛那是一道伤口,然后发现内心中隐藏着一股骄傲。我拯救了新科罗布森,他将信将疑地思忖。 坦纳小心翼翼地回想着为数不多的故人。他想到那些酒友,想到那群男女朋友:札拉,派特,费哲内,朵莉安……想起他们,他有一种淡然的好感,仿佛那都是他喜爱的书中人物。 他们会记得我吗?他心想。他们挂念我吗? 他已离他们而去。在铁海湾恶臭的牢狱中,在“女舞神号”灰暗的空间里,他度过了漫长的时日,接着,转瞬间他便以如此特殊的方式获得了新生,新科罗布森已然缩减为记忆。 但他心中仍对它存有一丝感情,对于养育了他的这座城市仍怀有认同感。他不愿看它被毁灭,也无法想象自己熟识的人们遭到杀害。因此——想到这里,他便感觉毫无头绪——他送了他们一份告别礼物,而他们却永远都不知道。新科罗布森获得了拯救。是他救了新科罗布森。 这种意识始终折磨着他,使他既苦恼,又感到怯怯的自豪。他的壮举改变了历史潮流。他想象整个新科罗布森都在为战争作准备,却从来无人知晓是谁救了他们。如此重要的事件,他却只是微微扬起眉毛,不知该不该多想,仿佛那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这其实并不算背叛舰队城。没人受到损害;小事一桩——只不过夜间外出一趟而已。他溜出去数小时,拯救了新科罗布森。为此,他颇感欣然。尽管新科罗布森有执法官僚和惩罚工厂,但回顾自己所做的事,他仍很愉快。 他救了新科罗布森,现在该跟它道别了。 巴斯-莱格的海洋中极少有恐兽到访。跨位面生物极为复杂,既难以理解,又不稳定。坦纳·赛克和他的同事们都不清楚,闯入巴斯-莱格的恐兽是某种灵体的部分或完整化身,还是体形失常的原生浮游生物(来自另一种维度宽广的海水),还是世界的间隙中自发产生的伪生命体。没人知道。 他们只知道贝莉丝·科德万转述的内容,她能解读克吕艾奇·奥姆繁复潦草的涂鸦。 在新环境中,蚊族人显然受到强烈的冲击,但这并不影响他集中精神解答问题。奥姆每天都能给新同事们提供有用的信息。 他为他们画出挽具的设计图(比战舰还大),包括嚼子和缓绳。工程师们虽然不太明白如何给恐兽上辔头,哪个环扣要套住身体的哪个部分,但他们相信奥姆,相信这套装置是有效的。 科研工作按计划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工程师和科学家们必须提醒自己,他们在不停地向目标前进,效率如此之高,进展如此之快。他们现在都很明白,若是没有奥姆,便不可能成功。只有与他合作之后,他们才看清他的重要性。 他们在横轭的接合处安装了一种密闭运转的引擎,并依靠三重热交换锅炉和复杂的滑轮系统来控制位移,所有设备都挂在城市底下长达数英里的巨型锁链尽头,悬浮于冰冷幽暗的深海中。 要是它们出问题怎么办?嘉水区古老的水下设施就得重新安装。 还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做。 坦纳几乎兴奋得摩拳擦掌。 暴雨过后,舰队城仅用了一上午便恢复过来:清走甲板上碎裂的石板和木条;重新连接桥梁;清点失踪与溺毙者,哀悼这些当风暴来临时被困在户外的人。 等到一切处理完毕,嘉水区重新调整策略,以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为这项具有历史意义的计划制造必要的物品。 舰队城底下藏有五条古老的锁链,坦纳·赛克和潜水团队一起找出了它们的终点。嘉水区全部的工业生产力,再加上书城、谢德勒区和底安信区那点儿微薄的力量,都已交由丁丁那布伦和项目组直接掌控。铸造工作开始了。 几艘新近劫持来的金属船被指定为材料来源,它们被一片片地拆解。上千名男女蜂拥在它们周围:常规的码头工作留给了少数员工处理,而城里的散工可以获得高昂的日薪。战舰的钢铁外壳,蒸汽船的衍条与内部构造,淬过火的巨型金属桅杆,这些全成了搜刮对象。舰船被扒掉外皮,掏空内里,无数吨的金属通过驳船和飞艇运到工厂中。 组成恐兽笼套的衍条与螺丝上仍将保留着先前使用中造成的疤痕。而那些残破不堪、无从整塑的废铁,则被送进锻造炉里熔化重铸。 舰队城并不具备很强的魔法传统。但海盗中有一批出色的冶金术士,他们成群结队地进入工厂,与工程师们紧密合作。他们在大缸里调配的神秘药剂,能增加金属的强度,减轻其重量,并使其牢固地接合。最后,他们用到了嘉水区储备的岩乳。此种液体存放在小瓶里,沉重而致密。打开瓶盖,便会散发出刺鼻的蒸汽,既像香料,又像油。它在玻璃瓶中滞塞地晃动,带着冷冷的珍珠光泽。 冶金术士一边口念咒文,一边往熔化的金属中审慎地加入几滴岩乳,同时双手在上方来回移动,注入完成法术所需的魔法能量。 金属滚滚流出,经过锤打以及其他诸多神秘步骤,转化为恐兽笼套的各个部件,并由潜水艇拖拽至城市底下安装就位。为数众多的潜水员围绕着这些部件,有的手执化学焊接枪,往水中喷射出七彩颜色;有的挥舞着榔头与扳手,由于水的阻力,动作缓慢迟滞。 突然间繁忙起来的工业活动令人惊叹不已。 锁链固定在五艘船的船底,包括书城的“长老号”,焦耳区的“蠓虫号”,日泽区旗舰大蒸汽船“衣匠叹息号”,鬼影区的“文贮号”,以及嘉水区的“雄伟东风号”。这些全是古老巨硕的船只,每艘船的龙骨和倾斜的侧壁间都镶着一段依靠魔法固定的铁弧,尺寸有如大教堂的门洞,并且通过魔法掩藏起来。一环环如舰船般大小的铁链由此开始向远处延展。 担任警卫的鲨鱼已被释放。这些锁链似乎根本不可能隐藏。到处都有流言蜚语——过去的人如何尝试,如今又将怎样。据说日泽区试图将船底的锁链割断,以破坏嘉水区的计划,但它太牢固,太巨硕,守护魔法又极其强大。 “雄伟东风号”底部有一间不带窗的大屋子,里面正在建一架新引擎。冗余的锅炉,连同一束束横七竖八,足有一人高的管道都已被拆除,仿佛清理掉一片生锈的森林。旧引擎的残迹被清走之后,嵌入地板的两块大圆铁片显露出来。它们裹着一层油腻,高可齐腰,宽阔巨硕,饱受岁月侵蚀。这就是锁链的尽头。许多个世纪之前,它们被塞进船壳内,然后捶打成扁平状,以起到固定作用。那是第一次尝试召唤的时候。 从前也有过类似的计划,坦纳·赛克心想。许多世代之前,人们花费大量人工,尝试诸多魔法,制订计划,动员工业,如此大费周折之后,却又刻意遗忘,这令他震惊不已。 围绕着锁链的根基,坦纳·赛克和同事们开始构建一架特殊的引擎。克吕艾奇·奥姆经过漫长的计算,得出其规格参数,他们便依照这些数据来建造。 坦纳仔细查看设计图,他们要造的马达不符合任何他能理解的工作原理。它体积硕大,冲击锤和齿轮将填充整间屋子,但他无法参透其能量来源。 建造过程由下而上,最底部是用来推动活塞的锅炉。他从巨链的根基着手,在那上面钻孔,注入熔化的合金,然后插入粗如手腕的缆线,这些裹着橡胶与焦油的导线被引到变压器上。变压器跟他的腿差不多大,一根根白色的陶柱上缠着线圈,连接着一大堆电缆、绝缘器、差分机等设备。 这是一台镇静引擎,复合能量将沿着“雄伟东风号”的锁链传递,直到海面以下数英里的巨型笼头以及被它套住的物体。相当于驱赶牲畜用的诱饵与鞭子。 海水清晰明澈。水下工地中聚集着大量潜水员。一个个零件通过工厂船的吊臂垂放下来。硕大的笼套在巨链尽头逐渐成形,但仍拴系于水下数十英尺处,其规模令人心惊,外形古怪离奇,难以理解。四周围绕着色彩明艳的热带鱼群,此外,潜水器、螯虾人工匠、身穿潜水服的工人,也都在水中舒展而缓慢地移动着,坦纳·赛克亦混杂其中。 水体时而阵阵战栗。“高粱号”钻并台的支柱连接着水下的几个圆柱形铁桶,它们悬浮在水中,起到支撑作用。钻轴笔直地向下延伸,逐渐消失于深海中。它穿过无数吨海水,像蚊子一样扎破海床,抽取养分。 第二十九章 贝莉丝返回之后第三天,赛拉斯来找她。 她一直在等待——每晚都留意着门口——但他还是令她吃了一惊。 那天,贝莉丝与凯瑞安妮共进晚餐。她发现这名前同事幽默而善解人意,因此打心底里喜欢她。然而,她的孤独感并未消减,只能勉强装出笑脸。很惊讶吗?她冷冷地寻思。这都是你自找的。 她记起在新科罗布森时的光景,心中暗自承认,其实并没什么两样。在这里,至少她的孤立是有原因的;那是支撑着她的动力。 凯瑞安妮询问有关蚊族岛屿的详情,那里的天气状况,以及蚊族人的习性。她的神态中略带忧郁——无论凯瑞安妮有多习惯海上生活,她毕竟已经许多年不曾踏上陆地,而贝莉丝的故事只能增加她的怀恋。 贝莉丝发现很难讲述这次行程,仿佛那是遥远的记忆,除了提心吊胆地在单调无聊中度日,偶尔才点缀着较为强烈的情绪。当然,有些事是说不得的。关于蚊族人和底尔沙摩海盗,她故意含糊其辞,尤其是克吕艾奇·奥姆。 在见证了布鲁寇勒与乌瑟·铎尔之间的争论之后,她对枯瀑区的首领充满了好奇。凯瑞安妮说了些让她感兴趣的事,包括枯瀑区的行政结构,布鲁寇勒手下的那群血族副手,还有血税。 “通常在这种时候你就能见到他,”凯瑞安妮说,她尽力装出平淡的语气,但贝莉丝能听出其中的敬畏,“并不是每一次——有时是由他的副手来征收。他们割开你这里,这里,或这里。”她指了指大腿,胸口和手腕。“涂上阻凝剂,然后抽进一个广口瓶里。” “要抽多少?”贝莉丝惊愕地说。 “两品脱。布鲁寇勒是唯一能够畅饮的人。其余成员都受到一定限制——只喝经过稀释的。据说喝得越多,就越强大。虽说布鲁寇勒挑选助手很谨慎,却也难保不会有一两个对权力产生渴望。 “要是依照传统方式,直接从血管中吮吸,他们或许会失去自制——他们不想开杀戒。就算能停下来,也有可能通过唾液造成感染。直接吮吸之后留下活口,便有将此人转变为竞争对手的风险。” 贝莉丝在枯瀑区的边界跟凯瑞安妮分手——“在这里,我再安全不过了。”凯瑞安妮微笑道——然后走回家去。 她或许可以招一辆出租飞艇。风不是很强,她听见头顶上方的驾驶员们在大声招揽生意。两天前,她跟奥姆一起干完当天的工作之后,他们默默地塞给她一包旗币和塔币,比在图书馆工作的周薪高出一大截。 如今我为嘉水区工作,因此获得了加薪,她冷冷地想。 她意识到,尽管自己每一步都有充分而清晰的理由,但眼下发生的一切,其实她起了很关键的作用。没有她,舰队城不可能按照现在的计划行事,也不可能按照当前的路线航行,这让她很郁闷。 她步行回家并非为了省钱,而是为了再次体验一下舰队城。整天困在一间屋子里,面对着难以理解的谈话内容,她感觉与周围的城市脱了节。有城市总好过没有。她告诉自己。 她走过谢德勒区阴凉安静的街道,经由“立柱号”进入嘉水区。猴群在工地、屋顶、空旷的泊位和高悬的索具上轻声地打闹。城中有猫(饥饿地膘着她),也有少数狗,还有成群的老鼠,再加上夜行的路人。她绕过一个个鸡笼。因生锈而卡在原地的救生船和小汽艇被改造成花坛。炮塔的侧壁被挖空,变成了住家,鸽子在十二英寸口径的炮膛里咕咕鸣叫。与桅杆相连的桅楼和帆衍上搭建着小木房,看上去就像是树屋。用做照明的有汽灯、燃素灯和油灯。她在不同色调的阴影中穿行,勉强挤过由潮湿的砖墙构成的走道。这种窄巷遍布舰队城的船只,仿佛一层细小的霉菌。当她回到“彩石号”的烟囱里时,赛拉斯·费内克正坐着等她。 黑暗中,他模模糊糊的身影吓了她一跳。她朝着他发出嘶嘶的声响,然后转过身去,直到心跳缓和下来。 他仔细打量着她。他的眼睛大而平静。 “你怎么进来的?”她说。他摆了摆手,就像驱赶飞虫。 “你知道自己的寓所仍然受到监视吧,”他说,“我不可能直接来敲门。” 贝莉丝朝他走去。除了脸和眼睛追踪着她的步伐,他整个身体一动不动。她走到近前——进入他周围的空间——缓缓地俯身细看,仿佛他是一件科学样本。她是故意装出来的:冷漠的侵入式观察,也许是想恫吓他,让他感到不自在。 她弯腰打量着他,仿佛要记录他的各项特征。趁此机会,他逮住了她的视线,然后殷切而坦率地向她展露出数周来第一个微笑。她记得当初为何要亲吻他,为何要与他上床。尽管孤独与隔离是最主要的原因,但并不仅限于此,另有一些因素是基于他本身的。虽然此刻她丝毫没有触碰他的意愿,过去的感情只剩下一丝淡淡的影子,但她并不后悔曾经发生的事。 当时我们俩都有需要,她心想。而且的确有所帮助。 她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然后转过身去。对此,他欣然接受。 “那……”他说。 “办成了。”她说。他扬起眉毛。 “就这么简单?” “当然没那么简单。你以为怎么着?但事情办成了。” 他缓缓点了点头。当他再次开口时,语气淡然,仿佛在谈论学术计划。“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们怎么办到的?她在沉默中思索。是真的吗?我缺乏证据,一丁点儿证据都没有。 “我一个人办不到。”她缓缓地说,但看到赛拉斯流露出震怒的表情,她惊讶地挺直了身子。 “你什么?”他嚷道,“你他妈的什么?”他站起身来。“你都干了些什么,愚蠢的臭婊子?……” “坐……下……”贝莉丝也站了起来,并用颤抖的手愤怒地指着他,“你竟敢这样说!” “贝莉丝……你干了些什么?” 她瞪视着他。“我不知道,”她冷冷地说,“假如一片沼泽里布满六尺长的大蚊子,你要怎样穿过去,赛拉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办到。我们距离底尔沙摩船至少有一英里——哦,他们在岛上,别担心。除非你是该死的仙人掌族或者血痂族之类的,但我身体里流淌着鲜血,她们会要了我的命。” 赛拉斯保持着沉默。 “因此……”贝莉丝的语气得到了控制,“我找到一个可以安全隐秘地抵达那些舰船的人。他来自新科罗布森,为了阻止故乡被毁灭,他愿意悄悄地去完成这项任务。” “你给他看那些东西了吗?”赛拉斯说。 “当然给他看了。你以为我说那里面有什么,他就会相信,就会三更半夜轻率地游出去?” “游出去?是那该死的坦纳·赛克,对吧?你想一想,就算瞪大了眼睛使劲找”——他的语调很不自然——“还能有比他更忠于嘉水区的人吗?” “但他的确办成了这件事,”贝莉丝说,“没有证据证明他没干。我给他看了信。没错,赛拉斯,他忠于嘉水区。他永远也不想回去。但是,真该死,你以为他在家乡没有朋友?你以为他乐意看到新科罗布森被格林迪洛攻陷?胡扯! “为了留在城中的人们,为了记忆。不管怎样,他接过了盒子、印章和信件,然后我教给他要怎么办。对于那座该死的城市,这是他最后的道别。也是你我最后的道别。” 赛拉斯缓慢地点点头,承认她或许别无选择。 “你把东西给他了?”他说。 “是的。但一切都很顺利,没出什么岔子。赛拉斯……我们欠坦纳·赛克的情。” “但他知道……”赛拉斯犹豫地说,“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不知道。”闻听此言,他明显松了口气,“你以为我傻吗?我记得他们怎样对付船长。我不想你被杀,赛拉斯。”她说道。她的语气轻柔但毫无暖意,只是陈述事实,并非表示亲密。 沉思片刻之后,赛拉斯似乎不再纠结。 “看来那是唯一的选择。”他说,贝莉丝略略点了点头。 你这个无礼的混蛋,她愤怒地想。你当时不在岛上…… “你说包裹在底尔沙摩人手里?已经封印起来,准备递送?”他绽露出极度欣喜的笑容。“我们成功了,”他说,“我们成功了。” “这才是我期待中的反应,”贝莉丝不悦地说道,“是的,我们成功了。”他们对视良久。“你觉得消息什么时候能送到新科罗布森?” “我不知道,”赛拉斯说,“或许这不管用。就算有用,我们也听不到消息。我们救了一座城市,却永远都得不到有关它的任何消息。我也许得在这个破澡盆子里度过余生,整天疯狂地盘算着如何脱身。但是,天晓得,我们所做的难道不重要吗?”他激动地说。“即便没有回应,即便没有感谢的话语,但我们救了他们,这难道不重要吗?” 是的,贝莉丝·科德万心想,是很重要。当然很重要。她感觉一阵孤独席卷全身。还有什么更糟的?她心中琢磨。除了永远无从知晓结果,还可能更糟吗?历经重重危险,把消息传送到世界的另一端,却从此杳无音讯?永远不知道结果? 天哪,她失落而震惊地想。就这样结束了?就这样夏然而止? “现在怎么办?”他说,“你我之间怎么办?” 贝莉丝耸耸肩。“你想怎么样?”她的语气中疲惫多于不屑。 “我知道这很难,”他轻声说,“我知道这比想象中要复杂。我并不指望你什么。但贝莉丝……我俩之间存在共同的秘密——而且我认为这不是我们互相做伴的唯一理由。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你真的能承受失去我吗?不再有理解你的人?没人知道你的真实感受?没人知道你心中向往着何处?” 她不是非常相信他,但正如他所说的,他们之间的秘密没有别人可以分享。她能承受失去他吗?她在这座城市中也许还要待上许多年(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冷战)。她真的可以忍受没一个能够以实相告的人吗?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并期待地伸出手,摊开掌心。 “新科罗布森的印鉴在哪里?”他说。 贝莉丝一直担心这件事。“不在我手上。”她说。 这次他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合上手掌,询问似的抬起眼睛。 “坦纳,”她说道,随时准备他会发怒,“他在海里弄丢了。” “这是一枚戒指,贝莉丝,”赛拉斯平静地说,“安安稳稳戴在手指上是不可能丢的。他没有弄丢,而是藏起来了,天知道什么原因。来自家乡的纪念品?或者用来敲诈你?只有天晓得。”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贝莉丝十分恼火,因为他的神情仿佛在说,我对你很失望。 “我得走了,贝莉丝,”他说,“而且得小心点——你受到了监视,记住。因此,我要是不以……常规的方式出入,你也不用吃惊。抱歉,现在能不能让我独处一会儿?” 他走下螺旋形楼梯。贝莉丝听见他踩踏着金属的脚步声逐渐减弱,空洞的声响仿佛薄皮铁罐互相撞击。她循着这古怪的声音扭过头去,但他已经不见了。她仍能听见极其微弱的脚步声,一直抵达最底下一格,但楼梯上空荡荡的。他要么是隐身了,要么是已经离开。 贝莉丝只是略微睁大了眼睛,即便赛拉斯不在跟前,她仍拒绝流露任何景仰之情。 他现在来去就像老鼠和蝙蝠一样不见踪影,她心想。难道是学了魔法?或是搞到什么厉害的物品? 然而她感到不安与害怕,他离去的方式意味着某种异常精妙而强大的法术。我不知道你有这能耐,赛拉斯,她心想。她再次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了解有多匮乏。他们的谈话就像复杂精巧的游戏。尽管他说的是事实,尽管她知道他们之间有着共同的秘密,但她还是感到孤独。 虽然说不清原因,但她认为坦纳·赛克没有留下新科罗布森的印鉴。 贝莉丝仿佛在等待。
疾风阵阵,螺旋楼梯自下而上盘绕着那栋荒诞的烟囱寓所,他站在楼梯上等待着。他知道,监视她家门口的眼睛根本看不到自己。
他手中握着雕像,精致的鳍饰犹如互相重叠的酥皮,布满牙齿的圆形口腔向前突出,仿佛鮣鱼的嘴。他的舌头亲吻过雕像之后,感觉凉飕飕的。他现在熟练多了,也较能接受石像中细小而扭动的舌头。对于从冰冷的亲吻中所释放出的能量,他也能更为灵巧地加以引导。
雕像的亲吻赋予他新的能力,他在黑夜中寻到一处特殊的空间,并站立其中。他的身影呈现出诡异的角度,光影交错中,只要那尊散发着盐腥味的雕像仍是他的情人,他就能避开旁人的视线,融入周围的门窗和墙壁之间。
那亲吻从来都令人不快,然而随石像的唾液注入他体内的力量却是一种奇迹。
他隐蔽而大胆地踏入黑夜之中,体内流动着神秘的能量,他要去寻找那枚戒指。?
古老的炮舰上伸出一根炮管,仅有一脚掌宽。他的脚趾踩着那冰冷的炮膛,脑袋却比“雄伟东风号”主桅还要高。他俯瞰下方,一动不动地凝神注视着,舰船周围奔腾的海浪让他感觉仿佛处于下坠之中。
他的本领日益增长,魔法力量越来越强,控制更加自如,实施计划时也更为精准。
他的亲吻动作变得放松而慵懒。
他手握雕像,指尖摩挲着那片鳍状物。他的嘴里依然带着上次舌吻留下的血腥与咸味。
雕像赋予的能力使他能在城中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移动。他的口舌与冰冷咸涩的石头紧密接触过之后,感觉隐隐刺痛。此时,物理空间与作用力在他身上不再遵循常规。他隐秘地跨过舰船之间的水面,然后继续向前,躲入一名警卫的鞋子所投下的阴影里。
他在城里来来回回到处巡游,追踪着自己所释放的流言与情报。他眼看着自身的影响力逐渐扩散,好比抗生素在病体中散播。
一切都是事实。他说的所有话都是真的。通过流言、宣传册和报纸播下的分歧完全符合他的意图。
他潜入水下,海洋向他敞开怀抱。他沿着巨型锁链下沉,在最深的海底,那头匪夷所思的恐兽正伸展肢体向前迈进。当他需要呼吸时,便捧起那尊曲背弓腰的古怪雕像,它在夜晚的海水里发出淡淡的生物荧光,布满牙齿的嘴仿佛幽暗的洞孔,黑漆漆的独眼瞪得又大又圆,带着嘲弄的神情。他与之深切地接吻,每当舔到那舌头般扭动的物体,随之而来的厌恶感他从来都难以消除。
雕像把空气呼入他口中。
或者让空间再次扭曲,他只需抬起下颚——尽管身体仍在深水中——脸就能露出水面,吸上一大口气。
他无需划动四肢亦可在水中穿梭,只有雕像上曾经拥有生命的鳍状饰物在摇摆着,仿佛这就是推动他前进的力量。他在五条巨链之间徘徊,不断下潜,直到黑暗、阴冷与沉寂令他心生惧意(尽管他本领高强),才再次上浮,行走于城市的隐秘空间里。
任何城区他都畅行无阻。他能轻而易举、毫不犹豫地进入所有旗舰,只有一处例外。他造访过“雄伟东风号”、谢德勒区的“兽人号”、底安信区的“盐神号”等——唯独没去过“尤洛克号”。
他害怕布鲁寇勒。即使雕像的亲吻令他浑身充满能量,他也不愿冒险面对这名血族。月船是他的禁区——他对自己立下誓言,并严格遵从。
亲吻过雕像之后,他还会练习别的技巧。雕像不仅仅可以用来穿行与渗透。
关于鬼影区,人们说得没错:其中的确有居住者。旧船中的神秘居民虽然能看见他的所作所为,却没有招惹他。
雕像保护着他,感觉就像是他的情人。它能保障他的安全。第三十四章 “高粱号”自从被劫来之后,已经连续开采了好几个星期。嘉水区如今储有大量石油和岩乳,然而舰队城对油料的需求几乎跟新科罗布森一样如饥似渴。 嘉水区获得“高粱号”之前,舰队城的船只满足于抢夺来的那一点点资源,使用时谨慎而节俭。如今,随着供给的增加,需求也越来越大。就连与枯瀑区和日泽区同盟的舰船,也从嘉水区索取燃油。 岩乳则要珍贵得多,也更加稀少。它们储藏在“雄伟东风号”的库房里,且有警卫看守,沉重的液体在一排排的罐子里晃动。这些房间被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依靠地质系魔法的封缄,阻止危险的蒸汽挥发逃逸。向恐兽大脑中发送安抚信号的引擎,便是以此种物质为能源。操作引擎的魔学家和技师时刻留意着燃料的储备,他们非常清楚所需的用量。 坦纳、谢克尔和安捷文仔细观察着停转的“高粱号”,井架上没有排放出烟雾。 他们坐在“半醉号”的酒棚中,头顶的油布和撑杆向四面八方延展。“半醉号”无法承载实体建筑,它是由蓝鲸的躯体挖空内脏制成的,上半部分被移除,而其所用的防腐手段早已为人遗忘。它相当坚硬牢固,但脚下的地板布满器官组织,令人不安:残存的血管与内脏如玻璃一般坚实光亮。 坦纳和谢克尔是此地的常客。这家酒棚很不错。他们的座席面对着鲸鱼僵直的尾巴,它从水里突兀地冒出来,仿佛正要拍打水面,自在遨游。他们能毫无阻碍地看到“高粱号”,它正好夹在鲸尾的两个尖角之间,硕大而丑陋,无精打采地晃荡着,毫无声息。 安捷文沉默不语。谢克尔非常体贴,总是替她把杯子斟得满满的,并不时对她喃喃低语。她仍处在一定程度的震惊之中。丁丁那布伦离开之后,她的世界完全改变了,但她还没来得及适应。 (坦纳毫不怀疑,她会好起来的。她也许要迷惘一阵子,但上天为证,他没什么可埋怨的。坦纳只是希望谢克尔也没事。那小伙如今偶尔也会与他做伴,这让坦纳颇感欣慰。) 我要怎么办?安捷文寻思。她总想着丁那布会给她安排好一切工作……当然,接着她便会记起,他已经走了。对他本人,她倒不是很挂念。他彬彬有礼,举止友善,但并无亲近感。他是雇主,她要遵从他的命令。 然而即使这么说也有些牵强。他并非真正的雇主,她的雇主是嘉水区——是疤脸情侣,她的薪水由嘉水区支付。在她最初到达时,也是嘉水区安排她侍奉这个古怪而健壮的白发猎人。她原本要成为一名奴隶,经过人体改形之后,她被剥夺了一切权利,干活是她的义务。当她走下奴隶船,脱离那座城市的控制,有人告诉她说,她跟其他居民一样,可以拿到薪酬,她惊喜异常。正是这一点赢得了她的忠心。 如今丁丁那布伦离开了,她不知如何是好。 她以自己的工作为荣,然而事实上,无论她做什么都无所谓,干活只是为了挣钱而已,再次看清这一点,让她很难受。八年的岁月,就这样随着丁丁那布伦及其手下的猎人们消失了。 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她告诉自己。工作总是常换常新,应该往前看。 “我们要去哪里?”贝莉丝问乌瑟·铎尔。 她终于忍不住向他提出这一问题。 不出所料,他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了看她,然后又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 他们在克罗姆公园。夜晚的黑暗中点缀着花朵的色彩与浓香,附近传来一只土生夜莺纤弱无力的歌声。 我想知道,铎尔,贝莉丝忍不住想说。我的身上附有幽灵,我想知道,在我们的目的地,是否有风能将它们吹走。我想知道,我的生命将发生怎样的转折。我们要去哪里? 然而她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们只是继续漫步。 月光下可以看见一条粗陋的小径,并非出自最初的设计,而是众人踩踏的结果。它沿着覆有灌木与树丛的陡坡蜿蜒而上,不时有建筑残骸——扶手和楼梯——点缀其间,形态各异,仿佛花园里的光学错觉。 他们登上斜坡,来到树影憧憧的高台上。此处原本是尾楼甲板,俯瞰着圆屋区的舰船,圆屋区里到处挂着绿白相间的灯笼,这是他们的传统。贝莉丝和乌瑟·铎尔站在树木的黑影里,公园在他们脚下沉静地摇晃着。 “我们要去哪里?”贝莉丝重复道。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耳边只有城中舰船的声响。 “你跟我讲过在拱石城的生活,”她犹豫不决地继续道,“你说你离开了。后来怎么样?你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 铎尔摇摇头,似乎很无助的样子。稍后,贝莉丝指了指他的剑鞘。 “你从哪儿搞到这把剑的?它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她说。 他抽出那柄苍白如骨的兵器,平端在手中,凝视着它。然后、他抬头望向贝莉丝,再次点了点头,似乎相当满意。 “他们对我既信任,又害怕,多半就是因为它——‘或然之剑’。”他缓慢而精准地划了一道弧线,“我怎么搞到这把剑的?经过漫长的搜寻……还有无穷无尽的研究。其实一切都在《帝国文典》中,只要你懂得如何解读,就能获得所有需要的信息。”他平静地注视着贝莉丝。“包括我的研究工作,包括我学到的技艺。 “鬼首族到达时,将世界撞开一个豁口。他们的着陆,造就了裂隙大陆,而被破坏的不仅仅是地形。 “他们对豁口加以利用。你听说过鬼首族总是‘深挖机会’的说法吧?通常,这是指他们的运气好得出奇,无论多么细微的机会都能抓住。”他缓缓地露出微笑。 “你真以为这就足以控制一片大陆吗?”他说,“甚至控制整个世界?在五百年的时间里掌握绝对的权力?你以为光靠捕捉机会就行了吗?远远不止如此。‘深挖机会’只是一个粗糙的提法。鬼首族真正所做的,根本就是一门严谨的科学。 “概率开采。” 乌瑟歌咏似的引用道,“‘我们扰乱了几率,给这个滞惰的世界带来疤痕,造成严重的创伤与裂隙,最偏远的大陆上留下了一道缺口,向海洋中绵延长达千万里之遥。然而先破后立,失败仍可化为成功。我们发现了丰富的概率资源,并计划予以开采。’ “他们所说的,句句都是确切的实情,”他说,“并非自鸣得意的抽象比喻。他们留下疤痕,造成了世界的裂隙。在此过程中,释放出可供开采的自由能量。这种能量使得他们能重塑事物,在失败的同时获取成功——因为他们开采的是概率。像这样对世界造成严重破坏的灾难,会留下裂痕:新出现的缝隙中,蕴藏着丰富的潜能。 “他们懂得如何在各种可能性中提炼出最佳效果,并以此来塑造世界。每一个行为,都会导致无数种后果。在数万亿种可能性里,有数十亿种或许较为容易发生,数百万种更接近事实,而对我们观察者来说,能估测到的仅有几种——其中之一最后成为现实。 “但鬼首族知道如何提取这些可能的结果,给予它们某种生命,将它们推入现实,加以利用。现实的达成排除了其他可能的存在,而现实的定义同时取决于真实的状况和未曾发生的事件。依靠概率机器的提炼,原本不太可能成真的部分将得到强化,最终成为现实。 “就好像抛硬币,基本上不是正面,就是反面;竖立的结果只是理论上存在而已。但要是将它链接进概率回路,鬼首族便会称其为一枚‘或然率可控的硬币’——即‘或然硬币’。假如我抛出这样一枚硬币,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不管是正面、反面,甚至直立,硬币一旦落地,便再也不可能改变,这叫作‘事实硬币’。在其周围,根据确凿程度不同,根据可能性不同,分布着各种邻接几率——接近真实的机会。它们就像是幽灵,从与现实仅有细微的差别,逐渐过渡到微弱得近乎虚无。正面、反面以及罕见的直立,都有一定的几率,可以通过概率开采转化为事实,也会随着概率域的变迁而减弱。 “这——”铎尔又指了指自己的剑,他知道贝莉丝开始有点儿理解了,“——是一把可以发起或然攻击的剑,即‘或然之剑’。它能传导一种极其罕见的能量,也是概率机器里的一个结点,连接着整个链路。这——”他拍了拍绑在腰间的小袋子。“——就是能量的来源:一部发条引擎。这些,”他又指向镶嵌在自身护甲上的细丝,“用来输送能量。加上这把剑,回路就形成了。当我握住剑柄,即是一副完整的机器。 “一旦发条装置运转起来,我的胳膊和剑就开始开采概率。每次攻击都伴随着上千种不同概率的幽灵之剑,与实体剑同时劈砍下去。” 铎尔归剑入鞘,抬头凝视着漆黑的树冠。 “在幽灵剑当中,有些非常接近实体,有些则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虚幻,而其威力……也很弱。无数幽灵剑一齐攻击,概率各不相同。 “我研究过所有的格斗术,只要是见过的武器,大多我都能熟练使用,而且就算赤手空拳,我也可以战斗。然而鲜少有人知道,为了使用这把剑,我练就了两种不同的格斗技巧。 “这架引擎……里面的发条装置并没有上紧,也不能随便重新卷绕——其原理没那么简单。 “所以我得节约使用。战斗时,我很少启动‘或然之剑’。多数情况下,只是将它当作一件普通的实体武器:如钻石般坚硬,刃口比打磨的金属更锋利。我的挥击精准无误,每一次进攻都准确地击向目标。这是长年累月练习的结果。” 贝莉丝发现,他的语气中没有自豪。 “但如果形势严峻危急,或者需要展示威慑,或者身处险境……我就会短暂地打开机器。在此情况下,精准是我必须极力避免的。” 他沉默了片刻,一阵暖风吹得树丛沙沙作响,仿佛他的话令它们战栗。 “刽子手知道刀刃该落在何处,因此尽其所能对准脖子下手,他缩小了概率范围。他要是使用‘或然之剑’,无数的概率幽灵都只存在于真实落点附近的狭窄区间内。问题在于:刽子手的技术越高,砍得越准,概率限制就越强,‘或然之剑’的威力也就浪费得越多。但是很明显,这样的武器握在外行手里,对他自己和敌人来说都同样致命——可能出现的结果也包括伤害自身,失去平衡,掉落武器,等等。得找到一个折中点。 “当我用普通武器攻击时,就像一名刽子手。我的剑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目标上。我所学的格斗术正是如此要求的。但这样使用‘或然之剑’很愚蠢,浪费了它的威力。因此,在经过漫长的搜寻,终于找到这把剑之后,我不得不从头学习剑术,学习一种完全不同的技巧:避免精准。 “使用‘或然之剑’,绝不能限制概率。我必须成为投机者,而不是规划者——剑随心走,但不经头脑分析。动作要突然,飘忽多变,无影无形,令对手猝不及防之余,自己也往往大吃一惊。如此一来,每一击都能变化出上千把幽灵剑,而每一把都有很高的命中率。这才是利用‘或然之剑’战斗的方法。 “因此,我身上集成了两种剑术。” 他那迷人的嗓音逐渐消散,贝莉丝再次感受到公园里的环境,四周温热黑暗,充满嘈杂的鸟鸣声。 “有关概率开采的知识,”他说,“只要仍存于世间,我都已经掌握。所以我知道这把剑。” 乌瑟·铎尔唤起了贝莉丝的记忆。在新科罗布森,她曾有个科学家情人叫艾萨克。贝莉丝发现他沉迷于学术,但也从他那里学到一点儿知识。 他趋向于离经叛道,而不是循规蹈矩。他的许多项目都毫无建树。她曾看着他追逐各种点子。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他顽固执著地纠结于一项研究,他称之为危机能量。那是理论物理与魔学的结合,复杂得令人咋舌。她从艾萨克错乱激昂的解释中了解到,他坚信世上一切事物中,都存在不稳定性,即使外表坚固牢靠,其内部总有一股危机力量,企图颠覆张力下的平衡。 她之前一直认为,这一想法很符合自己的直觉。她觉得,无论何种事物,总是处于危机之中,总是被推向其对立面,哪怕表面并无变化。这给予她一种莫名的慰藉。 从乌瑟·铎尔对概率开采的描述中,贝莉丝意识到,危机理论的根基站不住脚。艾萨克曾经告诉她,从现实向非现实转化的趋势,是危机产生的源头。若是要让现实与非现实得以并存,维持平衡的张力——事物内部的危机能量——必须消失。假如现实与非现实本来就同时存在,催动现实向非现实转化的危机能量又在哪里呢? 这只不过是个含含糊糊、似是而非的念头,贝莉丝对它充满厌恶。说来奇怪,她甚至感觉,对艾萨克残存的忠诚仿佛要迫使她摒弃这一想法。 “我初来此地时,”铎尔继续说,“疲惫之极,厌倦了各种决断,只想做个忠诚的下属,领取薪水。我已经通过研究探索,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我已经有了这把剑,也掌握了必要的知识,见识过许多地方……我需要休息,做个追随者,做个佣兵。 “但当疤脸情侣看到我的剑和随身携带的书籍,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尤其是女首领。 “对于我的研究成果,对于我所说的一切,他们非常感兴趣。 “在巴斯-莱格,”他说,“有些地方仍留存着概率机器,分属不同种类,功能各异。这些我全都研究过。 “你见过其中之一——未必琴,就是我屋里的那件乐器,它需要依靠概率来弹奏。在富含概率能量的环境中,娴熟的乐师能够交织现实与虚幻,选取特定的结果,从而弹奏出乐曲。当然,如今它已年久失修,失去效用——况且我们也不在概率矿区内。 “这把剑……你所看到的,只是它的形态之一。千万年前使用这把剑的战士,以及被它杀死的人,见到我的武器,都不会认得出来。鬼首族统治期间,概率的应用遍及建筑、医药、政治、表演等各方面。比如概率奏鸣曲,幽灵音符在真实的曲谱间时隐时现,每次表演都不一样。我曾经进过一座‘或然塔’……”他缓缓摇头,“那景象你永生难忘。” “他们在格斗、竞技和战争中使用这项科技。《隐秘编》里有一段描述‘或然摔跤手’的文字,他们的四肢忽隐忽现,假的扳住假的,假的扳住真的,真的又扳住假的,每时每刻都在变换之中。 “但这一切,这种开采技术,都是鬼首族到达后的产物——源于他们着陆时的爆炸。正是从他们留下的裂隙中,概率矿层才能得以开采。这道伤口,”说着,他迅速瞥了一眼贝莉丝,他的视线略微一晃,再次转回到她身上,“鬼首族留下的疤痕……就是矿层所在之处。倘若传说属实,它位于世界的另一端,在虚空洋的尽头。 “没有一艘船曾经穿越那片海域。那儿的水……会对舰船造成影响。再说,有谁想要去呢?如果它真的存在,也是在数千英里之外。关于裂隙大陆上的生物,有许多传说:吓人的怪物,恐怖的生态环境,嗜光真菌,恐惧犬,摄人魂魄的蝴蝶。就算有可能,”他语气恳切,“我也不愿接近裂隙大陆。” 他凝视着贝莉丝,在他完美的声线下,贝莉丝感觉一阵战栗。她咽下一口唾沫,尽力集中精神。这很重要,她告诉自己。仔细听,理解其中的含义。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正要向我透露一些信息,让我知道—— 接着—— 哦,诸神在上,难道他,我不知道,真有可能吗,他显然,我,我有误解吗? 他真是这个意思? 贝莉丝绷紧了脸,黑暗中,她发现自己正与他对视着,双方都一言不发。 当然了,她晕晕乎乎地想,什么样的船能够穿越那片海洋,到达裂隙大陆?谁会想去裂隙大陆?这不值得冒险。路途太远,也太危险,即使是为了,即使是为了……但他告诉我的是什么意思,他说什么了,原话怎么讲的来着……? “我们给这个世界带来疤痕与伤害,最偏远的大陆上留下了一道缺口……向海洋中绵延长达干万里之遥。”
海洋里有玄机。但那不同于裂隙大陆,没什么会对我们造成危害。没有怪兽,没有嗜光真菌,没有摄魂蝶,开采者——概率的开采者——不会遭遇危险。而且海洋也近得多——裂隙大陆位于世界的尽头,但鬼首族说海里的疤痕延伸至极远处,直指向世界的中心,也就是指向我们,因此距离比较近。
没有一艘船曾经成功穿越虚空洋……这我相信。我听说过,水流和海风会将进入的船只推回去。没有一艘船能够穿过那片海洋。
但有什么可以阻挡恐兽?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
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吗,乌瑟?穿过那片海域?跨越虚空洋,到达伤痕的遗迹,到达那条裂隙?崩裂的不仅仅是陆地——还有海洋。所以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要去开采概率,去那道残存的……巨缝,是不是,乌瑟?
这就是布鲁寇勒话中所指,对吗,乌瑟?他说的就是这个。
你为何要告诉我?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事?你想要干吗?为什么让我知道?
恐兽能带我们前去勘察海洋中的伤痕。所以才要把它召唤出来。所以才要雇用丁丁那布伦,所以才要偷取“高粱号”开采能源,所以才要去蚊族岛屿带回奥姆。你,铎尔,参与了秘密计划,是因为你的剑,也因为你精通这门学科。一切都只为了一个目的。这就是召唤恐兽的原因,它可以带着舰队城穿越原本绝不可能进入的水域。
它能穿越那片海洋。
它能带我们去“地疤”。第三十五章 “真见鬼,你怎么找到我的?”赛拉斯·费内克显然很不自在。 “你说得就好像我是个无知的少女,”贝莉丝低语道,“怎么,你以为自己是隐身人?你以为我那么无能?” 她是虚张声势。其实,追踪到费内克多半靠运气。许多天来,她一直留意着西蒙·费内克的消息。与铎尔谈话之后,她更是加倍努力。 最后找到赛拉斯的根本不是她,而是凯瑞安妮。在贝莉丝不断地求助下,她的朋友如往常一样,以愉快的语气悄悄告诉她,神秘的芬奇先生据说曾出现在帕沙坎酒吧。这家酒吧位于底安信区的“叶夫根尼号”甲板下面,那是一艘长达百尺的单桅纵帆船。 自从上次的格斗比赛之后,贝莉丝还没怎么进入过“商贾之王”弗列德里希的辖区。她掩饰着惶恐,走进喧闹无序的小巷间。 她沿着“惊悟号”上长长的街道前进,这艘多桅快船位于海胆刺码头前端,连接着枯瀑区与底安信区。舰队城中仅有少数船只无法清晰划分归属哪一区管辖,而这条巨船就是其中之一。它的船身大部分属于枯瀑区,但靠近前楼处,责任与控制权逐渐与底安信区相交错,街道变得较为喧闹凌乱。 混乱的街道中,野生的猴子与猫狗围着垃圾堆争斗不休,贝莉丝从它们身边绕过,进入无可争议的底安信区地盘。 这是舰队城中最邋遢的一个区。建筑大多是木头的,腐朽不堪,沾染着盐渍和水渍。这地方其实并不穷——甚至相当富裕,透过房屋的窗户,可以看到金银玉器,居民们身着鲜艳的绫罗绸缎,待售的货物质量上乘。然而在一个一切都可供买卖的地方,某些商品——比如维护建筑与街道的职责——并不太吸引人。 工厂与贫民窟相互毗邻,平静地起伏着,到处是破烂纷杂的景象。最后,贝莉丝穿过弗列德里希的旗舰“盐神号”,来到“叶夫根尼号”吱嘎作响的船体内部。她在臭烘烘的气味和昏暗的火炬光中,步入帕沙坎酒吧。 她第三次造访时,赛拉斯在酒馆里。见到贝莉丝,他态度惊讶而粗暴,贝莉丝很恼火。 “你想不想听我说?”她的话音嘶嘶作响,“我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他敏锐地抬头瞪视她的眼睛。 她突然发出不悦的笑声。“你有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赛拉斯?”她说,“嘉罢为证,我有。要知道,在这样的交往中,我毫无乐趣可言。麻烦在于,我发现自己好像总重复着同样的经历:告诉你说,我知道一个秘密,让你把消息传出去,让你制订计划,加以利用。我不喜欢这种方式。你给我听好了,这绝对是最后一次,明白吗?”她是认真的,毫不含糊。无论事态如何发展,她绝不会再以同样的方式跟费内克打交道。他们之间已经毫无感情,甚至比毫无感情还不如。 “但不管我是否乐意,”她继续说,“都没什么选择,我需要你帮忙。唯一的办法只有……把消息传开,让更多人知道。虽然没人相信贝莉丝·科德万,但似乎有一小批人愿意相信那位喜爱惹是生非的西蒙·芬奇,而且人数还在逐渐增多。” “我们要去哪儿,贝莉丝?”费内克问道。 她以实相告。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跟那该死的疯子铎尔结交。他意识到你已经知道了吗?”费内克似乎很诧异。 “我想是的,”她说,“这很难解释。就好像……他显然不该告诉我,但他可能……太过投入,难以自制。他不能直说,因为那属于背叛,但他仍透露出一点儿信息,刚好让我能琢磨出来。 “我一直以为,他参加疤脸情侣、奥姆和科学家们的秘密会议,是以保镖的身份。但其实并非如此——他对概率开采非常精通。有关这门学科的一切,他了如指掌,因为他曾研究过自己那把剑。 “这就是他们的目标。疤脸情侣要去地疤,去采集概率,赛拉斯。”尽管她的语气依然很镇静,心中却是另一番感受,“就跟鬼首帝国一样,你明白吗?” “所以要召唤恐兽。”他吸了口气,贝莉丝点点头。 “对,那只是个手段。他刚来到城中时,疤脸情侣瞧见他的剑,一定……很着迷。他向他们讲述有关裂隙大陆和地疤的事——包括他知道的所有秘密——那时候,一切还只是梦想。但后来他们想到了丁丁那布伦及其团队,并以优厚的条件吸引他们。毕竟这是一项空前绝后的计划。”她从狭小的窗户中望出去,随着恐兽的前进,海水缓缓地摇晃着。 “疤脸情侣早就知道那些锁链,舰队城曾经尝试过捕捉恐兽。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们对传统并不在乎。但铎尔到来之后,情况有所改变。在他之前,召唤恐兽是一件……愚蠢、浮夸、毫无意义的事。但现在呢?大家都知道,船只无法穿越虚空洋。但在巴斯-莱格,有什么力量能阻挡那该死的恐兽呢?突然间,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他们到达铎尔所说的地疤,到达鬼首族留下的遗迹。” 项目的规模令人错愕。为了捕获恐兽,疤脸情侣投入大量金钱,人们含辛茹苦地劳作,然而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仅仅是计划的第一步。 “所有这一切。”赛拉斯吸了口气,贝莉丝点点头。 “所有的一切,”她说,“钻井台,‘女舞神号’,约翰尼斯,蚊族岛屿,锁链,俘明,还有该死的恐兽……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 “原始的能量。”听赛拉斯的语气,仿佛这几个是脏字,“我本以为恐兽跟劫掠活动有关。这是他们的暗示:要成为更厉害的海盗,嘉罢在上!这至少还比较说得通。然而……”他似乎难以置信。“由此可见,疤脸情侣是被劫持入伙的,没有哪个真正的海盗会蠢到去干这种事。” “他们是危险人物,”贝莉丝直白地说,“他们是疯子。我说不准他们是否真能穿越虚空洋,但是,真该死!我可不想等着看结果。我……我听到过他们单独相处时的声音,赛拉斯。”他敏锐地望向她,但没有问是如何听到的。“我了解他们的本质。哦,诸神保佑,他们满脑子幻想,我绝不能让这种人牵着鼻子去世界的尽头,去一个甚至不一定存在的地方。即使它真的存在,也是全巴斯-莱格最致命的地方。我们离新科罗布森越来越远,我还没打算放弃回那儿去呢。” 一想到家乡即将被远远地抛在身后,贝莉丝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假如乌瑟是对的呢?假如他们成功穿越了虚空洋呢? 有多种可能性。她心中一阵惊悚,害怕与无助的感觉高涨至极点。她似乎完全无从预测事态的发展,这让她既恼火,又恐惧。 大草原上的水眼附近,她含含糊糊地思索着,无论是弱者,还是强壮的掠食者,暂时都能和平相处:瞪羚,角马,猫蜥,狮子。一切显得如此和谐,最强的王者网开一面,允许其他弱小的生命继续生存,充满平和与怜悯。而当所有概率排列在一起,真正的现实也能与其他较弱的可能性同时存在。 “所以他们不愿透露,”她说,“他们知道大家不会同意。” “他们也害怕。”赛拉斯喃喃道。 “疤脸情侣的确很强势,”贝莉丝说,“但他们也无法同时面对其他各区。更重要的是,他们无法面对自己的臣民。” “反叛。”赛拉斯吸了口气,贝莉丝露出苦涩的笑容。 “暴动,”她说,“他们害怕暴动。因此我们需要西蒙·芬奇。” 赛拉斯缓缓点头。接着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他得把消息传出去,”他最后说道,“依靠宣传手册和流言之类的手段。这些他最拿手了,我保证要让他行动起来。” “抱歉,贝莉丝,”当她起身离开时,赛拉斯说道,“我不算是特别出色的朋友。我最近一直……很忙,麻烦很多。刚才见到你时,我态度太粗暴,对不起。” 贝莉丝打量着他,心中感到很厌恶——但也隐约记起曾经有过的好感。只是如今,那好感几乎已消散殆尽,仿佛残存的记忆碎片。 “赛拉斯,”她带着冷冷的微笑说,“我们不是朋友,谁也不欠谁的。但我们都乐于看到疤脸情侣失败。我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而你却有可能办到。我希望你去尝试一下,并告知我形势状况,仅此而已。我并不想你以朋友的身份与我联络。” 贝莉丝离开后,赛拉斯·费内克在帕沙坎酒吧又待了很久。他读了几份沾染着墨渍的宣传册和报纸,看着天空渐渐变暗。白昼已经明显变长,他想起新科罗布森的夏季。 他等了很久,那些执意寻找他的人,定然能打听到此处。但他独自饮酒,独自阅读。当他离开时,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除此之外没人注意他。 费内克沿着底安信区迂回曲折的小巷返回家中,“艰辛号”是一艘油腻腻的铁壳船,位于城中偏僻的角落。它的边上矗立着一艘高大的旧工厂船——舰队城的疯人院。 “艰辛号”的烟囱旁边,有几栋不起眼的混凝土建筑,恰好位于疯人院的阴影笼罩之下,他的家就在其中一栋里。十一点,他等来了一声敲门声:他的访客到了。许多日子以来,这还是头一回有需要认真商讨的重大事务。费内克缓缓走去应门,他的步调、表情和姿态稍有调整变化。 等到打开门,他已经变成了西蒙·芬奇。 等在门口的是一名高大苍老的仙人掌族,正不安地打量着四周。 “海德里格,”费内克用乔装的嗓音平静地说道,“我正等你呢。我们得聊一聊。” “尤洛克号”的轮廓参差而朦胧,血族正在船上召开会议。 布鲁寇勒秘密召集起手下一班异死族助手。随着黑夜降临,黄昏的微光逐渐消失,他们仿佛落叶一般悄无声息地聚集到月船上。 枯瀑区的居民们都知道,血族时刻处在警戒之中。他们不穿制服,也不公开身份。 导致畏光嗜血症的病菌很不稳定,生命力薄弱,仅能以唾液为载体,并且会迅速衰败,失去活性。只有被血族直接吸咬,唾液通过嘴和肌肤的接触进入血管,而受害者又存活下来,才有微小的机会感染病菌。假如此人未曾死于高烧与昏迷,某一天晚上,他会伴随着极度的饥渴醒来,此时他已历经死亡,再获重生,成为一名异死族,其身体结构也已发生变化,比原先强壮敏捷许多倍。他们不会衰老,绝大多数情况下,即使受伤也能存活,只是无法承受阳光。 枯瀑区的骨干成员都由布鲁寇勒谨慎挑选。血税必须先装瓶,然后再饮用,以免意外感染。只有对最信任的仆人和最忠心的支持者,布鲁寇勒才会直接吸吮,这是一种荣誉,让他们有机会成为异死族。 当然,偶尔也曾出现过背叛。他选中的人为权力所惑,反而与他为敌。有人未经授权扩散感染,也有人企图终结他的异死族生命。布鲁寇勒将他们彻底镇压下去,虽然悲哀,但轻而易举。 此刻,“尤洛克号”的大厅里,助手们围绕在他身边,大约有百十号人。由于不再需要伪装,他们吐出蛇信,恣意品尝着空气中的滋味。他们中有男有女,也有性别特征不明朗的少年。 人群前面站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女人,几乎紧挨着他身边,在帕沙坎酒吧里观察费内克的人正是她。所有血族都凝神注视着首领,他们的眼睛对光特别敏感。 冗长的沉默过后,布鲁寇勒开始发言。他的话音很轻,屋里假如是普通人类,根本就听不到他的话。 “各位同族,”他说,“你们应该知道这次会议的目的。我已经告诉过你们,疤脸情侣要带大家往哪里去。我们对此项计划的态度众所周知。但我们是少数派,不受信任,无力动员整座城市。我们的话缺乏效用,手脚也受到束缚。 “然而,形势或许正在变化。疤脸情侣依赖的是惯性,等到目的地真相大白时,已经来不及反对了。到那时,他们希望,大家会心甘情愿地接受绑架。”布鲁寇勒冷笑道,他的长舌在空气中翻卷。 “但如今,消息似乎马上就要传开了。今晚,有人听到一段有趣的对话。西蒙·芬奇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他朝衣衫褴褛的女人点了点头,“想不到,发现真相的,偏偏是铎尔的新科罗布森姘头,而她转告给了那个自称为西蒙·芬奇的人。我们知道他的住处,对不对?”那女人点点头。 “芬奇正计划散发煽动性的手册。按理说,我们应该出手帮他。但他是个独行者,若是发现被人认出,他或许会躲开我们,消失不见,因此不宜冒险干涉他的行动。但我们希望,”布鲁寇勒强调说,“他能迅速完成这件事,给嘉水区带来危机。毕竟,我们还没到达虚空洋。 “但是。”他的语调冰冷严峻,助手们神情专注。 “但是我们必须作好准备,以防芬奇失败。各位同族……”他继续用发自咽喉的低语声说道,并将手指戳向空中,“各位同族,这一次我们势在必得。但愿芬奇能成功。但万一他失手,我们必须准备启动另一套方案。 “如有必要,我要凭武力夺取这座该死的城市。” 他的异死族骨干们发出嘶嘶低语,以示赞同。 第三十六章 在缓慢而不懈的拖拽下,他们继续往北前进。转眼几个星期过去了。这座城市在等待。没人知道事态会如何发展,但如此稳定的步调,不可能永远平安无事地持续下去。舰队城变得焦虑不安。 贝莉丝在等消息,在等芬奇的宣传册。她很耐心,在她的想象中,他正潜伏于城市的腹地,深藏在某条船中,整理情报,操纵线人。 有些夜晚,出于某种病态的诱惑,贝莉丝会独自走下“雄伟东风号”的甲板,躲进疤脸情侣下方的那问屋子里,这让她自己也很惊讶。从他们气喘吁吁的情话中,她听出了一种新的紧张情绪。 “快了,”贝莉丝听到其中一人嘶嘶地说,然后是呜咽的回应,“哦,对,快了。” 如今,贝莉丝可以从他们的轻呼中分辨出区别。女首领显得更极端,更投入。她似乎迫不及待地渴求着最终结果,总是不停地低语道“快了,快了”,她对项目也更为热心。她的恋人则对她殷勤热切,讨好似的喃喃应和她的话语。 时间逐渐流逝。贝莉丝对乌瑟·铎尔越来越感到困惑。 舰队城继续北进,很快摆脱了风暴与酷暑,进入较为温和的地带,和煦的微风类似于新科罗布森的夏季。 自从贝莉丝与赛拉斯在帕沙坎酒吧见面之后,五天过去了,舰队城上空的“高傲号”飞艇中出现一阵骚动。 贝莉丝与乌瑟·铎尔站在“雄伟东风号”上,俯瞰着克罗姆公园的边缘,海德里格正在甲板上执勤,与其他人一起干活。他们身旁有几根粗硕的缆绳,拴系着船尾的“高傲号”。 “邮件来了。”他喊道,船员们迅速将绳索周围的区域清理干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垂直坠落下来,砰的一声掉在衬垫的破布上。 海德里格拉开袋子,动作与往常没有两样。贝莉丝扭头望向别处。但当仙人掌族展开里面的信时,他的神态骤然一变,将贝莉丝的视线拽了回来。海德里格朝着贝莉丝和铎尔飞奔过来,速度快得惊人,一时间她还以为他要攻击他们。他的脚步承载着高大健硕的身躯,踩得甲板咚咚作响。她一下愣住了。 海德里格僵硬地伸出胳膊,将来自瞭望塔的信件递了过来。 “战列舰,”他对铎尔说,“铁甲舰。新科罗布森舰队。距离三十五英里,正在接近中。两小时内到达。”他顿了顿,绿色的嘴唇无声地颤动着。 最后,他用大惑不解的语气说,“我们遭到了攻击。” 起初,人们疑窦丛生,不敢相信听到的命令。每个区的旗舰上都聚集起大批男女,有的摆弄武器,有的穿戴盔甲,神情阴郁而困惑。 “但这讲不通啊,铎尔,长官,”“雄伟东风号”上的一个女人争辩道,“这儿离新科罗布森有将近四千英里。他们怎么会来这么远的地方?海监员为什么没发现任何迹象?他们昨天就应该注意到。还有,说到底,新科罗布森人怎么可能找到我们——?” 铎尔提高嗓门打断了她,周围的人吃了一惊,全都安静下来。 “不要问经过,”他吼道,“也不要间原因。打完仗之后有的是时间。现在我们只有拼死一战,仿效恶犬和狂鲨。若是不抵抗,这座城将被毁灭。” 铎尔平息了所有争议。人们沉着脸,准备开战。每个人头脑中都记下一个问题:他们怎么办到的?不过暂时只能将其搁置一边。 隶属本城的五艘战列舰向西方迂回若干英里之后,插入舰队城与逐渐接近的部队中间,仿佛一道弧形的墙。 穿插于它们周围的,是舰队城较小的铁甲蒸汽船,低矮敦实的舰身包裹在灰暗的金属中,船上没有窗户,却镶满了密集的炮筒。原本停泊在码头中的海盗船也加入其间,船员们紧咬牙关,试图忘记这是一项英勇的自杀式任务——他们的武器与装甲是用来对付商船的,而不是海军战舰。他们自知,没几个人能回得来。 各区毫无分歧。忠于不同首领的船员都已拿起武器,并肩而立,或拉扯风帆,或添加燃料。 “高傲号”上的瞭望哨已能清晰地观察到新科罗布森舰船,他们又传下更多情报。乌瑟·铎尔将这些信件读给疤脸情侣听。 “他们一定是为了那该死的钻井台而来,”他轻声说道,只有他们俩能听见,“无论是为了何种原因,他们的武装比我们强。我们的船数量占优势,但有一半只是木制掠私船而已。他们有七艘战列舰,侦查艇的数量也远远超过我方。他们肯定派出了将近一半的舰队。” 坦纳·赛克、杂种约翰、日泽区人鱼、螯虾人、黝黑的潜水艇——舰队城的水下部队静静地等候着,巨大的锁链正缓慢地离他们远去。舰队城仍在前进,但恐兽放慢了步伐,以便在战斗结束后,让部队追赶上来。 附近的水下木筏上,一小群螯虾人紧密地簇拥在一起。他们是巫师,正在召唤魔兽。 坦纳曾经面对骨鱼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当时他来不及酝酿恐惧。但那些军舰还有将近一小时才能到达。这批来自故乡的军舰意图摧毁他的新家,而其背后策划者的智力与决心,也比骨鱼眼中呆滞的恶意可怕得多。 时间缓慢地流逝。坦纳想到了谢克尔,他曾嘱咐他待在家里,跟安捷文一起等待:留守的护卫团无疑已经给他俩分发了武器。但他还不到十六岁,坦纳无助地思忖。他很想回去陪伴谢克尔两口子。坦纳托着巨大的鱼叉枪,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战斗,他突然恐惧地尿了出来。尿液短暂地带来一丝温热,然后便随着水流消散了。 无论是舰队城本身,还是在四周自由穿梭,准备捍卫城市的舰船上,全都布满了武器。 城市的军火库和兵工厂打开紧锁的大门。千万年来,数百种文明的军事科技在此积聚,此刻,这些武器被尽数提取出来,擦拭得干干净净:加农炮,鱼叉枪,隧石枪;剑,弩,长弓,齿轮弓;还有更罕见的:刺盒,巴恩弓,剑齿。 城中大大小小的飞艇缓慢地从屋顶和索具之间升起,仿佛脱离建筑主体的小屋。西方地平线上,可以看到新科罗布森舰船引擎中冒出的黑烟。 “雄伟东风号”甲板上有一堆混乱的人群,各区的首领和军官挤作一团,前来听取乌瑟·铎尔颁布军令。贝莉丝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聆听,身边所有人都对她视若无睹。 “他们的炮艇多过我方,”他简洁地说,“但你们看周围。”他指向四周密密麻麻的蒸汽拖船,它们不久前仍拖着舰队城在海洋中航行,如今却漫无目的地绕着城市打转。“吩咐这些船上的水手,务必要将它们改装成炮艇。 “传话给布鲁寇勒及其助手:得让他们一醒来就收到消息。派快船或飞艇去枯瀑区的边界等候。 “我们不了解新科罗布森舰队的水下力量,”铎尔继续说,“潜艇部队需要伺机进攻。但他们没有飞艇,这是我们唯一真正的优势。”他指向在“雄伟东风号”船尾摇晃着的“三叉戟号”,那上面载满了火药和圆鼓鼓的炸弹。“让它们迅速出击,无须保留。 “听着——集中攻击战列舰。铁甲舰和侦察艇会对我方造成伤害,但我们能承受其火力。那些战列舰……它们可以将城市击沉。”甲板上泛起一阵惧意,“它们装载着储备燃料:新科罗布森舰队要靠这些战列舰才能返回家乡。” 贝莉丝在震撼中逐渐意识到眼下的形势。她的头脑仿佛打滑的齿轮,忽略了铎尔余下的指示,却一遍又一遍重复运转,琢磨着同一个念头。一艘来自家乡的船,一艘来自家乡的船…… 突然间,她带着极度的渴望,凝视着西方淡淡的黑烟。我要怎样与他们联络?她感到阵阵晕眩,既欣喜,又不敢相信。 新科罗布森舰船终于到了目力可及之处:一长溜吐着滚滚烟尘的黑色金属。 “他们打出了信号旗,”海德里格在“雄伟东风号”的尾楼顶上说道,他正通过船上固定的大型望远镜观察,“一边靠近,一边给我们发讯息。你瞧,这是他们旗舰的名号,还有……”他略一犹豫。“他们想谈判?” 铎尔已穿戴好战斗装备,灰色甲胄上挂满皮带与皮套,里面插着火枪——腰部两侧,双肩,双股,以及胸口中央,浑身上下冒出无数匕首飞刀的鞘壳与把手。他看起来就跟登上“女舞神号”时一模一样,贝莉丝战栗地意识到。 但她并不在乎,却将注意力移向别处。她再次望向远处的新科罗布森舰船,心中突然充满兴奋。 铎尔凑到望远镜跟前。 “新科罗布森城邦所属‘晨行者号’船长普林西·瑟卡森,”他看着信号旗缓慢地解读,同时徐徐地摇着头,“‘请求就新科罗布森人质问题进行谈判。’” 一瞬间,贝莉丝震惊不已,以为人质指的就是自己。她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但立即意识到这有多荒谬(脑海深处似已给出另一种解释)。她扭头望向乌瑟·铎尔、海德里格、疤脸情侣以及所有聚集的船长。 看着他们,她一阵战栗。她意识到,他们中没一个对“晨行者号”提出的谈判要求作出正面反应,脸上只有冷峻的鄙夷。 她面前的这群人充满了纯粹的敌意,对他们来说,新科罗布森是一股不值得信任的势力,必须通过战斗将其消灭。面对如此形势,她的欣喜似潮水一般退去。她想起书中读到过的“掠私战争”,以及新科罗布森对苏洛契的攻击。她忽然记起了跟约翰尼斯和坦纳·赛克的对话。她想起坦纳一提到被新科罗布森舰船找回去,便怒不可遏。 贝莉丝记起自己也曾仓惶逃离新科罗布森。我穿越海洋,正是因为担心生命危险,她心想。放眼望去,到处是国民卫队。我怕的就是政府的爪牙,比如那些船上的水手。 贝莉丝发现,应该感到惧怕的不仅仅是海盗——新科罗布森的海上竞争对手——也不仅仅是重获自由的改造人,连她自己也一样。先前的信心已彻底离她而去。 “他们的武装足以夷平一座城市,”铎尔对聚集的船长们说道,“却告诉我们说想要谈判?” 人群中没有谁需要进一步劝服。他们静静地听着。 “一旦有机会,他们就会消灭我们。隔着半个世界,竟然都能找过来,天知道怎么搞的。要是现在不一决高下,他们会不停地来骚扰。”他摇摇头,最后缓缓说了一句,“击沉他们。”人们发出一阵欢呼,但紧张的情绪要多过振奋。 指挥官们离开了,搭乘飞艇前往各自的舰船。各区首领中,打算上阵厮杀的回到了自己的战舰或飞艇;太羸弱或是太怯懦的则返回城中的旗舰。只有铎尔、贝莉丝和疤脸情侣留在高台上——而贝莉丝根本没人搭理。 疤脸情侣将分头作战:男首领去战舰“卓港号”,女首领则登上飞艇“漂浮者号”。他们以深深的舌吻互相道别,痴迷的呻吟声就跟贝莉丝偷听到的一模一样。他们彼此低语,告诉对方,很快便能重聚。贝莉丝发现他们的分离并无伤感与悲情,他们的亲吻不像是最后的机会,而是贪得无厌,充满饥渴与情欲。他们没有惧怕,也没有遗憾:仿佛期盼着分离,以便再次重逢。 她像往常一样,既厌恶,又好奇地注视着他们。在面对面的缠绵中,他们脸上的伤疤仿佛一条条扭动的小蛇。 新科罗布森舰船仅有不到十英里远了。 “可能会有船突破进来,乌瑟,”疤脸首领转向铎尔,“我们可以损失船只、飞艇、潜水器、居民,但不能失去这座城市,我们需要你保护它。你是我们……最后的防线。 “还有,铎尔,”她最后说道,“我们不能失去你。我们需要你。等到了地疤,只有你清楚该如何行动。” 贝莉丝不知道疤脸首领是否忘记了她的存在,或是已经不在乎保密,竟然说得如此直白。 最后一架飞艇已经载着疤脸情侣前往各自的岗位。恐兽的步伐受到限制,舰队城减缓了前进速度。这里只剩下铎尔和贝莉丝,他们下方是“雄伟东风号”宽阔的甲板,人们正在准备武装。 铎尔没有看贝莉丝,也没有跟她说话。他凝望着远处,视线一直越过“高粱号”。新科罗布森战舰的船头又短又平,它们排列成契形,与舰队城海军之间仅剩五英里了,而且距离仍在缩小。 最后,铎尔转向贝莉丝,递给她一支火枪。他紧咬牙关,眼睛瞪得略显夸张。她等着他赶她下去,或者让她躲起来不要碍事。但他没这么做,他们共同凝视着战舰逐渐接近。
那人亲吻雕像之后,悄然溜到贝莉丝和乌瑟·铎尔身后,没人看得见他。
他心跳加速。所有物品都已收拾停当,或塞入衣袋,或握于手中。舰队城不同意谈判,让他很失望,但他并不惊讶。这样会慢一点儿——不过他也承认,无论如何,最后总是难免流血。
太近了,太近了。他简直就能跨上“晨行者号”的甲板。不过还不行,仍然隔着好几英里远。他们会派船来接我,他一边想,一边作好会面的准备。我告诉过他们位置。
乌瑟·铎尔指着底下狂乱的人群,跟贝莉丝说了几句。他向她告辞,并让她独自留在高耸的屋顶上。然后他走了下去,跟手下的部队会合。她手中擎着枪,目不转睛地看着铎尔走下楼梯。
他相信,前来接应的同胞要找到他并不难。他的描述非常清晰,没有谁会认错“雄伟东风号”。双方舰队隔着三英里的海面相向而行。舰队城的船杂七杂八,颜色和风格各不相同,风帆与烟尘在无数甲板上空翻腾。对面则是“晨行者号”及其姐妹船,排着整齐的阵形逐渐驶近,灰黑色的船体上密集地镶嵌着大口径火炮。 一大群飞艇向新科罗布森船只靠近:战斗艇、侦查艇、客艇,全都载满了枪支和一桶桶黑火药。空气中静止无风,它们行进迅速。参差混杂的飞行部队前方,是“三叉戟号”。四周围绕着较小的飞艇,还有摇摇晃晃悬在单座小气球底下的飞行员。 舰队城的船长们知道,自己的炮火较弱。间距还有两英里多,新科罗布森舰船就开火了。 海面上突然涌起噪音与热浪。在“晨行者号”前方遥远的海面上,爆炸掀起了一排排翻滚的巨浪,仿佛是打头阵的先锋部队。舰队城的火炮也已填装上膛,但仍然默不作声。它们的射程比较近,船员们别无选择,只能驱策船只顶着猛烈的攻击全速前进,以期让敌人进入射程之内。他们需要在炮火下穿越一千多码,才能发起反击。面对一边倒的战斗,他们表现出悲壮的勇气,等待战局扭转。 金属互相撞击,黑火药频频引爆,油料中迸出火焰,血肉之躯遭到撕裂焚烧。 水下的坦纳在晕眩中剧烈地摇晃,承受着一波波压力,鲜血从他的鳃里流淌出来。 头顶上方明亮的海水中,舰队城的船只好似一片片黑影。它们的阵形已乱作一团,有的困惑地转着圈,有的(嘉罢在上)崩溃撕裂(哦,嘉罢庇佑),断成两三截,逐渐下沉,向他靠近。这些黑影渐渐增大,犹如夜晚徐徐降临,但速度缓慢之极,仿佛是他想象出来似的。然而周围的人鱼一哄而散,(天哪,真见鬼,哦,不)金属碎片如同彗星一般直栽下来,拖着由油腻、尘埃、弹片和鲜血构成的尾迹。 毁坏的舰船呼啸着从他身边坠落,消失于黑暗之中,一路吐着气泡,里面的人纷纷掉落出来。 对于飞艇上的人而言,血腥的场景遥远而模糊:一阵阵轻微的隆隆声,火焰包裹于油腻的黑烟中,船只时隐时现。舰队城的船在无情的炮火下继续前进,数量逐渐减损,仿佛一群又蠢又瞎的狗。最后,他们的炮终于也能打到新科罗布森舰队了。 从数百英尺高的空中望去,战场仿佛立体布景,不像是真的,反而像是搭出来的模型。 爆破声掩盖了惨叫。 鲜血从舰队城船只两侧流淌下来,金属爆炸撕裂,船只突然断成锯齿状,水手们面对着致命威胁。舰队城的炮艇开火了,炮弹划出燃烧的抛物线,扑向敌人。然而先前那残酷的一千余码,已使舰队城的船队崩溃近半。 海洋仿佛成了停尸场。水里到处是尸体,随着波浪与海流飘荡,犹如恐怖的舞蹈,涌出的一团团鲜血如同乌贼的墨汁。海洋改变了遗骸的形态:肠子像珊瑚一样呈扇形展开,割裂的皮肤好似鱼鳍,尸身上露出参差的断骨。 坦纳浑身冰冷,动作极其缓慢。上浮过程中,他经过一个仍在动弹的女人,她还没死,但已虚弱得无力再游上去。他无言而惶恐地游向那女人,拉住她往上攀升,然而尚未浮出水面,她就已经发起濒死的抽搐。坦纳放开她的同时,看到周围有更多动静,目力所及之处,到处是溺水的人,他帮不了这些人,他们已经太过衰弱,没有希望存活。无论望向何处,都能看见绝望而恐怖的挣扎,他突然有种超脱的感觉,仿佛眼前的不是人类、虫首族、仙人掌族、血痂族和豪刺族,只有无数机械重复的运动,并渐渐趋于静止。他就像凝视着一缸雨水,里面浸满缓慢死去的昆虫。 他浮上水面时,位于舰队城船只之间,猛烈的炮火中,此处恰巧有一片短暂的平静。周围正在解体的舰船发出刺耳的噪音。它们一边挣扎,一边吐出烟尘与火焰,然后带着嘶嘶的响声沉入清凉的水中,并将垂死的船员一同拖拽下去。 坦纳奋力挣扎,他已无法用文字思考。炮弹又开始轰击四周的水面,再次将鲜血、金属和尸体搅到一起。 空气中迸出火花,魔法闪电从新科罗布森的舰船上射出来;投石机抛出一罐罐强酸。但现在,舰队城残余的船队虽然支离破碎,却能予以还击。 它们射出大小近似人体的炮弹,新科罗布森的巨型战舰上溅出无数残破褴褛的金属碎片。木制战船驶入射程之后,穿梭于敌舰之间,轰鸣的加农炮不仅在铁甲上砸出一个个凹坑,还能击穿烟囱,摧毁炮架。 “三叉戟号”和飞艇分队到达新科罗布森舰队上空后,陆续开始倾泻弹药:有火药炸弹,也有加重的匕首与飞镖,一袋袋油囊在坠落过程中破裂开来,泼洒出燃烧着的粘稠液体。飞行狙击手则瞄准新科罗布森的船长和炮手射击,爆炸的热浪使得飞艇左右摇晃,偏离航线。 舰队城的船不断涌上来,一边开火,一边挺进,有的翻覆倾侧,有的被火焰吞噬,但船员们依然不屈不挠地驾驭着船只朝巨型战舰前进。 一大群黑糊糊的物体飞升起来。 新科罗布森魔学家们从能源池和自己体内导出能量,激活了大量魔像:由电线、皮革和粘土构成,粗陋而笨拙,眼睛是透明的玻璃,爪子好像雨伞的骨架。它们升向空中,强健犹如猿猴,顽固执著,头脑简单,狂乱地拍打着丑陋的翅膀。 魔像顺着舰队城飞行员的脚踩攀上他们的身体,撕破血肉,扯裂气球,飞行员们鲜血淋漓地跌落至下方的甲板上。 成群的魔像犹如黑烟一般从新科罗布森舰队中升起,撞向舰队城飞艇的驾驶舱和窗户,击碎玻璃,割裂气囊,遮挡住人们的视线。许多魔像在炮火、刀剑和重力的作用下坠落,在半空中便已恢复成毫无生命的静止物件,但仍有数十个留在天上,蹂躏着舰队城的飞行部队。 战场上空的空气似乎跟海水一样滞塞,火炮、火焰弹和弩炮释放出浓密的黑烟,沉降的飞艇上,气囊几乎泄漏殆尽,到处是追逐猎物的魔像、弥漫的血雾和一股股烟尘。 一切显得缓慢而谨慎,既庄严,又可怕。每一次劈砍重击,每一颗子弹,都直捣人眼睛和骨头。每一阵喷发的炮火,每一艘炸毁的舰船,都仿佛经过预先策划。 这是一出悲惨的剧目。 昏黄的光线中,坦纳能看见敌舰的底部,另有上百个黑影围绕在四周:来回穿梭的螺旋状单人潜艇,外形类似巨硕的鹦鹉螺。舰队城的潜艇驱散了这些小船,并像鲸鱼一样翘起头部,撞向巨型战舰两侧的铁甲。 坦纳突然进入开阔水域中,周围尽是来回穿梭的日泽区人鱼,他们已接纳他加入阵营。他伸出长长的触手,攀住一艘小型鹦鹉螺潜艇甲壳似的外壁。面对那块小小的玻璃舷窗,他看见里面的人惊恐地望着窗外。那人一定以为自己疯了,竟然在水底看到一个满脸怒容、拼命嘶吼的新科罗布森人,正在用与自己相同的语言无声地咒骂,并将一把粗短的武器举到眼前,准备发射。 鱼叉捣碎玻璃,射入新科罗布森水手的脸部,加固的箭头击碎了面颊骨和后脑壳,把他的头钉在小艇的后舱壁上。坦纳·赛克瞪视着被自己杀死的人,不,他还没死,他的嘴仍在抽搐,充满痛苦与恐惧。海水涌入破裂的潜艇,将他淹没。 坦纳一边蹬踢倒退,一边剧烈地颤抖着,他眼看着那人死去,眼看着鹦鹉螺潜艇灌满海水,逐渐旋转下沉。 海水中和每一条船上都布满了死者的残躯,它们仿佛大火中的纸屑,胡乱飘落至各处。 坦纳·赛克在猎杀敌人。 舰船在他身边沉落,周围濒死的人群来自他往日的故乡。他们流淌着鲜血,想要张口嘶喊,却吐出一串气泡。他们沉入深水,无法回到表面,再也呼吸不到空气。 坦纳突然一阵恶心,呕吐物顶开喉咙,喷涌而出。他感觉很难受,好像醉酒,又好像做梦,时序似乎出现了错乱,仿佛这一切在发生的同时已经变成记忆,不再是真实的景象。 (下方有一群奇怪的黑影飘过,一开始他以为是人鱼盟友,但立即意识到并非如此。 它们转眼即逝,坦纳无暇思索这些究竟是什么。) 战斗仍在激烈进行。一艘书城的发条船断裂开来,掉落出无数齿轮和巨大的弹簧,并混杂着虫首人的残骸。焦耳区附近的海水粘滞地起伏着,充满惨死的仙人掌族体内流出的树液。当血痂族被炮火撕裂后,飞溅的鲜血便凝固成坚硬的血痂弹片。船体间还有一些被挤扁的豪刺入。 螯虾人巫师召唤出的怪兽用翎脊冲撞新科罗布森舰船,令船员跌入水中,然后张开大嘴一口咬住。但它们数量太多,难以控制,甚至对巫师主人构成了威胁。 烟雾中,舰队城的炮弹落到舰队城船只的甲板上,新科罗布森的标枪和子弹有的也穿透了自己人的血肉。 整个战场上,不时有人透过红云,透过海水,透过自己或旁人的鲜血仰望天空与太阳。濒死的人躺倒在地,心中自知,阳光是他们眼中最后的光明。 太阳逐渐低沉,离黄昏大约还有一小时。 舰队城的两艘大型蒸汽战舰被摧毁。另一艘损伤严重,尾炮仿佛瘫痪的残肢。另有数十艘海盗船和较小的战舰也被击沉。 新科罗布森的巨舰仅有“达流契之吻号”被摧毁。其他的虽然受到伤害,但仍在继续战斗。 新科罗布森舰队占了上风。数英里远处,他们的侦查舰、铁甲船和潜水艇已突破防线,排列成楔形,朝着舰队城本体推进。贝莉丝透过“雄伟东风号”的巨型望远镜看着它们逐渐接近。 “雄伟东风号”是最后的堡垒,也是城市的心脏。 “坚守阵地。”乌瑟·铎尔对周围的人群和索具上的狙击手们喊道。 没人提出异议。没人建议驱赶着恐兽逃跑。 新科罗布森舰船顶着“高粱号”上倾泻下来的枪弹前进(贝莉丝注意到,他们没有还击,显然不愿冒损坏井架的风险)。随着距离的拉近,对方船只的结构清晰可辨:舰桥,炮塔,栏杆,火炮,而其船员正在作准备,检查武器,比着手势列组队形。甲板上硝烟弥漫,贝莉丝被呛得两眼湿润。小型火器开始对射。 这是有组织的突击。入侵者并非散乱地登上城市后缘,他们保持锋矢状阵形,直奔“高粱号”周围的那一圈舰船。新科罗布森人意图袭向“雄伟东风号”。 贝莉丝退离栏杆。屋顶下方的甲板上挤满了忙忙碌碌准备战斗的舰队城居民。她发现自己被困在了高台上,周围是潮水般的武装人员,要逃跑已为时太晚。 新科罗布森人抵达时,她似乎有一种意愿,想要高声向他们打招呼——不顾一切地致以问候。但她知道,他们无意带她回家,她的死活不关他们的事。她发现自己完全无所适从,不知该期盼哪一方在战斗中胜出。 贝莉丝退后时,突然感觉像是撞到了什么人,空气中一阵扰动,她似乎听见有人快步后撤。她立即转身观瞧,一阵惊恐向她袭来,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她独自站在战场上方。 她低头望向下方手执武器的男男女女,混乱中,她发现自己注视着乌瑟·铎尔,他纹丝不动地站立着。 火枪齐鸣,新科罗布森水手登上了舰队城。两股势力交汇之处,成了最血腥的杀戮场。舰队城的仙人掌族守在最前沿,新科罗布森人面对的是一排高大而多刺的身躯。仙人掌族奋力挥起巨硕的战刀,劈裂敌人的身体。但新科罗布森一方也有仙人掌族。人们发射出沉重的旋转飞轮,仿佛利斧一般切入仙人掌族的植物性肌肉与骨架,斩断四肢,割裂纤维质的头颅。入侵船只上的魔学家们牵手成环,朝着舰队城的人群发送出暗黑光束。 新科罗布森部队迫使舰队城的人逐渐后退。 此刻,贝莉丝所在的方形高台周围已经布满新科罗布森海军。她愣住了,心中犹豫不决,想要朝他们奔去,但还是选择继续等待。她不知战局会如何演变,拿不准该怎么办。 她再次觉察到高台上有人,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新科罗布森部队带着一股令人压抑的冷酷与血腥侵入“雄伟东风号”的甲板。 身穿制服的士兵从前方、左方和右方同时逼近乌瑟·铎尔。他在等待着。面对火枪和乱刀,舰队城的人纷纷倒地,他们被迫退到他的四周。 贝莉丝注视着乌瑟·铎尔,最后,在迅速入侵的敌人中间,在各种枪支和刀剑的包围之下,他突然动了起来。 他大喝一声:拖着长音,既凶猛,又富有乐感,并逐渐演变成他自己的名字。 “铎尔,”他喊道,然后又拖长声调重复一遍,仿佛猎人的呼号,“铎——尔!” 甲板上,舰队城的人们一边战斗,一边响应他的呼喝,他的名字在整艘船上不断回响。新科罗布森人将他包围起来,试图用武器逼迫他就范,乌瑟·铎尔终于发动了攻击。
转眼间,他双手从腰间各拔出一支手枪,朝着不同方向开火,轰裂了两个人的脸。子弹射完之后,他扭转身躯,把枪甩了出去(周围的人似乎都没怎么动),它们旋转着高速穿过空中,分别击中一个人的胸口和另一个的咽喉,接着又有两支火枪出现在他手中,并同时发射(到了此时,最初的两名受害者才完全倒下),又有两人笨拙地翻滚倒地,一个当场丧命,一个濒临死亡,而他一转身,再次把枪投掷出去,砸晕了另一个人。
铎尔的每一个动作都如此完美:毫无瑕疵,直奔目标,没有多余,没有迂回。
他周围的人开始嘶喊,但仍被后面的同伴推搡着不断前进。他们缓慢迟钝地朝铎尔涌来,铎尔跃至空中,双腿弯曲,在一阵咯咯的枪弹中旋转。他继续构出新枪射击,然后扔到敌人脸上,当双脚重新落回地面时,只剩下最后一支手枪,轮番指向一张张畏惧的脸。他一边开枪射击,一边跃起,然后把枪丢向一侧,并以蹬踏格斗的招式曲腿弹踢,一名仙人掌族被踢折了鼻子,跌入身后的新科罗布森同伴中间。
贝莉丝呼吸滞塞,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别处的打斗都很丑陋:意外频出,混乱笨拙。她诧异于铎尔竟能让战斗显得如此优美。
新科罗布森部队重组阵形,再次向他围拢。他又静止下来。接着,铎尔亮出了那柄陶瓷剑,光滑闪亮,仿佛经过打磨的骸骨。
第一击精准无误,他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刺穿一名仙人掌族的咽喉,然后迅速拔出,带出一股喷洒的树汁,使得那仙人掌族呛死在自己的体液中。乌瑟·铎尔被紧紧地包围起来,他再次毫无畏惧地高呼自己的名字。这时,他的姿态改变了,他伸手到身体另一侧,打开腰带上的储能马达,激活了“或然之剑”。随着一阵类似静电的噼啪声,空气中开始嗡嗡作响。贝莉丝无法看清铎尔的右臂,它忽隐忽现,不停地震颤,仿佛迷失在时间中。 面对蜂拥而至的攻击者,铎尔移动起来(仿似舞蹈)。他的左臂向后一甩,仿佛猿猴一般敏捷轻灵,而他的右臂以令人震惊的速度举起武器。 他的剑犹如绽开的花朵。 剑影重重叠叠,密密麻麻。铎尔仿佛有上千条右臂,斩向不同的方位。他移动的身躯就像一株繁复无比的树,分出无数挥剑的胳膊,真实与虚幻并存。 其中有些几乎难以看清,有的则接近实体。所有的胳膊都随着铎尔高速移动,所有的胳膊都握着那把剑,它们互相穿插交错——频频击中目标。他的动作迅猛无情,同时劈向上下左右,一边招架,一边刺削。成百上千的剑身挡住了敌人每一次袭击,又有不计其数的剑刃展开猛烈反攻。 他面前的人都被划出纵横交错的恐怖伤口,仿佛致密的羊皮纸手稿。铎尔的进攻掀起一片鲜血与惨叫,令人难以置信。新科罗布森水手们呆住了。一时间,他们愣愣地看着同伴倒在血泊之中。乌瑟·铎尔继续保持运动。 他高呼着自己的名字,转身跃起,在他们上方盘旋飞踢,始终处于运动之中,人到哪里,“或然之剑”就劈到哪里。他不停地出击,藏身于无数概率之刃的核心,灰色的甲胄犹如围在半透明的墙里,若隐若现。他仿佛幽灵,仿佛复仇之神,又仿佛致命的剑影旋风。他从登船的敌人中穿过,激起一阵阵血雾,留下垂死的人群,甲板上到处是断肢和残骸,他的甲胄染成了红色。 短暂的一瞬间,贝莉丝看到了他那张扭曲嘶吼、充满野性的脸。 新科罗布森人成批地死去,他们的射击仿佛孩童。 一名魔学家企图减缓他的速度,但铎尔朝她袭来,割出无数道伤口,那女人的魔法能量使得自己的血液沸腾蒸发。一名巨硕的仙人掌族举起盾牌,挡住了铎尔成百上千次劈砍,却仍无法抵御全部攻击。他又杀死一名喷射火焰的水手,那人的脸被劈开的同时,燃气瓶也爆裂燃烧起来。他的每一击,均能造成数不清的伤口。 “天哪,”贝莉丝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嘉罢保佑……”她充满了惊惧。 乌瑟·铎尔让“或然之剑”开动了近半分钟。 关闭开关之后,铎尔突然变得绝对静止。他转身面对剩余的新科罗布森水手,面色从容。他那冷酷坚实的右臂令人惊骇。他好似一头怪兽,仿佛血浆的幽灵。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浑身又黏又湿,滴坠着别人的鲜血。 乌瑟·铎尔屏息高呼自己的名字,狂野中充满胜利的骄傲。
那人隐蔽地躲藏在贝莉丝的影子里,他从唇间取下雕像。
他惊恐万分,完全吓呆了。我没料到,他狂乱地想,我没料到会这样……
先前,他看到那些前来解救自己的人登上甲板,面对抵抗缓慢地突破推进,逐渐占领“雄伟东风号”,即将控制住整艘船,控制住舰队城的心脏……然而现在,他眼看着他们鲜血横流,项刻间便在乌瑟·铎尔手中被摧毁消灭。
他狂乱地望向夹在“高粱号”与城市之间的舰队,然后再次去舔那尊雕像,感受到其中涌出的能量。他在考虑是否要从楼顶跨出去,越过底下的尸体,登上新科罗布森舰船。
“是我!”他或许可以高喊,“我在这里!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快走,快点儿,我们离开这儿!”
他无法击退所有人,那人一边想,一边凝视着下方全身染红的乌瑟·铎尔,他的勇气已逐渐恢复。就其他有那把该死的剑,但对方人数众多,而舰队城的船只即将被消灭殆尽。最终,更多新科罗布森部队将赶到此处,这样我们就可以离开了。他转身眺望正在轰击舰队城残存船只的巨型战舰。
但正当他再次作好出发的准备时,却发现情况有变。
数十年来,大批拖船与蒸汽船仿佛光晕一般围绕着舰队城,拖拽着这座城市前进。但恐兽到来之后,它们便成了多余的。此刻这些舰船开始脱离城市,朝着新科罗布森舰队驶去。
最后的时段内,船员们匆忙狂乱地将这些船只予以改装:架起一门门火炮,船体中塞满黑火药等易爆物,而燃烧弹、能源池、鱼叉、标枪等,也都临时栓焊上去。没有一艘算得上战舰,根本不是铁甲舰的对手,但它们数量众多。
随着它们逐渐接近,“晨行者号”一阵齐射,轻易地摧轰了其中一艘。但后面还有太多太多。
隐身人的脸色僵硬迟疑。我没想到……他结结巴巴,喃喃自语。我没想到它们。
他向政府通报了一切信息——警告他们有海监员,因此新科罗布森的气象术士隐藏起逐渐接近的舰队;他警告说有飞艇,因此他们准备了魔像;他也汇报了敌方战舰的数量。新科罗布森的部队配置是根据他搜集传递的情报而设计的,目的即是为了击败舰队城。但他没有考虑到这批老旧残破、失去作用的各式拖船。他没想到,它们会不顾一切地载满火药。他没想到它们会像此刻这样,截住铁甲舰和巨型战舰的去路,一边航行,一边如任性的孩童一般发射着疲软无力的炮弹。它们的船员等到距敌人仅剩最后几码,才离开喷吐着黑烟的舰船,由船尾跳入木筏或救生艇,然后看着弃船撞入新科罗布森战舰的侧面,撕裂数寸厚的铁板,引发一阵阵爆炸。西方的天际出现一抹污浊的色调,太阳越发低沉。在枯瀑区的“尤洛克号”旁边等待着的两架飞艇上,人们开始失去耐心。 布鲁寇勒及其血族助手们即将醒来加入战斗。 但舰队城后方的海面上,形势发生了变化。登入城中的新科罗布森水手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而舰队城的居民则充满强烈的希望。 拖船继续朝着前进中的新科罗布森舰队冲去——奋力撞向敌方战舰,它们的引擎过度发热,节流阀固定在最大流量,舵轮也被卡死,无法再变换方向。它们接二连三地撞上目标。有几艘在触及目标之前便被炮火击毁,金属与血肉自水面溅起,仿佛喷泉一般。但它们数量实在太多。 当空无一人的拖船触碰到巨型战舰高耸的侧舷,其船首便会崩塌后缩。随着船身继续往前挤压,炽热的引擎炸裂开来,点燃了塞在引擎边的火药与燃油。伴随着丑陋粘滞的火焰和一股股汹涌的黑烟,拖船纷纷引爆,一部分能量化作无用的噪音。它们掀起一连串较小的爆炸,并非猛烈集中地爆发。 即使这一次次攻击并不完美,也开始令新科罗布森巨舰出现破损。 遥远的后方,舰队城部队开始重新集结。在自杀舰船的猛烈攻击下,新科罗布森舰队减缓了速度,并逐渐瓦解。舰队城战舰再度活跃起来,开始朝着停滞不前的敌人开火。 海里到处是救生艇,水手们逃离之后,被弃的船只突突震颤着朝巨型战舰驶去。救生艇上的船员疯狂划水,努力避开前进中的舰队城船只。它们中有的被撞沉,有的被巨浪掀翻,有的遇上了深水炸弹的热浪,有的则被炮弹击毁。但还是有许多人逃到开阔海域,撤回至舰队城。他们遥望着丑陋的小拖船撞向入侵者,引发阵阵爆破。 这批出乎意料的攻击部队——一道荒诞而耗费巨大的防线——阻挡住了新科罗布森人,一艘接一艘的船通过自我牺牲,将对手的铁甲熔毁。 巨型战舰停止了前进。 “晨行者号”正在沉没。 舰队城尾部的居民们看到不远处海面上的状况,爆发出逐渐升高的欢呼声,充满胜利的惊喜。 其他人听见之后,也纷纷仿效,渐次传递,胜利的呼号席卷了整个城市。不出片刻,远在舰队城另一侧的枯瀑区、谢德勒区和钟屋岭区,也以欣喜若狂的吼声相呼应,尽管他们不太清楚原因。 新科罗布森部队惶恐万分地观望着。“晨行者号”侧面出现一道逐渐延伸的巨大裂痕,其巍峨的轮廓逐渐扭曲变形,但仍有更多小船继续冲撞爆炸;巨硕的船身仿佛出于自身的决定,沿着纵向缓缓倾斜;一个个小黑影狂乱地从侧舷跃出;爆炸仍在持续,最后,其尾部突然从海水中翘起,随着一阵骇人的爆破声,船尾断裂下来,人体、金属和煤炭——成吨成吨的煤炭——纷纷落入海中。 新科罗布森船员眼看着回家的希望破灭了。舰队城的人们再次高呼庆贺。巨大的船体在海水中倾覆,一边徐徐下沉,一边喷吐出火焰,整个过程缓慢而笨拙,仿佛充满遗憾与愤恨。 新科罗布森的旗舰消失了。 仓皇中,其余巨舰开始过早地朝着舰队城本体射击,搅起一片片海水,令城市颠簸起伏,仿佛遇上了风暴。然而一些较小的铁甲舰已进入射程,沉重的炮弹击毁了桅杆,撕裂了城市的建筑。 一枚炸弹落入冬秸集市,摧毁了一片店铺船。两颗炮弹令人心惊地从头顶掠过,在“平撤曼号”侧面砸出一个洞,成百上千本图书馆藏书燃烧着坠入水中。有些船正在下沉,连接在它们四周的桥梁纷纷折裂。 安捷文和谢克尔相互安慰,躲避着残存的新科罗布森入侵者。谢克尔脸上血流如注。 这些攻击固然可怕,但只有巨型战舰能够毁灭城市,而它们不在射程之内。它们不断受到骚扰阻截,满载火药的拖船给予它们沉重的打击。舰队城船只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苏洛契克星号”的船头在爆破声中摇晃,经历过五次爆炸之后,它开始变形断裂,倾斜地沉入水中。 铁甲舰和侦察艇焦躁地在它四周团团打转,却无计可施,仿佛雄蜂围绕着濒死的蜂后。新科罗布森的巨型战舰继续受到舰队城残余船队的攻击,但最主要的威胁仍来自那些改装的蒸汽拖船,在出乎意料的自杀攻击之下,新科罗布森的巨舰被逐一消灭。
“雄伟东风号”高耸的甲板上,那人恐惧地发出无声的尖啸。
他紧张而狂躁地亲吻雕像。下方有一艘战舰隆隆作响,准备加速撤离。他正打算稍稍扭曲空间,跃至底下那条船上,却忽然醒悟过来,惊惧之下,他犹豫不决。
他注视着最后两艘巨舰饱受摧残,在攻击下不断震颤,它们以威猛的火炮对敌人发起反击,虽然摧毁掉舰队城若干船只,但险恶的爆炸依然频频在新科罗布森巨舰两侧发生,它们不断地摇晃颠簸,最后全都沉没了。
侵袭者的燃煤都已坠入水底,他麻木地注视着这一切。此刻,他已不必再跳船或者游向家乡的舰船。即使舰队城没有摧毁每一条船,即使有一两艘高速铁甲舰得以逃脱,这里是惊涛洋的中心,在航海图中是一片空白,距离最近的陆地有将近两千英里,离家乡则还要远上一倍。它们走不了几百英里,锅炉就会逐渐冷却,新科罗布森舰船将动弹不得。
它们没有帆,只能等待腐烂与死亡。
它们毫无希望。
援救行动失败了,他仍被困在此地。
他低头观瞧,惊愕中,却迟钝地发现,自己已回缩到贝莉丝所在的空间。假如此刻她转过身来,便会看见他。他再次麻木地亲吻雕像,消失不见。随着黄昏的降临,枯瀑区的飞艇终于升了起来,搭载着危险致命的乘员。它们紧贴着渐趋平静的战场快速航行。血族们已然做好准备,他们的长舌在夜色中颤动,异死族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他们来迟了,战斗已经结束。 飞艇漫无目的地在水面上方巡游,水中铺满了煤渣、酸液、燃油、扭曲的金属等,而岩乳的残渍、树液和大量的鲜血时不时泛出微光。 第三十七章 一开始,城中充满疲惫的愉悦,凄惨与伤痛中夹杂着强烈的欣喜。 但这样的情绪并未持续太久。接下来的日子里,贝莉丝能清晰地觉察到那种沉寂,舰队城沉浸在绵延的静默之中。战斗过后,当胜利的呼号逐渐平息,当人们意识到损失有多惨重,沉默便开始了。 血战当天的夜晚,贝莉丝没有入睡。黎明时分,她和成千上万居民一起踏出屋外,麻木地在城市中穿行。天空下原本熟悉的建筑轮廓变得古怪而残破。她曾经上百次在某几条船上购买纸张,喝茶,行走,从未多加思索,如今它们却不见了。 克罗姆公园基本上完好无损。“彩石号”、“立柱号”和“雄伟东风号”也相当完整。 随后的日子里,每当贝莉丝在迷宫般的小巷中拐过一个街角——或穿过一座木桥,或来到一片灯火通明的广场——经常会看到有人在哭泣着哀悼死者。人们呆呆地望着城中各处的废墟:残缺零乱的集市,被倾倒的桅杆压垮的教堂,泛起阵阵波纹的空洞——此处原本是他们居住的舰船。 真不公平,贝莉丝不安地想,她经常光顾的场所鲜少受到伤害。凭什么呢?说到底,她甚至都不在乎。 舰队城的死亡人数非常庞大,包括圆屋区的几名议员,以及焦耳区女王布拉基诺德。议会选举出新的成员,而焦耳区的管理权则悄然传给了布拉基诺德的弟弟戴尼奇。没人特别在意。舰队城在海洋中留下了成千上万具尸体。 人们凝视着“高粱号”,喃喃低语说,不值得。 在这座遭到暴力摧残的城市中,贝莉丝如梦游一般到处游荡。即使不再有炮弹坠落,起伏的海面所产生的张力也能损坏建筑。高耸的拱门分崩离析,其拱顶石此刻已安躺在海底。城中出现了火灾,狭窄的街道坍塌毁坏,拥挤的房屋互相抵触,屋顶开裂塌陷,不时产生挪移。陆地上不可能存在的各种破坏力量,仿佛使得这座城市不停地战栗。 贝莉丝到处乱逛,沿途听闻了成百上千个故事:有夸大的英雄事迹,也有关于伤员的骇人描述。她开始尝试挖掘特定的信息。出于连自身都无法理解的好奇(那段时间里,她感觉自己像个失控的机械人),贝莉丝到处打听“女舞神号”上其他乘客的命运。 关于卡多米安母女,有各种互相矛盾的说法。一部分船员仍在囚禁中,他们尚未欣然接受被劫持的事实,因此无法获得舰队城的信任。她听说炮击开始后,嘉水区前端的几艘囚船里发生了剧烈的骚乱,囚犯不停地嘶喊,盼望同胞前来搭救。 当然,登城部队根本不曾靠近,他们的呼喊没有得到回应。 梅莉奥普修女死了。贝莉丝很震惊——她感觉有一种抽象的恐惧——仿佛见到一抹意料之外的颜色。她听说,混乱中,几名囚徒逃出了疯人院,其中包括梅莉奥普。身怀六甲、体态臃肿的修女来到城市的后缘,她一边奔向新科罗布森攻城部队,一边欣喜若狂地呼喊致意,接着,她被枪弹击倒了。至于她死于哪一方的枪下,却完全无从知晓。 这样的故事贝莉丝听过一遍又一遍——被劫持者似乎看到了回家的希望,面对突如其来的机遇,他们在战场上孤注一掷地叛逃,结果却丢了性命。“女舞神号”上有几个人貌似便是如此被杀的。作为对背叛行为的警示与教训,其数量有所夸大,细节也经过渲染,但贝莉丝相信,确实有许多人是这么死的。 贝莉丝一直很清楚——算不上是特大发现——寻求新科罗布森军队的帮助,远远无法保障她的人身安全。很久之前她就得出结论,得靠自己想办法回家。贝莉丝知道,政府对她的死活根本不在意。毕竟是她自己逃了出来,而且有着充分的理由。 战斗期间,贝莉丝在慌乱之下思维迟钝,并没有倾向于期盼哪一方获胜。她就像个投机者,关注着一场血腥的职业格斗赛。如今舰队城赢得胜利,她既没有欣慰愉悦,也没有失望。 巨型战舰被毁之后,其余的新科罗布森舰船朝西北方驶去。他们吓得仓皇逃逸,连向舰队城投降祈饶都没想到。他们逃走了,假装尚有一丝希望,假装可以抵达某个港口。然而大家都知道,这些船员难逃一死。 三艘新科罗布森铁甲舰和一艘护卫舰被掳获。顷刻间,它们成了舰队城最先进的船只,但是仍难补偿损毁的数十艘舰艇。为了消灭巨型战舰,两艘潜艇和大约一半仓促改装的蒸汽船成为牺牲品,这在整个舰队中占了相当可观的比例。“三叉戟号”和几十架较小的飞艇也消失了。成群的魔像犹如老鼠一般扑向那巨硕的飞行器,迫使其沉降坠落,烈火吞噬了它的皮囊,焚毁了它的骨架。 舰队城的人花了很久才回到城中,有的划着救生筏,有的依靠游泳,有的扒住残骸。“雄伟东风号”底下的魔学家和工程师让恐兽又缓步行进了一天有余。它迟钝地继续跋涉着,对头顶上混乱惨烈的场面毫不在意。 毋庸置疑,抵达城市的人中,有一部分是新科罗布森士兵。少数有胆识的,已从舰队城居民尸体上剥下衣衫,然后爬上甲板,开始新生活——充当一名水手,而他们的盐语至少也还过得去。但大多数人都已饱受创伤,无法如此清醒地盘算,战斗过后,新科罗布森水手开始出现在舰队城的甲板上,穿着褴褛的军装,浑身浸透海水,恐惧而狼狈。他们虽然畏惧舰队城的报复,但更怕溺毙。 战斗刚刚结束的日子满目疮痍,天空中弥漫着红光与黑烟,而那些惊慌失措的新科罗布森水手引起了一场政治危机。舰队城损失如此之大,居民们在盛怒之下,当然要惩罚这群落魄的俘虏。新来的人遭到鞭击与殴打——有些被折磨致死——行刑者高呼着死去友人的名字。但最后,疲惫、厌恶与麻木渐渐占了上风,新科罗布森人被带到“雄伟东风号”监禁起来。毕竟,舰队城的历史是以同化敌人、吸收异己为基础的——每一场战斗,每一艘被俘的船只都不例外。 这次的势态比舰队城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残酷与严重,但关于被捕的敌人如何处置,没有任何疑问。跟“女舞神号”一样,能接受劝服的人都将成为舰队城居民。 不过这一回,疤脸情侣提出了异议。 疤脸情侣自战场归来后既愤慨,又振奋,并增添了许多凌乱的新伤,不再互相对称(往后的夜晚中,他们将着手解决这一问题)。疤脸情侣意图流放这批新科罗布森人。当消息传出,整个区、整座城市都很震惊。 他们在“雄伟东风号”上匆匆召集民众大会,女首领阐述了她的意见。她强烈反对让新科罗布森人留下,并提醒大家,他们缺失的家庭成员正是被这些人杀害的,而他们的城市亦遭到轰炸,半数的舰队城船只被击毁。如今城中有太多俘虏,比嘉水区或其他任何一个区以往一次纳入的人数要多好几倍。资源短缺,舰队城的实力被削弱,而新科罗布森已经宣战,他们怎么可能吸收如许多敌人? 然而舰队城居民有很多是由敌人转化而来的。自这座城市存在以来,始终保持着同样的传统,一旦战斗结束,敌方的底层士兵如何处理,向来都不存在争议。他们将受到善待,并有望转化为公民。毕竟,这就是舰队城的本质——由迷失者、变节者、叛逃者和战败者构成的殖民地。 新科罗布森水手们在囚牢里瑟瑟发抖,对围绕着他们展开的辩论毫不知情。 这不是屠杀,女首领宣称。可以将囚犯连同补给品一起送上一条船,并指明贝锐凯内弗大陆的方向。他们并非没有可能抵达。 她的提议缺乏说服力。 她改变了策略,激愤地争辩说,有了恐兽,城市必须继续前进,它有能力去舰队城居民从前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能够办到超乎想象的事,把资源浪费在上千名哭哭啼啼的新人——杀人犯——身上,给他们擦鼻涕,这太愚蠢了。 即使他们伤口依然滴着鲜血,即使战争的记忆依然痛苦,人群仍对女首领产生了抵触情绪。她无法说服大家。其他统治者默默地观望着。 贝莉丝明白,聚集的人群对俘虏既不存有爱心,也不存有特殊的怜悯与同情。船底囚禁着的这群满身血污、痛苦不堪的伤兵并不是问题的关键。舰队城居民关心的不是俘虏,而是自己的城市。这就是舰队城,他们说。这就是舰队城之所以成为舰队城的原因。改变了这一点,我们还能确信自己的身份吗?我们还要怎样继续存在下去呢? 凭借一番言辞,疤脸女首领不可能推翻许多世纪以来的传统——城市的生存依赖于这种传统。她在讲台上势单力孤,难以说服众人。贝莉丝忽然疑惑地想,男首领在哪里,不知他是否赞同。 人群中有人支持女首领的观点,当他们察觉到不满情绪,便开始叫嚷,自发地予以支持,高喊着要向俘虏们复仇。但在更多的反对声浪中,他们安静下来。 局势忽然明朗起来。聚集的人群显然不允许处死新科罗布森俘虏,即使是像女首领建议的那样,采取貌似仁慈的做法也不行。冗长的劝服工作显然即将展开,这一过程有时容易,有时残酷。他们将花上长达数月的时间进行游说。船底的囚犯大多是男性,也有少数女性。最终,他们中有许多人将自愿接受新的生活,而那些不愿接受的,则会继续遭到囚禁,直到最后,若经过漫长的努力,仍难以劝服,才有可能被处决。 “干吗这么着急?”有人喊道,“真见鬼,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里?” 女首领立即屈服了,但依然保持着领袖的姿态,她耸耸肩表示同意,并宣布收回命令,态度非常谦逊,甚至有点儿夸张。她赢得一阵稀稀落落的喝彩,人们依然很乐意原谅盛怒之下的错误提议。她没有回应那激烈的质问。 后来,当贝莉丝回想起此刻,她发现这是个转折点。在紧接着的几个星期中,她告诉自己,正是由那时开始,一切全都变了。 破损严重,无法航行的船只挂靠在城市边,由永不疲倦的恐兽拖拽着前进。它步伐稳健,从未有意外的突然变速,始终保持在每小时五英里多一点。 一直往北。 日间,人们举行各种哀悼活动:致哀,讲经,祈祷。重建工作已经开始。吊臂来回扭转,城中到处是静默的工人,他们尽可能修复损坏的建筑,对于无法复原的,则予以改造。到了晚上,各处的酒馆虽然满座,却都安静沉寂。在那些悲惨的日子里,舰队城缺少欢笑。这座城市仍在淌血,伤口尚未结疤。 人们开始提出疑问。他们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头脑中的创伤,轻轻试探战争留下的敏感触点。可怕的怀疑由此而产生。 他们来干什么?人们时而独自思忖,时而互相询问(摇着头,视线低垂)。相隔半个世界,他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以后是否还能找到我们? 缓缓增长的愤怒与疑问引出了更为广泛的问题,不仅仅止于战争本身。每一个问题都会衍生出新的质疑。 我们何以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我们做了什么? 我们要去哪里? 时日渐逝,贝莉丝度过许多难眠之夜,她的麻木感开始消退。战斗过后,她还没跟谁好好交谈过——始终一人独处。乌瑟·铎尔没搭理她;她也没去找凯瑞安妮和约翰尼斯。许多天来,贝莉丝除了在杂草般滋长的流言中打探,基本没怎么开口。 战后第二天,她开始思索。她似乎有所觉醒,一段时间以来,她没有任何情绪,但望着破损的城市,她感受到冰冷的恐惧。她好奇地意识到,自己充满惊骇。 她抬头看着太阳,感受到内心积聚的情绪,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种种疑惑,以及那些确凿无疑的可怕事实。 “哦,天哪,”她低声说道,“哦,天哪。” 她发现自己知道得太多。她难以直面这许多可怕的事,仍不敢多加思索,心中虽然清楚明了,却总是在逃避,犹如躲避恶霸。 那天,贝莉丝照常吃喝行走,仿佛一切都没改变,她的动作跟周围其他饱受创伤的人一样僵硬笨拙。然而她偶尔会露出痛苦的表情——眯缝起眼睛,倒抽一口冷气,然后咬紧牙关——因为她想到了那些事。她就像怀了身孕——肚子里有个肥硕恶毒的胎儿,她极力想要将其遗忘。 或许她也知道,不可能将此事彻底禁锢于心中,但她一直在拖延,从不说出口,从不清晰地思辨,始终拒绝承认早已明了的事实,她在愤怒与恐惧中告诉自己,“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她透过粗陋的窗户望向落日,然后反复重读自己所写的信,试图定下心来记载战斗的场景,因为她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十点钟,她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当她打开门,面对的是坦纳·赛克。 烟囱公寓门外的楼梯口有一小块凸出的平台,他就站在那里。他在战斗中挂了彩,脸上有感染的伤口,左眼肿得无法睁开,胸口缠着绷带,丑陋的触须从中伸出,紧紧盘绕在身上。坦纳握着一把手枪,指向贝莉丝的脸。他的手毫不动摇。 贝莉丝瞪着手枪,直直地望向枪管内部。她一直怀揣着那沉重而可憎的事实,此刻却再也无法阻挡其浮上表面。她知道真相,也明白坦纳·赛克为何要杀死她。疲惫中,她很清楚,假如他扣下扳机,假如她听见枪响,在子弹射爆头颅前的一刹那,她不会责怪他。 第三十八章 “你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臭娘子。” 贝莉丝发出痛苦的惊呼,紧紧抓住椅背,她用力眨了眨眼睛,以使视线恢复清晰。坦纳·赛克打了她,反手一记沉重的耳光,迫使她撞到墙上。这一击似乎将他的怒火排出了体外,剩下那点力气,只够愤愤地与她交谈。他的枪依然指向她头部。 “我当时不知道,”贝莉丝说,“我向嘉罢起誓,我不知道。”她不害怕,更多的是羞耻,惶惑中,她的口齿含混不清。 “你他妈是个邪恶的混蛋,”坦纳的嗓音并不大,“你这个吸血的婊子,婊子,混蛋……” “我不知道。”她重复道。他的枪依然没有撤走。 他又开始咒骂,一长串恶毒的抨击,然而她没有插嘴,任由他不停地谩骂,直到厌倦为止。骂够了之后,他突然改变策略,恢复到近乎寻常的语气。 “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我当时在水底下,你知道吗?我在水里游泳。”他低语道,“我他妈的在血水里一边游泳,一边杀人。杀的是跟我一样的同胞,都是些愣头愣脑的新科罗布森小伙子。要是我被抓回去,要是他们的计划得逞,要是他们得偿所愿,占领了这座该死的城市,屠杀还会继续。而我此刻已经在去殖民地的路上,再次沦为改造人奴隶。 “我的小兄弟,”他忽然压低嗓音,“谢克尔。你认识谢克尔,对吧?”他凝视着贝莉丝。“他帮过你几次忙。他和他的情人安捷文被卷入了战局。安吉能照顾好自己,但谢克尔?他去搞了一把来复枪,这个蠢小子。一颗子弹击中他下方的栏杆,碎木片撕裂了他的脸,血肉模糊。他将永远带着伤疤——永远。然而我在想,要是那个新科罗布森人的枪再移一点点——只要他妈一点点——谢克尔就没命了。他就死了。” 他那悲凉的语调令贝莉丝无法释然。 “他就会加入所有死者的行列。”坦纳语气黯淡,“是谁杀了他们,是谁杀死了这些水手?是谁杀的?你非得要寻求帮助是吗?你有没有想过后果?有没有?你不在乎吗?你如今依然不在乎吗?”他的言辞给予她沉重的打击。即便她在摇头——不是这么回事——却仍感到深深的羞愧。“是你杀了他们,你这该死的叛徒。 “你……和我。” 他的枪依然一动不动,但脸上表情扭曲。 “我,”他说,“你为什么把我牵扯进来?”他的眼睛充满血丝。“你差点儿杀了我的小兄弟。” 贝莉丝眨了眨眼,强忍住泪水。 “坦纳,”她的声音沙哑哽咽,“坦纳。”她缓缓说道,同时无助地举起双手。“我向你发誓,向你发誓,我发誓……我当时并不知情。” 据她猜测,他一直有一点点疑惑,一点点不确定,不然直接就会崩了她。她磕磕巴巴地解释了很久,试图将这连自己都觉得完全难以置信的故事表达清楚。 在此期间,他的枪从未离开过她的脸。贝莉丝在向坦纳诉说的过程中,不时停顿下来,因为她逐渐看清了真相。 窗户就在坦纳·赛克的肩膀后面,她一边说,一边望向窗外,这比看着他的眼睛容易多了。每次瞥向他的脸,她都像被灼痛了似的。遭到背叛令她愤怒难忍,但最折磨人的,还是那羞愧的感觉。 “当时告诉你的事,我自己全都确信无疑,”她说道,想起那惨烈的场面,她露出极端痛苦的表情,“他也骗了我。” “我压根就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找到舰队城的,”稍后,她又说道,而坦纳依然怒气冲冲,充满怀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不知道他为达成目标,窃取了什么样的情报或设备。这事有点儿蹊跷……他一定有所隐瞒;在那封信里,他一定给出了线索,让他们追踪至此……” “就是你给我的那封信。”坦纳说,贝莉丝略一迟疑,然后点点头。 “他给了我,我又给了你。”她说。 “我当时确信无疑,”她说,“嘉罢在上,坦纳,你以为我怎么会在‘女舞神号’上?真见鬼,我是在逃亡,坦纳。”对此,他沉默不语。 “我是在逃跑,”贝莉丝继续说,“我是在逃跑……哦,没错,真该死,我不喜欢这儿,这地方不适合我……但我在逃亡。我不会去邀请那些混蛋。我匆匆奔逃,正是因为担忧自己的性命。”他好奇地看着她。“况且……”她犹豫不决,不敢说得太多,虽然很想告诉他真相,却担心显得刻意迎合。 “况且……”她保持平静的语声继续说道,“况且,我不愿这么干。我不愿这样……对待你,对待你们所有人。我跟那些恶心的法政官不同,坦纳。我不愿看到他们的裁决落在你们头上。”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脸色如岩石般冷峻。 她后来意识到,让他打定主意相信她的,不是她的悲哀与羞愧。他不信这一套。对此,她也觉得无可厚非。然而她的怒气使他确信,她讲的是实话,她也同样受到欺骗。 在冗长而痛苦的沉默中,贝莉丝浑身颤抖,双拳紧紧握起,甚至都失去了血色。 “混蛋。”她听见自己说道,然后摇了摇头。 坦纳知道她不是在跟他说话。她想到的是赛拉斯·费内克。 “他向我撒谎,”她突然恶狠狠地对坦纳说,连自己也吃了一惊,“一个接一个的谎言……以便能利用我。” 他利用我,她心想,就跟利用其他人一样。我见过他如何行事,明白他的工作性质,知道他如何利用别人,然而…… 然而没想到,他也会同样对我。 “他羞辱了你,”坦纳说,“你以为自己很特别,对吗?”他讥笑道。“以为自己能看透他?以为跟他是一路的?” 她瞪视着他,心中充满炽烈的怒火和自厌。她就像个天真的蠢蛋似的上了赛拉斯的当,跟其他人一样,成为他的傀儡。那么多可悲的白痴爱读西蒙·芬奇的宣传册,那么多愚蠢的混球甘愿充当他的线人,而我比他们还不如。他轻易就骗过了她,这简直是一种侮辱,她感到很懊恼。 “你这混蛋,”她喃喃低语,“我他妈一定要干掉你。” 坦纳再次露出讥讽的表情,她知道自己听起来有多可悲。 “你觉得他说的有真话吗?”坦纳·赛克问她。 他们生硬而疑惑地坐在一起。坦纳依然端着枪,只是不再握得那么紧。他们并没有成为密谋的伙伴。他面带嫌恶与怒气看着她。尽管他相信,她的初衷并非要伤害舰队城,但他们并不是同路人。毕竟是她劝服他前去送信,使他与惨烈的屠杀难脱干系。 贝莉丝在淤积的温怒中摇了摇头。 “我是否相信新科罗布森受到了攻击?”她愤愤地说,“是否认为世上最强盛的城邦面临着邪恶鱼怪的威胁?两千年的历史即将终结,只有我可以拯救家乡?不,坦纳·赛克,我不相信。我觉得他只是想送一则消息回去而已。这个善于操弄人的混蛋把我耍得团团转,跟利用其他人没有两样。”他是个杀手,是个间谍;他是政府的代理人,她心想。正是我需要躲避的那一类。然而,在孤独中,我居然如此轻信他,简直像个迷糊的白痴。 他们为什么要来接他?她突然想到。横跨四千英里,就为了营救一个人?他们不是为了他,也不像是为了“高粱号”。 “这里面还有隐情……”她缓缓地说,试图理清思路,“这里面还有我们无法看透的隐情。” 无论他是多么出色的间谍,他们也不可能仅仅为了他,便如此长途跋涉,冒如此大的风险。他手上有什么东西,她意识到。他手上握着他们想要的东西。 “那我们该怎么办?” 天色渐亮,城中的鸟儿开始啼鸣。贝莉丝感到头很疼,她疲倦极了。 她暂时没有理会坦纳的问题。她望向窗外,索具与建筑仿佛蚀刻的黑影,映衬在微微发白的天空中。一切平静而安逸。通过城市边缘的海浪,她能看出舰队城正缓缓往北行进。空气中透着凉爽。 此刻,贝莉丝仍想再拖延片刻,再多喘一口气,然后才开口回应坦纳,并由此催动这窘迫而令人窒息的残局。 她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但不愿立即说出来。她没有看他,知道他还会再问。赛拉斯·费内克目睹救援行动失败之后,仍可在城中自由行动,他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她很清楚,坦纳一定也知道答案,他是在试探自己,若不能给出唯一可行的回答,他仍会开枪打爆她的脑袋。 “我们该怎么办?”他又说道。她疲惫地抬头望向他。“你很清楚。”她发出刺耳的笑声,“我们必须说出真相。” “我们得告诉乌瑟·铎尔。” 第三十九章
我们漂浮在惊涛洋北端,只需再往西或西北方向走大约一两千英里,便是狡诈海。新艾斯培林殖民地就盘踞在其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上,那里有一片未经勘探的大陆。
它果真是照片里那座灯光闪耀的小城吗?我见过一些胶版相片,包括高塔和谷仓,包括城市周围的森林,以及其环境中独有的动物:全都静止地镶在镜框里,用手工着上黑墨。每个人在新艾斯培林都有机会。哪怕是改造人和奴工,也能争取到自由。
(然而这并不是真的。)
我想象着站在相片中的山峦上(由于距离遥远,又在焦距之外,它们只是些淡淡的影子)俯瞰民居,想象自己学习当地的语言,并从废墟中寻出残旧的书籍,淘拣分类。
从新科罗布森到铁海湾入海口,是十英里的路程。
我发现自己总是回忆起城市外围这片介于陆地与海洋之间的区域。
我对季节变化失去了概念。我离开时,正值秋末冬初,从此往后,我的时间感越来越差。酷热,凉爽,寒冷,然后再次酷热,混乱无序,难以捉摸。
新艾斯培林也许又到了秋季。
新科罗布森则是春季。
我的学识无法得到发挥,我的旅程自己难以掌控,而其目的亦无从了解,我既渴望回到曾经逃离的家乡,又渴望去一个从未见过的场所。
墙外的鸟儿激烈而愚蠢地争相啼鸣,闭上眼睛,我可以假装观察它们与气流角力,也可以假装在另一艘船上,假装身处世间任一地点。
但我睁开眼(我别无选择),依然站在这间会议厅里,身边是坦纳·赛克。我低垂着头,身上绑着锁链。在贝莉丝和坦纳面前数尺远处,乌瑟·铎尔已经差不多向各区首领演讲完毕:疤脸情侣,戴尼奇,新圆屋区议会,等等。天色已暗,布鲁寇勒也参与了会议。他是唯一未受战争影响的首领——其他人不是带着伤疤,就是脸色阴沉。首领们聆听着乌瑟·铎尔的发言,时不时瞥一眼囚犯。 贝莉丝发现他们以愤怒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坦纳·赛克无法抬起头来,他紧紧地包裹在痛苦与羞愧之中。 “我们一致同意,”乌瑟·铎尔说,“必须立即采取行动。可以假定,我们掌握的情况属实。必须马上把赛拉斯·费内克抓起来。同样可以假定,即使他现在仍未获悉我们打算追捕他,也很快就会发现。” “但真见鬼,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商贾之王”弗列德里希嚷道,“我的意思是,我知道那该死的包裹,那该死的包裹里……”他朝着贝莉丝和坦纳怒目而视。“但是,见鬼,费内克怎么可能搞到定位石?罗盘工厂,真该死……比我的金库看守还要严。他是怎么进去的?” “这我们还不清楚,”乌瑟·铎尔说,“也是最先需要询问他的事之一。我们必须尽量低调行事。因为西蒙·芬奇,费内克……并不缺少支持者。”铎尔继续道。疤脸情侣没有互相看着对方。“我们不能冒险……以免激怒市民。得赶快行动。有人知道该如何着手吗?” 戴尼奇清了清嗓子,举起手。“有传闻说,”他犹豫不决地开口道,“芬奇常在某间酒肆里活动—— “阁下,请容我发言。”布鲁寇勒用那刺耳的嗓音打断了他的话。每个人都惊讶地望向他。这名血族今天似乎带着异乎寻常的迟疑。他叹了口气,长舌飘忽翻卷,然后继续说下去。 “关于召唤恐兽和城市的行进路线,枯瀑区与嘉水区的首领存在重大分歧,这不是秘密,而城市的目的地至今仍未公诸于众,”他带着稍纵即逝的怒气补充道,“然而——”他那双黄褐色的眼珠在屋里扫了一圈,仿佛寻求挑战似的。“——我希望没人会断言,布鲁寇勒及其助手们对这座城市并非绝对忠诚。无法在早先的战斗中为舰队城出力,我们感到深深的遗憾。 “我知道,”他紧接着说,“我的民众参与了战斗。我们这里也有死去的人——但我和我的手下并未加入。这是我们欠大家的。 “我知道赛拉斯·费内克在哪里。” 屋内响起一片急促的惊呼声。 “你怎么知道的?”疤脸首领说,“你知道多久了?” “不太久,”布鲁寇勒说,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但并不显得自豪,“我们发现了西蒙·芬奇的栖身之处,那也是他印刷文章的地方。但要知道……”他忽然激动地说。“要知道,我们对他的计划一无所知。不然绝不会允许。” 言外之意很明显。他认为“西蒙·芬奇”的活动只会损害到嘉水区,而不是整座城市,因此放任他扩展影响,印刷异议文字,散放破坏性的流言。他不知道芬奇招来了新科罗布森舰队。跟坦纳和贝莉丝一样,他发现自己被拖进了这趟浑水。 贝莉丝望着疤脸情侣夸张的怒容,心中暗自鄙夷。好像你们没这么干过似的,她心想。好像你们这群混蛋不曾如此勾心斗角似的。 “我明白其中的利害,”布鲁寇勒带着嘶嘶的气声说道,“我跟你们一样,迫切想要捉拿这个混蛋。逮捕他不仅是我的责任,也能给我带来欣慰。” “你别去抓他,”乌瑟·铎尔说,“我去——我和我的手下。” 布鲁寇勒暗黄色的眼睛转向铎尔。“我有一定的优势,”他缓缓地说,“这项任务对我很重要。” “你不能借此获得免责,亡者,”铎尔冷冷地说,“你任由他畅通无阻地执行阴谋,而这就是后果。赶快告诉我们他在哪里,然后你就别再插手了。” 屋里出现片刻的沉默。 “他在哪里?”疤脸首领突然嚷道,“他躲在什么地方?” “这又是一个为什么要让我的助手去追捕他的原因。”布鲁寇勒答道,“他所在之处,你们的人可能不愿意去。赛拉斯·费内克在鬼影区。” 铎尔并未动摇。他瞪视着血族。“你别去,”他重复道,“我不害怕。” 贝莉丝心怀羞愧地听着,对费内克的憎恨淤积于心中缓缓燃烧。你这个混蛋,她充满冷酷的快意,看你这次怎么再靠谎言蒙混过去。 即便他仍是最有希望助她逃离的人,她也不会允许这头可恶的猪再次欺骗利用自己。无论代价如何,一定得让他偿还这笔债。她宁愿在舰队城或地疤碰碰运气。 真见鬼,你应该告诉我的,赛拉斯,她一边想,一边费力地呼吸着,心中愤愤不平。我也想要逃离——至今仍是如此。假如你告诉我真相——假如你坦诚直率,假如你没有利用我——没准我会帮你,她心想。我们也许可以共同行动。 但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尽管她极力想要离开此地,但若是知道了他的计划,是不会帮他的。她不愿参与这种事。 贝莉丝带着极度自厌的情绪意识到,赛拉斯对她的判断很准确。他的工作就是要知道,他可以告诉谁什么样的信息,周围的人愿意合作到何种程度,然后以此为依据向他们灌输谎言。他必须作出决断,每一颗被利用的棋子应该知道些什么。 他对她的判断是正确的。 贝莉丝想起她和坦纳一起找到乌瑟·铎尔时,铎尔有多愤怒。 在他们解释的过程中,他凝视着他们俩,脸色越来越僵硬冷峻,眼神越来越阴沉。慌乱中,贝莉丝和坦纳都解释说,自己对实情一无所知,是受到了利用。 坦纳急促而混乱地诉说着,但铎尔不为所动,只是等着他说完,然后一言不发,以沉默来惩罚他。随后,他转向贝莉丝,等待她的解释。他让她感到很不自在——当她说到自己认识赛拉斯·费内克,亦即西蒙·芬奇时,他毫无反应,似乎对此一点儿也不吃惊。他静静地站立着,等待更多信息。然而当她说起自己所做的事,说起为赛拉斯递送物品,铎尔忽然火冒三丈。 “不,”他吼道,“我要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 她低声咕哝了几句——面带惭愧,结结巴巴地表示,她不清楚,压根不可能知道——他的眼光狠狠地瞪视着她,仿佛直切入她的五脏六腑。他脸上带着冷酷而厌恶的表情,这是她从未见过的。 “你确定?”他诧异地说,“真是这样吗?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 疑惑就像铎尔在她脑子里孵化出的一条蛆虫,无情地往她的痛苦与懊悔中乱拱。 我真不知道吗?一点儿怀疑也没有? 舰队城的首领们在争论鬼影区的地形和其中的行尸走肉,商讨要如何设下陷阱。 贝莉丝提高嗓音,打断了所有人的谈话。“各位议员。”她说道。他们安静下来。 铎尔打量着她,眼神中毫无宽恕的意思。她没有退缩。 “还有件事需要记住,”她说,“我相信新科罗布森不远千里派遣部队并非出于爱心。他们劳师动众,冒着巨大的风险,派出这许多舰船,不可能是为了‘高粱号’,更不可能是为了接他们的雇员回家。 “赛拉斯·费内克手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我发誓,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会告诉你们。我确信……有一件事我确信是真的,他告诉我,他曾在拱石城待了一段时间,而最近还去过成戈利斯。我见过他的记事本,我相信那是真话。 “他告诉我说,格林迪洛在追捕他。这没准也是真的。或许是因为他偷走了某件物品:当新科罗布森政府获悉他手里握着这件东西,便甘愿冒险穿越整个世界来收取。也许这就是他们来到此处的原因。 “你们一致同意,他所做的事超乎寻常人的能力:闯入戒备森严的场所行窃。或许这一切都是因为赛拉斯·费内克手中的物品——新科罗布森想要获取的目标。因此,我要说的是……当你们追踪到他,记住,他可能会使用那东西……要小心了。” 她说完之后,是一阵冗长持久的沉默。 “她讲得对。”有人说道。 “怎么处置她?”圆屋区议会中一名冲动的年轻人说道,“你们——我们——打算相信吗?相信他们一无所知?只是想拯救自己的城市?” “这里才是我的城市。”坦纳·赛克突然喊道,让沉默的众人吃了一惊。 乌瑟·铎尔望着他,坦纳的脑袋又缓缓地耷拉下去。 “怎样处置以后再说,”铎尔说,“暂时先把他们关押起来,等抓到赛拉斯·费内克,我们便可以审讯他,然后再作出裁断。” 乌瑟·铎尔亲自将坦纳和贝莉丝带人囚室。 他押着他们走出会议室,进入“雄伟东风号”迷宫似的过道里。走廊两侧的黑木饰板上,悬挂着古老的胶版相片,画面中是新科罗布森水手。汽灯照亮了他们经过的重重走道。最后,他们停了下来,周围充满古怪的音响,有金属摩擦的吱嘎声,也有引擎的轰鸣。 铎尔(轻轻地)把坦纳推进门,贝莉丝瞥了一眼,看到里面陈设简陋:一张床铺,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扇窗。铎尔并不理会贝莉丝,转身继续往前走。正如他所料,她跟了过去:哪怕是走向自己的牢房。 囚室的窗外并非一团漆黑。他们在水平面以下,她的舷窗外是光线昏黄的海洋。她转身撑住门,阻止铎尔将其合上。 “铎尔。”她一边说,一边在他脸上寻找仁慈、友善、好感、宽容等迹象,但毫无收获。 他在等待。 “有一件事,”她坚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说道,“坦纳·赛克……跟我相比,他更是受害者。他绝不会愿意干任何危害舰队城的事。他如今简直犹如身处地狱,整个人都崩溃了。你如果要惩罚……”她颤颤巍巍地吸了口气。“我是想说,你如果打算制裁,至少不要……惩罚他。其他随你便。他是最忠诚的舰队城居民——最忠诚的嘉水区成员——这一点我相信。” 乌瑟·铎尔长久地凝视着她,并缓慢地歪起脑袋,仿佛充满好奇。 “我的天,科德万小姐,”他最后说道,语气平静和缓,比以往更加轻柔,更加动听,“老天为证,多么勇敢的自我牺牲,自愿承担最重的罪责,无私地为他人乞求怜悯。我要是怀疑你的基本动机,怀疑你刻意欺骗——故意给我的城市带来战争,不管是出于怨恨,还是根本就不在乎——我要是打算严厉处罚你的所作所为,这下可得重新考虑了,因为你显得……如此无私……如此高尚。” 他一开口,贝莉丝就立即抬头望向他,但随着他的挖苦嘲弄,平和的语调变得酸溜溜的,令贝莉丝瞠目结舌。 她怒火中烧,沮丧万分,再次感到羞愧与孤独。 “哦。”她吸了口气,无言以对。 乌瑟·铎尔旋上锁匙,留下贝莉丝独自看着窗外的鱼群没头没脑地围绕屋里漏出的那点光亮打转。 舰队城从来没有一刻安静。即使是最漫长的黑夜,即使是在最静谧的时分,即使四下里没有一个活物,这座城市依然充满噪音。 风声和水声永无止歇。舰队城在波浪中起伏,时而舒展,时而收缩。索具窸窣作响,桅杆与烟囱不时发出局促的吱嘎挪移声。船与船之间不断地碰撞,仿佛骸骨相击,又仿佛有人麻木而耐心地叩击着一间空屋的门,永远不知放弃。 城中最接近绝对沉默的要数空旷的鬼影区。在这里,浪花的拍击与摩擦声显得空洞沉闷。然而此处还有其他更为神秘的声响,令人心惊胆战,不敢贸然走近。 有时是一阵缓慢的碎裂声,就好像干枯的木塔倒塌倾侧。有时是有节奏的撞击声,仿佛机器在木头上扎眼。有时是微弱的低吟声,类似于走调的长笛。 鬼影区在古怪的噪音中微微摇荡,长年的海水侵蚀使其缓慢地凋零腐烂,在冗长的岁月中趋于解体。没人知道那些古旧残破的舰船里藏着什么。 “文贮号”是鬼影区中最大的船。这条古船长达四百余尺,由赫木雕刻而成,曾经浸染着鲜艳的色彩,然而历经岁月,颜料已被空气中的盐分消蚀殆尽。五根桅杆以及大量支架、立柱和帆衍,全都化作残骸,纵横交错地散落于甲板上。它们已失去原形,在腐烂与虫蛀中逐渐消亡。 接近午夜时分,枯瀑区和底安信区中传来各种声响:有饮酒作乐的喧嚣,也有战后重建的机械噪音。鬼影区中仍有连接其他区域的桥梁,古老荒废,不知搭建于多少年前,却固执地拒绝化为齑粉。 底安信区边缘有一艘粗陋的平底驳船,有个人偷偷越过水面,来到对面废弃的舰船上。他毫无恐惧地穿行于腐烂的船体间,到处都是霉菌和冻疮似的锈蚀。虽然仅有星光照明,但他熟门熟路。 在一艘铁壳拖网渔船的前部,巨大的绞盘已然碎裂,内部机件散落一地,仿佛被屠宰的牲畜。那人从沾满油污的残骸之间穿过,来到“文贮号”上。长长的甲板在他面前略微翘起。 (船底连接着很久以前安装的巨链,一直延伸至海底,牵系着恐兽。) 那人潜入鬼魂游荡的船只内部,并没有刻意保持安静。他知道,如若被听见,人们会以为他是幽灵。 他穿梭于昏暗的过道之间,周围墙面上泛出由魔法或荧光菌产生的微光。 那人放缓脚步,环顾四周,脸色凝重,手中的雕像摸得更紧了。通往下方的阶梯老旧湿滑,他停下来,用另一只手扶住栏杆。他屏住呼吸,缓缓地扭头察看四周,使劲瞪视着每一处黑暗的角落,仔细聆听。 有一种微弱的声响。 即使在布满鬼魂的甲板上,他也从没听见过这样的声音。 他转过身,凝视着走廊尽头的那一团漆黑,仿佛这是一场意志的较量,仿佛要用眼神压倒黑暗,最终逼迫它交出隐藏的一切。 “赛拉斯。” 有个人从阴影中走出来。 赛拉斯·费内克立即捧起手中的雕像,将舌头深深地探入其咽喉。那人影向他奔来,在黑暗中逐渐接近,手里还握着一把剑。 突然间,又有更多人出现。他们神情冷峻地从周围木结构的缝隙间涌出,以惊人的速度向他扑来,手中举着各式枪支武器。 “抓活的!”铎尔喊道。 赛拉斯·费内克感觉到石像的舌头一阵颤动,仿佛充满贪欲,能量源源不断地涌入他体内。他一步步凭空踏往高处,而片刻之前,这根本不可能办到。费内克扭转身躯,第一个嘉水区的人傻乎乎地从他下方冲了过去,他张开嘴猛吸一口气,肠胃一阵痉挛。随着一声干呕似的低吼,他吐出一团泛着微光的墨绿色汁液,不完全是黏稠的液体,也不完全是能量。从他口中喷出的魔法物质,正好落到攻击者脸上。 赛拉斯·费内克忽隐忽现地在不同维度空间中穿行,离开走廊,向高处移动,被他吐中的人濒临死亡,一边虚弱地嘶喊,一边乱抓着自己。 一道道门中涌出众多警卫,企图拉扯他的衣服。他们从狭窄的空间里窜出来,仿佛一群老鼠,一群狗,一群虫子,简直难以形容,有的伸手来抓他,有的挥舞着刀剑。他们动作灵敏,入选者皆是技艺与勇气兼备。他们穷追不舍,犹如瘟疫的侵染,将他团团围住,困在核心。 嘉罢在上,真见鬼,周围到处都是他们的人,费内克心想,然后再次饥渴地把嘴凑到雕像上。维度与角度在他四周变幻重叠,身前身后的空间不断重组整合,他歪歪扭扭地冲上楼梯,仿佛即将溺毙的人扑向空气。他很愤怒。 嘉水区的人员纷纷袭来,竭尽全力想要抓住他。别惹我,他一边想,一边感到浑身充满能量。我可不是只会逃命而已。雕像的亲吻使得他体内积聚起恶毒的黏液,他转过身,狰狞地咧开嘴,朝着攻击者们频频喷吐。卷舌弹射间,一簇簇粘滞的物体飞向人们的脸。 那浓痰似的物质击中目标后,会像酸液一样腐蚀普通空间。警卫们在离奇而可怕的痛苦中呼喊,他们的眼睛、骨头和血肉失去实体,逐渐消融化解,不知去向。伤者倒在地上无力地惨叫,赛拉斯毫无同情地从他们身边经过,看着他们的脸在滋滋作响的黏液中虚化,看着他们的头部和胸部出现空洞。他们的躯体渗入不存在的空间,致命的虚空从伤口边缘向外蔓延,仿佛身体组织渐次坏死。他们的血肉变得模糊不清,难以辨识,最后突然消失于无形。 攻击者们满地打滚,在失去嘴巴之前仍不停地嘶喊。 费内克继续奔逃,心怦怦直跳。他一边跑,一边亲吻雕像,凭着复杂微妙的步伐,令四周的空间扭曲变化,打开通往其他位面的边界。 乌瑟·铎尔沉着脸,坚持不懈地紧跟其后,即使仅限于在常规空间中移动,仍然紧紧尾随着费内克。 铎尔绝不放弃。 费内克冲出“文贮号”幽暗的船体,来到户外。一时间,他静止地悬于空中,舌头在石像的牙齿上刮得鲜血淋漓。 你们这群混蛋,他暴躁恼怒,心中不再有一丝恐惧。他将舌头深深探入雕像,能量充斥着他的全身,并向四周发散,仿佛一颗黑星。他掠过一团破破烂烂的索具,从绳索的阴影间升起,四周的现实空间弯曲变形。他沿着自己挖掘的空间隧道前进,脱离那艘破船。 一队脸色阴沉的警卫从船舱中爬上来,熟练地在甲板上迅速散开。乌瑟·铎尔站在他们中间,直直地注视着费内克的眼睛。 “费内克。”他举起剑说道。 赛拉斯·费内克俯视着他,愤怒地咧开嘴。当他开口应答,话音中带着怪异的共鸣,仿佛紧贴耳畔的低声威胁。“乌瑟·铎尔。” 费内克位于甲板上方十五英尺,包裹在一圈扭曲的空气中。现实空间在他四周波动。他的身影模糊不清,轮廓边缘不停地变幻。他时隐时现,动作缓慢而流畅,犹如海洋中的捕食者。血水从他的嘴里和刮破的舌头上滴淌下来。他如同梭鱼一般回转,凭借雕像所提供的能量悬浮于半空中,瞪视着底下的人群。 他们举起武器。费内克的身影变得黯淡,子弹穿过他原本所在之处——穿过荡漾起伏的空气——随着子弹的消失,他再次张嘴喷吐,腐蚀性的豁液到处乱飞,犹如炮弹的碎片。 甲板上酸液横飞,溅到袭击者脸上,引发一片惨叫。人们恐慌地四散奔逃。 费内克注视着铎尔。 铎尔纵身一跃,避开黏液,动作突兀而轻巧。他脸色紧绷,依然瞪视着费内克。费内克身形一晃,沉降下来,如同幽灵一般飘浮于甲板上方,得意地呜呜低吟着,口中滴下一串酸液。只要有人靠近,他便再次喷吐,对方不是丧命,就是逃离。他盯上了乌瑟·铎尔。 “来抓我啊。”费内克低声说道,仿似带着醉意的挑衅。诡异的液体使得他喉咙口隐隐作痛,但他感觉自己无所不能,甚至可以在宇宙中灼烧出一个洞。他感觉没人能约束自己。面对咄咄逼人的强敌,铎尔往后跃开,动作洗练,但紧咬牙关,充满怒气,而费内克的嗓音依然在他耳边低语,“来啊……” 在交错的光影中,在拥挤的木结构间,四周的波浪声纤细琐碎,舰队城的灯火仅在咫尺之遥,费内克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咝——咝——赛拉斯——” 仿佛恐怖的巨蛇即将发动攻击。 费内克心头一惊,转过身来,透过摇曳不定的空气,他看见布鲁寇勒——带着入骨的仇恨,浑身散发出兽性——从黑暗中跃出,翻卷着长舌,向他扑来。 费内克尖叫一声,试图再次亲吻那古怪的雕像。但布鲁寇勒已经到了,他绷直手指,戳向费内克的咽喉。 这一击使得费内克仰面跌落到甲板上,拼命地喘着气。布鲁寇勒随着他一起坠下,眼中闪着怒火。费内克仍试图将雕像举到面前,布鲁寇勒轻蔑地一把抓住他的另一只手,动作轻松自如。他抬起脚(速度令人惊畏)狠狠踩踏费内克的右腕,将其压在甲板上碾碎。 费内克的尖叫中带着愚蠢可笑的颤音,伤残的手指阵阵痉挛。雕像滚落到木地板上。 他躺在碎木片之间嚎叫,鲜血自口鼻以及撕裂的手腕中流出。费内克在痛苦与恐惧中嘶喊,双腿轮番蹬踢,徒劳地企图脱身。他又恢复成实体,一副狼狈凄惨的模样。乌瑟·铎尔俯身进入他的视野。挣扎中,费内克的衬衫撕裂敞开,露出胸膛。 他的胸口斑驳黏湿,呈现出一块块墨绿色与白色的皮肤,泛着病态的微光,仿佛腐肉,表皮上布满参差的突出物,有的像鲶鱼胡须,有的像鱼鳍。 铎尔和布鲁寇勒望着他变异的身体。 “瞧瞧你……”乌瑟·铎尔喃喃低语。 “就是为了这玩意儿?”布鲁寇勒看着铎尔手中的雕像,嘶嘶地说道。 费内克仍在哭喊嘶叫。石像高深莫测地瞪视着乌瑟·铎尔,一只眼开,一只眼闭,眼神清澈凛冽。灰绿色与黑色相间的附肢紧贴着石像的躯干,模模糊糊,难以分辨。它张着狰狞恐怖的嘴,展露出牙齿。铎尔摩挲着雕像后背上镶嵌的那片鳍状物。 “这是一件威力强大的物品,”布鲁寇勒对费内克说道,惊骇之下,费内克打了个冷战,“它杀死了多少舰队城的人?” “把他带走。”铎尔吩咐手下未受伤的人。他们涌上前来,但看到布鲁寇勒并没有动,都怯怯地停下了脚步。 尽管铎尔有言在先,他依然干预了行动,或许还救了铎尔一命。然而铎尔对他毫无感激,也没有一丝懊悔与歉意。他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布鲁寇勒,直到血族无奈地退开。 “他是我们的。”铎尔一边对布鲁寇勒低语,一边掂了掂雕像。 甲板上那些濒死的警卫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他们的同伴毫无怜悯地架起费内克,粗暴地拽住他,对他的嘶喊不予理会。 在枯瀑区与底安信区的外围,居民们听见了鬼影区中传来的声响,他们直打冷战,比画着祈祷的手势。 “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隐约的嘶喊声在夜色中回荡,人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这不像是行尸走肉……这是另一种声音,不该出现在那里。” 他们能辨别出人声。 第四十章 乌瑟·铎尔坐在贝莉丝囚室中的床上。屋里依然很简陋,不过此刻地上多了一堆物品,是铎尔从她住所带来的笔记本和衣服。 他看着贝莉丝将格林迪洛雕像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她谨慎而好奇地摩挲着,感受那复杂精细的雕纹。她凝视着雕像扭曲的脸,并向其口中窥望。 “小心,”当她用指甲触碰它的牙齿时,铎尔提醒道,“这很危险。” “所有的一切……就是为了它?”贝莉丝说。 铎尔点点头。“他随身带着雕像,并利用它来杀人,还能扭曲空间,施展我从未见过的魔法。他一定是凭此进入罗盘工厂的。” 贝莉丝点点头。她明白铎尔指的是费内克引导新科罗布森人找到舰队城的方法,某种秘密的机械装置。 “现在应该安全了,”铎尔继续道,“定位石肯定在他们的‘晨行者号’上。” 也许吧,贝莉丝心想。这就是追踪舰队城的设备。那些逃跑的铁甲船此刻不知在哪个角落里飘荡,经受着日晒雨淋,船员的尸体发出阵阵恶臭,你最好祈祷定位石不在这些船上,因为它们迟早会被发现。她再次翻转雕像,仔细观察。 “据我所知……”铎尔缓缓地继续说道,“根据从费内克口中了解的情况,这雕像并不重要。就好比一杆枪,它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子弹。这东西也一样。雕像本身没什么威力,只是载体而已。这,”他说道,“才是力量的来源。” 铎尔拨弄着嵌在雕像背部那片薄薄的硬皮。 “这是某个先祖身上的鳍,一名刺客祭司或者法师。它被植入石像中,与原型大致相似。这是一件格林迪洛圣物,”铎尔说,“是……圣者的遗骸。正是这里面蕴藏着力量。 “这都是费内克告诉我们的。”他说。贝莉丝可以想象,为了让费内克开口回答问题,他们使用了何种手段。 “一切都是因为它。”贝莉丝说。铎尔点点头。 “它可以办到令人惊奇的事,就像费内克那样。即便如此,我认为他只是略知皮毛而已。我猜新科罗布森一定有理由相信,这件……这件神奇的遗物拥有的能力,远远超过费内克所掌握的。”他望着贝莉丝的眼睛,“新科罗布森费尽力气,千里迢迢来到此处,除了寻求超强的力量,不可能是为别的。” 贝莉丝敬畏地看着手中的物品。 “我们拥有的,是一件非常特殊的东西。”铎尔平静地说,“我们找到了一件奇物,只有天知道它能赋予我们何种能力。” 这就是一切的根源,她心想。这就是费内克偷取的物品。他甚至告诉过我,他从成戈利斯偷走了东西。他告诉新科罗布森,这东西在他手上——当然不能直接交出去。不然的话,他们绝不会来接他。“快来救我,然后这玩意就属于你们了。”他以此为诱饵,吸引他们跨越整个世界。 新科罗布森不惜穿越世界,发动战争,就是因为它。所有的事件,都是由它而起。为了它,我将舰队城带到蚊族岛屿(虽然不明真相)。奥姆写的破书我本应丢进海里,但为了送那则假消息回新科罗布森,我却让舰队城拥有了恐兽。 这就是所有人追寻的目标。 这片法师之鳍。 贝莉丝不知道形势有何改变。铎尔似乎已经原谅她,不再采取那种嫌恶的态度。他来到这里,向她解释他们的发现,跟从前一样与她交谈。她很不安,感觉完全无法了解他。 “你们打算拿它怎么办?”她说。 乌瑟·铎尔将雕像包进一块湿布。他摇摇头。 “我们没时间仔细研究,现在还不行。有太多其他事情需要处理,有太多的头绪。我们……无法集中精力。它来得不是时候。”他语气平淡,但从他的犹豫中,她感觉到还有更多隐情。 “况且,费内克受到它的影响,雕像改变了他。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也可能是他不愿说。没人知道格林迪洛使用的是何种能量。我们无法逆转费内克的变化,也不知道最终效果会是怎样的。没人愿意成为这座雕像的新情人。 “因此我们打算把它储藏在安全之处,直至完成手头的项目。等到有时间了,再让相关的学者对它进行研究。我们将隐瞒发生的一切,但为了以防万一有人知道费内克带来的是什么,我认为应该把它藏在一个大家都知道,但通常没人敢去的地方。那里原本就存放着一两件魔法物品,而非法闯入的风险……太过严重。” 说着,铎尔的手下意识地迅速拂过“或然之剑”的剑柄。贝莉丝注意到这一动作,她猜到了法师之鳍将被藏在何处。 “费内克呢,”她缓缓地说,“他在哪里?” 铎尔注视着她。“已经被逮住,”他朝走廊外略微点点头,“关起来了。” 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你来这里干什么?”贝莉丝最后平静地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相信我的?”她打量着铎尔,困惑使她疲惫不堪。自从我踏进这座该死的城市,每时每刻都绷紧了神经。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我好累。 “我一直都相信你,”他的嗓音平淡无奇,“我从不认为你会故意招来新科罗布森舰队,不过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对此地没有好感。你来找我的时候,我以为会听到其他说法。 “费内克反复无常,时而闭口不言,时而试图把你拖下水,时而供认不讳……他的话每时每刻都在变。但事实很明显:是你太傻了,”铎尔毫无感情色彩地说,“你相信他。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他怎么跟你说的来着?拯救你们的城市。你的目的不是要消灭我们;你试图拯救家乡,使其免遭浩劫,以期有朝一日,能够回到那里。你不是想要消灭我们,你只是太傻。” 贝莉丝脸色阴沉,心中燃烧着怒火。 铎尔注视着她。“你是被牵扯进来的,不是吗?”他说,“以为……可以跟家乡攀上关系。只要有所行动就好,对不对?你想……拯救故乡。” 铎尔的语声单调轻微。贝莉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我敢打赌,”他继续道,“只要你稍微动脑子想一想他的话……肯定会感觉不对劲。” 他的言辞近乎和善。怀疑的蛆虫又活跃起来,在贝莉丝头脑中蠕动。 “在‘文贮号’里,”铎尔说,“根本就没有他的影子。 “他的卧房在船舱深处,洁净而干燥。墙上到处钉满了纸片,用图画标示出谁是谁的人,谁掌管着什么业务,谁欠谁的债。相当令人佩服。他了解一切所需的情报。他……融入了城市的政治活动。他总是躲在暗处。跟不同的线人在不同地点碰面,使用不同的化名——西蒙·芬奇和赛拉斯·费内克只是其中两个而已。 “但那里没有他自己的影子,他就像一副空壳。如海报般到处张贴的纸片,一台小型手动印刷机,油墨与机油,储物箱里的衣服,包里的记事本——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少得可怜。”铎尔望向贝莉丝的眼睛,“你可以在那间屋子里查看几个小时,却依然无法想象赛拉斯·费内克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过是一副塞满了阴谋的空皮囊。” 但如今他再也无法发声了,贝莉丝心想,而我们仍在继续北进。疤脸情侣获得了胜利。他们的麻烦已被排除,对不对,乌瑟?她凝视着他,试图重新建立起失落的纽带。 “我进来时,你在写什么东西?”铎尔的话令她大吃一惊。他指了指贝莉丝的衣袋,她的信就塞在那里面。 她总是随身带着这封信,随着页数的增长,渐渐趋于厚重。它没有被搜走,但也不可能助她逃离。 她已经有一阵子不曾添加新内容了。有时候,她会定时更新,就像记日记一样。而有时候,却连续许多个星期碰都不碰。在这间狭小单调的囚室里,窗外只有黯黑的海水,于是她又开始写信,仿佛这能给她带来平静似的。但她发现几乎什么都写不出。 “从我第一次遇到你开始,”铎尔说,“你就一直带着它。甚至在飞艇上也一样。”贝莉丝瞪大了眼睛。“那是什么?你在写什么?” 贝莉丝既冷静又惊恐地意识到,此刻她所说的话与所做的事,将带来深远的影响。一切都等待着尘埃落定,她感觉连气都透不过来。 贝莉丝从口袋里抽出信纸,开始念诵。 一七八〇年,切特月九日,尘埃日。血肉季第六戏剧日。 你好。 “这是一封信。”她说。 “给谁的?”铎尔说。他没有俯身窥视,而是看着她的眼睛。 她叹了口气,一直翻到信的开头,举起来给他看第一个词。 信纸上写着:“亲爱的”,然后是一片空白,一个空洞。 “我不知道。”她说。 “它不是给某一个特定的人,”她说,“写信没有人读是件很可悲的事。它也不是写给死者的,不至于那么……凄惨。不,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它并非如此封闭:这是一扇敞开的门,可以是写给任何人的。” 这番话说出口,她很清楚是怎样的效果,她对自己感到非常震惊。 “出发前的几个月中,”她语气平静下来,“我一直担惊受怕。认识的人纷纷消失,我知道自己成了追捕的目标。你从没去过新科罗布森,对吗,乌瑟?”她望着他。“你游历广泛,技艺精湛,但就是没去过那儿。你不理解——你无法理解吧?当国民卫队向你逼近,那是一种特殊的恐怖。 “他们抓走了谁?对谁施以严刑拷打,对谁贿赂收买,威胁恐吓?你还能信任谁? “一切全靠自己,这简直太痛苦了。刚开始,”她犹豫不决地说,“我想着或许可以写给姐姐。我们不算太亲密,但有时我迫切地渴望向她倾诉。尽管如此,有的事我绝不会跟她讲。然而这些我也需要说出来,因此这信或许应该是给一个朋友。” 贝莉丝想到玛瑞尔、伊格努斯和提雅。她又想到仙人掌族大提琴手泰丝·格罗因,这是艾萨克的朋友中唯一与她保持联系的。她也想到其他人。这封信可以给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她心想,不过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在出逃前的几个月里,她与大部分朋友都疏远了。而就算在那以前,许多人跟她也不太熟。我真能给你们当中随便哪一个写信吗?她突然怀疑起来。 “无论向谁诉说,”她说道,“无论给谁写信,总有些事是你不想说的,总有些事是你想要隐瞒的。随着我越写越多——至今仍未停止——想要说的也越来越多,我只能采取非常开放的态度。因此,我什么都写,也不着急下结论。可以等到最后再说。等到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再决定给谁。” 她绝无机会把信寄出去,只能在舰队城中写到老死。不过她没提及这一事实。 没什么好奇怪的,贝莉丝想说。这很正常。她有一种强烈的自我辩解意识。你别以为另一头读信的人是空气,她恼怒地想。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那你一定写得很小心,”铎尔说,“只讲自己的事,不可以写双方都理解的玩笑。这注定是一封相当冷漠的信。” 没错,贝莉丝看着他,心中思忖。我想一定是这样。 “你们流落异乡,”他说道,“你们流落异乡,你开始写信,而赛拉斯·费内克也差不多。这会儿你要是去他屋里看一眼,他正用左手往笔记本上涂鸦呢。” “你允许他留着笔记本?”贝莉丝一边说,一边琢磨费内克的右手出了什么问题,并隐约感觉已然猜到几分。乌瑟·铎尔夸张地环视屋内,望向衣物、记事本和那封信。 “你都看到了,我们怎样对待俘虏。”他缓缓地说,贝莉丝想起自己也是一名囚犯,跟坦纳·赛克和费内克没有区别。 “你为什么不告诉疤脸情侣,”铎尔忽然说,“当费内克告诉你新科罗布森有危险,你为什么不尝试通过这一途径把消息传回去?” “他们不会关心,”她说,“甚至还会感到高兴:海上的敌手又少了一个,然后琢磨着怎样趁火打劫。他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这话没有错,她也能感觉到铎尔的认可。尽管如此,蛆虫又开始在她脑中蠢蠢欲动。 “看看这封信吧,”她突然说,“它能证明我一无所知。” 他久久未有回应。 “我们对你作出了裁决。”他最后说道。她感觉胃里的血液变得冷冰冰的。她的双手在颤抖,吞咽数次之后,她紧紧地合拢嘴唇。 “盘问过费内克之后,”他继续道,“议会再次进行商讨。大家基本相信,你和赛克并非故意招来新科罗布森舰队。你们的说法已被接受,你不需要给我看信。” 贝莉丝点点头,心跳加速。 “你们主动自首,”他用冷漠的语气说道,“坦白了所知的一切。我了解你们——我一直在观察。我一直留意观察着你们俩。” 她再次点头。 “因此,大家相信你们。这就是结论。如果你愿意,马上可以恢复自由。”他略微停顿片刻,稍后,当贝莉丝回忆起这一停顿,她无法原谅铎尔,“你可以选择刑罚。” 贝莉丝移开视线,抚平信纸,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再次望向他。 “刑罚?”她说,“你说相信我……” “没错,”他说,“他们相信你,主要是因为我。”他的神态中并不期待感激。“正是因为我,他们才作出如此裁决,没有判你死刑,而一旦我们从赛拉斯·费内克嘴里得到所需的信息,他将被处死。 “但你明白,惩罚是不可避免的。动机怎么可能决定裁断的结果?无论你怎样想,无论你如何确信自己的意图,这场战争导致我们数以千计的民众死亡,而责任依然在你。”他语气严峻。 “你应该庆幸,”他继续道,“我们希望隐藏一切细节。要是居民们听说你的行为,那你必死无疑。隐秘允许我们保留一定程度的宽容。你应该感到高兴,我为你的品性作证,力争让你们俩获得自由。”他美妙的嗓音让她害怕。 “告诉我判决结果。”她听见自己要求道。铎尔一边回答,一边凝视着她的眼睛。 “我代表议会,向坦纳·赛克及贝莉丝·科德万宣布判决。”他清晰地说道,“独身监禁十年,或以鞭刑替代待服的刑期。 “你可以选。” 随后,铎尔很快便离开了,留下贝莉丝孤身一人。 费内克背叛了她。西蒙·芬奇的宣传册没有出现。没人会听信她的话。这座城市不可能再转回头了。 铎尔甚至不曾要求看她的信。他没有拿过去读,也没有从背后偷窥,他根本没有显露出一丝兴趣。 你不明白我的话吗?贝莉丝心想。你很清楚信中揭示的是什么。这并非寻常的信函,里面不是琐碎的私人隐秘,不是除了交流双方之外,对其他人来说毫无意义的暗示与指代。这是一封独一无二的信——清晰明确地记录了我在此地的一切行为与见闻。 你不想读一读吗,铎尔? 她选完刑罚之后,铎尔立即就离开了,对她手中那叠厚厚的信纸连看都没看一眼。其中的所有证据都被搁置一边,无人理会。 贝莉丝一页页翻看着,回味自己在舰队城的经历。她试图平静下来,还有非常重要的事需要考虑。她的计划面临崩溃,费内克被捕之后,没人能放出她所知的信息。疤脸情侣意图穿越隐匿洋,没人能阻止他们的疯狂计划。贝莉丝应该思考对策,设法揭露真相。 但除了铎尔刚才所说的话,她无法凝神思考任何事。 贝莉丝的手在颤抖。她愤怒地咬着牙,一边用双手梳理脑后的头发,一边吐气,但依然无法遏止战栗。她必须使劲摁住笔,才不至于让纸上的字迹歪曲变形,难以辨认。她草草地写下一句话,然后突然停顿下来,呆呆地瞪视着它,再也无法落笔。她反反复复地念着这句话。 明天我要接受鞭刑。 间章Ⅸ 布鲁寇勒
在最深沉的黑夜里,一切沉浸于静寂之中,仿佛充满畏惧,这正是我们自由行动、四处游走的时候。
我的城市变化不定,其轮廊时刻都在改变。
舰队城的天际布满高耸的尖顶,时而靠拢,时而分离,依靠肌腱般的绳索承受张力。
寄居于阴影中的动物低声呜咽,嗅到我的气味之后,它们畏惧地匆匆撤离(不管是四只脚还是两只脚),越过凌乱参差的船体和历经改造的甲板,钻入砖木的缝隙间。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舰船。支竿、挡板、掣爪、吊柱、锚架等附属物分布于盐水侵蚀的船体结构之间。
每一道墙背后,都藏有古老琐碎的海洋用具,仿佛献祭的牺牲,仿佛遭到谋杀的仆人被埋在神庙的地基之下。这是一座幽灵之城,每一片区域都有鬼魂出没。我们好似尸虫一般活在舰船的遗骸里。
在水泥或木制的沟渠中,枯蔫的花朵与杂草奋力倚向墙缝中透出的那一点灯光。生命坚韧顽强,像我们这样死过一回的最清楚不过。
炸弹在灰暗沉寂的城市中留下一堆堆废墟和焦黑的乱石,这些参差的伤口中布满沙砾、骸骨与碎砖。孰实的塔楼(位于前甲板)和廉价住屋(藏在船首桅杆的阴影里)承载着岁月的印痕,沉陷于乱哄哄的城市垃圾和涂鸦之间。花盆与转轮仿佛粗陋的文身,简直像故意的丑化。到处都有数不清的疤痕,还有各种雕塑,有的是刻意而为,也有的是偶然成形。(单调的城市中点缀着生命与选择的迹象,例如撑开的遮雨篷,熟睡的牲畜身上拴系的绳线,等等。)
阴影中的玻璃布满纷繁复杂的裂纹。亮灯的窗户在黑暗包裹之下透出冷峻肃穆的光芒。
飞蛾、夜鸟,以及各种月光下的活物发出轻微的音响。偶尔也有脚步声,但很快便消散弥尽。空气中隐约有一丝雾气,尽管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在夜间行走,来无影,去无踪。
我们途经城中各处的工厂、音乐厅和教堂,穿过如骨骼般咯咯震颤的索桥。舰队城仿佛一具锈迹斑斑的尸首,静静地随着波浪飘荡。
透过层层支架与平台,可以看到海水。我的影子(模糊不清)投射在黝黑的水面上。深沉的黑暗中(杂乱的灯火好像萤火虫)隐藏着古怪的信息,它具有独特的解读规则。我心不在焉地看着圈养的鱼群在孤寂的囚笼里打转。水底的空间内有人鱼,以及各种龙骨、管道、裂隙等。一条条锁链上覆盖着贝壳和滑腻腻的海藻。有个看不见的巨硕身影正愚蠢而麻木地拖着我们不断前进。
四周的历史感对我造成无形的压力,仿佛一场噩梦,而我试图理解其中的含义。
我感觉到一种有节律的蠢动(来自某个隐秘之处),给黑夜以质感,还黑夜以时间,而各处的时钟再次释出久违的呼吸。
我经由连绵的屋顶返回月船,跨过其他区中残破交错的瓦棚与木顶,穿行于林立的烟囱、水塔与尖顶之间。在那些地方,我并非首领,也不收取血税。我已有一天未曾进食。我可以轻易地沿着水管滑落至地面,顺滑犹如管壁外溶有钙质的水滴,也可以轻易逮住饱含鲜血的夜间行人,然后将吸干的空皮囊销毁。只是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如今我是官员,而非掠食者,这是很大的改进。
距离黎明仍相当遥远,但黑夜中似有动静。清晨逐渐接近,我的巡逻时间已结束。
我踏上一条条拖船与住宅船(脚步匆忙犹疑),穿过谢德勒区中的棚屋与工业区(朝着我那艘宽敞的月船前进)。枯瀑区的街道疤痕累累,平静地躺在尘埃之间。
它们来自何方?尘埃何时乘着紊乱的海风源源不断地飘落?
在偶尔的光亮中(仿佛白日梦一般),它们密集犹如降雪,又好似粘滞的蛛网,挡住我归家的去路。我独自一人,四周尽是令人窒息的灰尘,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了无生气。
我了解这座城市的节奏,如有异动,定然能察觉。这里有新情况。
“尤洛克号”如月光般苍白的甲板上显出一串踪迹,船上的器具被陌生人触碰过。
我留神观察。
让我看一看。
你们是何方神圣?
通往卧舱的走廊中,有你们留下的痕迹。星星点点黏湿的海水。清漆与钢铁的表面亦有磨痕。你们究竟是何种怪物?
你们并没有躲着我,而是在等我返回。
哦,看哪,你们在我门口留下血迹。
细碎犹如糖末。
我能听见门背后的响动。
我屋里的气味类似于河海交界处的港湾,既像滞塞的河水,又有鱼血的腥味。你们将身上悬挂的骸骨晃得咯咯直响,仿佛正施展召唤法术。我不必拉开闸门让月光照亮卧室,只有生者才需要光亮。此刻望着你们的,是一双血族的眼。
欢迎。
三个身影摆出恐怖的造型,等待我的到来:一个待在床上,一个靠在窗前,另一个此刻已然来到我身边,关上门,恭恭敬敬地接引我踏入自己家中。
看哪。
看哪,你们浑身泛着微光,蜥蜴般的巨尾盘绕在地板上,类似蝰鱼的头颅呈扁平流线型,尖利的牙齿仿佛一把铁钉,硕大的眼睛好像漆黑的洞孔,湿乎乎的皮肤蒙在肌肉虬结的骨架之外,犹如覆盖着黏液的树皮,疙疙瘩瘩,凹凸不平。你们就这样矗立在我屋里。
而你呢,斜躺在我的床单上,犹如画家的裸体模特,脖子周围挂满咒符和骨头,一张鱼脸似笑非笑,礼貌地向我致意,然而你手中攥着谁的脸?
为了给我带来鲜血,你们割下了谁的头颅?这女人是谁?一名发现你们的警卫?还是在与新科罗布森的恶战中惨遭溺毙或撕裂的失踪者?是你割断她的颈项,以获取这件丑陋的纪念品?断口参差褴褛,坠挂着血淋淋的皮肉。
你手中的褐发女人瞪视着我。
看看你的模样!
你扔下那毫无生命的血肉,站起身来,我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姿态。
——布鲁寇勒大人,你的嗓音比我的更加冰冷——我们必须商讨一下。
没关系,我很乐意与你们交谈。我知道你们的身份,也预期到你们的到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清晨逐渐接近,哦,我们发现了什么样的阴谋,哦,我们揭示出什么样的秘密。
你们来迟了,河水里的朋友。你们自寒爪海出发,往洋流中搜寻被盗的物件,但你们来迟了。你们的嘴边沾着斑斑血迹,说话犹如阵阵抽搐,吐出的字句含混不清,这就好比你们在河中翻滚,掀起一团团腥臭乌黑的淤泥,遮扰了真实意图。然而我曾与先知、诗人,甚至“织造者”打过交道,能够猜测你们隐晦的语言。
你们顺着洋流追踪,如寄生虫一般依附于前来攻击我们的舰船底部,又在混乱的战斗中悄然脱离,掠走大量尸体和濒死的人。
然后怎样?你们带着这些人躲藏起来,并加以利用。你们向他们灌输空气,延续其生命,再进行盘问(在他们死后进行盘问,对不对?我没猜错吧?),从他们嘴里获取情报(他们处于生死边界,又困在家园之下的海水里动弹不得,惶恐中,喋喋不休地将一切和盘托出)。
你们到达才没几天,就已经如高深莫测的间谍一般,彻底掌握了此地的情况。
因此,这就是你们来找我的原因(你们怎么说的来着?)。
在世界的另一端,有个家伙从你们的塔楼里盗走了珍贵独特的物品,你们想要追回来。此人摆脱追踪,出逃百余里,接着又穿越整片大陆,最后来到此处,来到我的城市。你们耽搁得实在太久,但他愚昧蠢笨,以为你们会就此放过他。
你们一路追踪,找到他的家乡。
你们从舰队城甲板上抓人盘问,潜伏在水底策划等侯,然而头顶上时有骚乱。尽管你们是精明的捕猎者,尽管你们并不害怕,但上面有太多人,不可能搜遍整座城市。一旦离开海水,你们将失去隐秘,成为被追捕的对象。
你们寻不到猎物,他消失了。若不施以威吓,他不会自愿交出被盗物品。若是向城中的统治者求助,他们不会站在你们这边。你们已经用尽了所有筹码,假如他们发动攻击,你们无法抵抗。你们势单力孤,难以进行战争。你们无法搜寻那个逃跑的人。
除非有人相助。
你们为何找我?
来自深水的居民,你们为何找到我?
你们屠杀我城中的民众,而面对我布鲁寇勒时,却如勒索者一般镇定自若。你们怎知道我不会干掉你们?
我明白。
哦,你们是优秀杰出的间谍。我钦佩你们竟能在为数不多的日夜中了解这一切。此时此地,让我向你们颔首致敬。
你们还有不明白、不清楚的事吗?
你们来找我,是因为知道我很愤怒。
你们知道疤脸情侣召唤的是什么,甚至还可能知道我们要去往何方。
你们知道我不赞同,也知道我是唯一能与他们相抗衡的势力。
或许你们知道,我在考虑发动兵变。
我的名字是否一遍又一遍地被提及?想必是如此。你们知道有人期盼改变,有人心存愤怒,有人不满现状,而我是其中最具实力的一个。
你们知道可以收买我。
你们有何提议,鱼怪?
只有你们可以打破平衡,改变形势,迫使力量对比发生转换。只有你们可以创造既成事实。
如此一来,或许能终止这次愚蠢的远航。
哦,是的,假如你们采取行动,假如能阻止我们继续前进。
你们以晦涩难懂的方式告诉我,只有你们能帮我,只有你们能阻止这疯狂的行程。而我需要做什么呢?
即使是我,大概也无法突破成群结队的警卫,找到输送岩乳的引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或许有其他方法——或许有另一种力量——能使我们逐渐止步。你们可以阻止那头巨兽。
假设你们可以办到。
你们期待何种回报?(你瞧,你告诉我说,你们了解我们的交易规则,你的自豪如鳞片般闪亮而诡异。)
回报吗?我会帮你们找到那个逃脱的人。
或许你们不懂什么是笑。而且你们肯定不明白我何以如此大笑不止。
你们不可能明白。
当时,我将他击伤擒拿,并看到他手中所持的物品。你们不可能理解,出于对舰队城的忠诚,我不得不将对疤脸情侣的怒气搁置一旁,任由他们把他带走,因为我很渐愧,无意中竟允许他带来血腥的灾难。他不是普通的窃贼,他是一名战犯。他们将他监禁起来,直到能够处以应有的刑罚,直到这趟愚蠢的旅程终止。
你们来迟了一步。
不过还不算太迟,仍来得及逆转形势。
我知道他关在哪里。
你们不可能知道,若是换作其他时日,听到这番提议,我会要了你们的命。你们不可能知道,今晚情况特殊,我的城市正被推向危险境地,而我烦透了这种愚蠢的行径。假如非得搞一次兵变才能让我们回头,那我只能力促其成。
如今非比寻常,深水中的居民。你们在战争期间找到了我。
你们需要掩护吗?在你们搜寻时转移别人的视线?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我恰好可以办到。
嘘,小声点儿。让我来解释,你们要做什么,我要做什么。我能帮你们找到他,而你们也得帮我一个忙。我会告诉你们猎物在哪里。
现在,我们来制定计划吧?
不,别停下。
我们必须继续到底。瞧,看到没?我们还有一点儿时间。
天还没有亮。第四十一章 舰队城在窒闷的天气中北进,空气纹丝不动,似乎在静候异变,而居民们也受到此种气氛的感染。与此同时,贝莉丝持续高烧,卧床不起。 两天内,她完全失去了思维能力,严重的高烧让护工们感到担忧。她试图躲避错乱的幻象,惊恐中,发出阵阵嘶喊,但等到清醒后,却一点儿也不记得。恐兽拖拽的脚步平稳恒定,算不上很快,但强过舰队城以往的速度。波浪的形状随着洋流而变换。 坦纳·赛克的忍耐力比贝莉丝强。他被交由谢克尔照看,谢克尔见到坦纳纵横交错的伤口,既担忧,又伤心,一把抱住他大哭起来。当谢克尔的双手触到他伤痕累累的后背,坦纳发出尖叫,两人的嗓音混合到一起。安捷文在一旁等候,谢克尔带着坦纳来到她跟前。 “他们把你怎么了?”谢克尔不断哀叹,“为什么?”坦纳示意他安静,并吞吞吐吐地表示,事出有因,不必再多说,一切都己过去。 最近几天是极为重要的日子,关系到一系列重大决定。城中召开了数次民众大会,讨论刚刚发生的战争、城市的历史与未来、气候的变化,以及恐兽。 贝莉丝对此一无所知。 若干天之后,贝莉丝·科德万已能坐起来,她的烧基本退了。她自己动手吃喝,但食物从剧烈颤抖的手指间纷纷洒落。每次挪动,她都强忍着疼痛。贝莉丝不知道,走廊里的警卫都已对她的嘶喊习以为常。 第二天,她站起身,迈出小心谨慎的步伐,仿佛龙钟的老人。她草草束起头发,披上一件长而宽松的衬衫。 她的门没有锁。这一星期来,她已不再是囚犯。 这里是深藏于“雄伟东风号”内部的囚牢区,走廊中布有警卫,她召来其中一人,努力看着他的眼睛。 “我要回家。”她说道,但听见自己的嗓音仿似哭泣。 帮忙送她回家的是乌瑟·铎尔。这让贝莉丝很震惊。 “彩石号”距“雄伟东风号”仅两艘船,但铎尔带她乘坐飞艇。她在吊舱中坐得离他远远的,惶恐中,她感觉对他的畏惧又回来了——这原本已在过去几个月中消失,被其他情绪所替代。他打量着她,丝毫没有怜悯的迹象。 给她定刑的人当然不是他,但每当回想起一星期前那漫长、血腥而残忍的酷刑,回想起阵阵剧痛和自己的嘶喊声,她都不免将乌瑟视作舰队城的代理人,而对她造成伤害的正是舰队城。挥鞭行刑者是谁并不重要。 她走入房间,铎尔提着她的物品跟了进来。她不予理会,小心翼翼地找到镜子跟前。 后背受到的摧残仿佛扩散开来,对脸部也造成了损害。她看上去毫无血色,十余年来逐渐显现的皱纹与眼角线演变成深长的沟壑、类似疤脸情侣的刻痕。贝莉丝惊恐地摩挲着面颊和眼睛。 她的一颗牙上有裂纹,往外一拽,便散落成碎片。当时,她就是用这颗牙咬住他们给的木棍。 随着她的活动,衣服摩擦到背部的血痂,疼得她嘶嘶地吸气。 铎尔站在她身后,他的存在就像是镜子的瑕疵。她希望他离开,但又难以启齿。高烧使得贝莉丝的双腿软弱无力,她在房间里蹒跚地走动。伤口中渗出液体,她感觉纱布粘住了后背。 背部持续的疼痛令人不快,但始终无甚变化。贝莉丝将它当作背景噪声一般不予理会,直到自己变得麻木不仁。她站在门阶上,看着四周的飞艇和鸟雀,轻风盲目地撞向舰队城各处的墙壁。工厂中,人们拼命工作,而她第一天拉开“彩石号”烟囱公寓的窗帘,望向这座新鲜的城市时,也是同样的景象。 有新情况,她逐渐意识到。空气变得与以往不同,还有城市在洋流中运动的方式……连海洋本身都发生了变化。围绕着舰队城的船只不再沿着各自的路线在地平线上往返:它们紧密地集结成群(仍然带着战争的创伤),尾随在城市后方,好像怕跟丢了似的。 海洋似乎有所改变。 她转身瞪视着铎尔。 “你自由了,”他的语气不无和善,“充分的自由。克吕艾奇·奥姆早就已经不需要你了。而你还得养伤。至于你在战争中意外扮演的角色,为了这座城市着想,相关的消息已被封锁。我相信图书馆希望你回去……” “这是怎么回事?”伤病留给她嘶哑凄惨的嗓音,“一切……似乎都不太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据观察,大约两天前,”铎尔说,“我们穿越了某种边界,每个人都能感受到。船队……”他指向城市后面的舰船。“遇到了麻烦。此处的洋流很古怪。它们的引擎变得不太可靠。 “我们已穿出惊涛洋,”他一边说,一边漠然地凝视着她,“我们到达了另一片海洋的外围。这……”他迅速一挥手臂,指向整个地平线上的水面。“这就是虚空之地,这就是隐匿洋。” 距离家乡如此遥远,贝莉丝心想,她的怒气让自己也吃了一惊。他们愈行愈远,带着我们,带着我,愈行愈远。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她感觉一阵耳鸣。我们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对是错——都毫无意义。他们轻易就把我们带到了此处,带到这片空旷荒芜,没有任何船只能够穿越的偏远海域。一旦进入,我便再也无法返回家乡。 只要一想到疤脸情侣,她就惊愕无比:呜咽的缠绵声,不断以利刃示爱的变态孽恋。她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他们决意要来此处。贝莉丝试图让他们转回头,但失败了。 “他们把我们带来这里,然后呢?”她冷冷地对乌瑟说,突然间又不怕他了,她扬起下巴,“我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一一去地疤。” 就算他感到惊讶,也隐藏得很好。他几乎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看来费内克没来得及放出宣传册和流言,她心想。但那并不意味着事情就这么完了,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接受。 谢克尔打开门,瞪视着贝莉丝,长久的沉默中,他显得极其困惑。 他认识她,但突然间却认定自己搞错了。眼前这位女士脸色苍白,披散的黑发如同枯草,脸上的表情仿佛历经多年痛苦,这不可能是科德万,一定是某个面貌相似的落魄游民。 “谢克尔,”她说道,谢克尔无法相信这就是她的嗓音,“你必须让我进去。我有话要跟坦纳·赛克讲。” 惊愕之下,他默默地闪到一边,让她通过。她吸了口气,走进阴影之中。 坦纳·赛克在床上翻了个身,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眼神迷离。接着,他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用手指着贝莉丝。 “快把她赶走,谢克尔,”他喊道,“快他妈的把她赶走……” “听我说!”贝莉丝嘶哑而急切地说道,“拜托了……” “就因为听你的话,我被害惨了,臭婊子!”坦纳愤怒地战栗着。随着一阵突突的马达声,安捷文来到贝莉丝身后。 “你必须听我说,”贝莉丝语带咆哮,试图提高嗓门,“伙计,你认识的朋友多,可以把消息放出去……”安捷文一只手搭到她背上,疼得她一扭身体,把话咽了回去。“你知道我们要往哪里去吗?”她费力地说,“这片海域中,一切物体都不按常理运动,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到此处吗?” 她看到坦纳望向谢克尔,又望向安捷文,他们的眼神中全都透露着困惑迷惘的表情。 “听我说。”贝莉丝喊道,安捷文将她推出门去,而坦纳口中又爆出一串咒骂。 等到她沿着城中连绵的索桥缓缓向图书馆走去时,血从绷带中渗漏出来,斑斑点点地沾到衬衫上。她来到“平撤曼号”遭到轰炸的区域,图书馆员们正尽力从废墟中找回书籍。 “贝莉丝!”看到她,凯瑞安妮惊呆了。 贝莉丝又稍稍振奋起精神。“你得赶紧听我说。”她喃喃低语道。 她们再次走出户外,凯瑞安妮用胳膊圈护住她。贝莉丝的后背疼痛难忍,她面带痛苦地对凯瑞安妮说,“约翰尼斯·提尔弗莱。凯瑞安妮,你得帮我找到约翰尼斯·提尔弗莱……” 凯瑞安妮点点头。“我明白,贝莉丝,”她说,“你刚才告诉过我。” 她们来到一间贝莉丝不认得的屋子,然后又转到另一间,此刻,她已疲惫不堪,阵阵晕眩。凯瑞安妮与贝莉丝在黑暗中俯瞰着城市,舰队城的灯光错乱无序地渐次熄灭。贝莉丝偶有开口,她发现自己的嗓音非常怪异。 贝莉丝感到一阵无情的剧痛,抬头看时,却发现躺在烟囱公寓的床上,她想起来——更像是一串跳跃的画面,而不是记忆——凯瑞安妮曾替她掀起背上的绷带,涂抹药膏。贝莉丝闭上眼睛,听见一串不断重复的柔和嗓音。 “天哪,天哪,天哪,天哪。” 那是凯瑞安妮的声音。贝莉丝侧过脑袋,看到朋友的脸就在身旁,正皱起眉头俯视着她,一边咬着嘴唇,一边给她抹药。 出了什么事?贝莉丝想要问,一时间,她还以为朋友受了伤;但是,当然了,她随即便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忍不住发出几声轻微的呜咽。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凯瑞安妮和约翰尼斯都坐在床边,一边喝着她的茶,一边尴尬地聊天。 此刻是夜间。贝莉丝的头脑清醒了。 约翰尼斯看到她挪动,吃了一惊。 “贝莉丝,贝莉丝,”凯瑞安妮轻柔地说,“诸神在上,你……都干了什么?” 凯瑞安妮惊恐万分。贝莉丝深深感激她的照料,但不愿解释这些伤口。 “她不想告诉我们,”约翰尼斯不安地说,他似乎真的很担心,但也有点儿不自在,“我是说,你瞧……她站错了队……她能躺在这里,或许已经算是运气了。” “真见鬼,贝莉丝,”凯瑞安妮忿忿地说,“谁在乎那些家伙。”她充满权威地挥舞着手臂。“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 贝莉丝不禁露出微笑。但他说得没错,她一边想,一边将模糊的视线投向约翰尼斯。凯瑞安妮,尽管他懦弱卑怯,却跟你一样,对我无比忠义英勇(天晓得为什么),他说得没错。你不该涉入此事。我会让你置身事外,不管你是否乐意。这是我欠你的。 “你找到他了?”她终于开口说道。 “凯瑞安妮真是太有心了,”约翰尼斯说,“她给我送来一则消息。” 贝莉丝在床上略一挺身,牵动了破裂的皮肤,疼得她绷紧了脸。 “我得跟你们谈谈,”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逐渐变得有力,“我一直……上星期……我一直孤身一人。我们周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你们一定也已经看到。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了解事态的经过。” 她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 “你们知道我们在哪儿吗?”她最后说道,“你们知道我们进入了哪里的水域?” 凯瑞安妮和约翰尼斯对视一眼,然后又回望向她。 “隐匿洋。”凯瑞安妮谨慎地说。贝莉丝挤出一丝笑容。 “没错。”她说。该死的,她心想,我不需要那个背信弃义的混蛋费内克。我要靠自己达成目标。“那你们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她又停顿了片刻,沉默中,约翰尼斯接过话头。 “地疤。”他说道。贝莉丝的话卡在了喉咙口。她瞪视着约翰尼斯,他的眼神关切而迷惑,而当他将视线转向凯瑞安妮时,凯瑞安妮点了点头。 “地……疤。”贝莉丝听见自己犹疑恍惚地说道。这显然算不上揭秘,只是愚蠢可笑的重复而已。 她被他们彻底击垮。他们赢了。她一败涂地,毫无反抗的余地。 约翰尼斯走后,贝莉丝与凯瑞安妮一直聊到很晚。凯瑞安妮告诉了她一切。 多么关健的一星期,我却错过了,贝莉丝不停地想,然而此种表述远远不足以反映现实的剧变。 疤脸情侣宣布了目的地。 海水和空气的变化不可能瞒过舰队城的领航员、船长和海监员。水面底下隐藏着一股股突发的逆流,与波浪方向相反,这是无法遮掩的事实。罗盘疯狂地乱转,时常找不到东西南北。风变得全然难以预测。地平线时近时远。隶属舰队城的船队艰难地航行着。 当然,恐兽并没有受这些因素影响。它依然在海底深处拖拽着舰队城孜孜不倦地前行。 流言蜚语盛行起来,但城中有许多经验丰富、博学广识的海员,真相不可能被掩盖。在嘉水区领航员的指引下,恐兽正拉着舰队城进入隐匿洋。关于这片海洋的所有传说看来都是真的。 四天前,即血肉季的第六可汗日,疤脸情侣在嘉水区及其盟友区中召集起一系列大会。 “疤脸男首领的演讲技巧炉火纯青,”凯瑞安妮说,“我是在书城听到的。‘初到此地时,我卑微低贱,’他说,‘但随后便开始塑造自我,是我的爱人帮助我达成此项任务,是她塑造了我们俩,也塑造了这座城市。’他的语声充满战栗。‘我们给舰队城带来了强盛兴旺,不是吗?’人们爱听这样的话。因为,你知道,事实正是如此。近年来,舰队城收入丰盈,劫获了大量战利品。而‘高粱号’——当时你不在,是吧?他们夺取‘高粱号’的时候你还没有来。”凯瑞安妮露出微笑,满意地晃了晃脑袋。 “不可否认,他给我们带来强盛的实力。还有那该死的恐兽……” “我以为你忠于枯瀑区。”贝莉丝说,而凯瑞安妮使劲点了点头。 “那是没错,但我要说……关于他们的计划,布鲁寇勒也许……想错了。我认为……它的确很合乎情理。” 疤脸首领告诉人群,在世界的边缘,有一种能量。那地方令人惊畏:巨大的能量源源不断地从一道裂隙中涌出,冲击着现实空间。疤脸首领说,舰队城中有一个人握有证据,也知道如何利用此种能量,但多年来始终无法抵达该处。 他还告诉他们,有一种骇人的怪兽,时不时闯入巴斯-莱格,然后又悄悄溜走。为此,舰队城招揽起一群知名人物,他们懂得如何捕捉这种动物。 塑造了我的那个女人,他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并指向女首领,她意识到,后者能够促成前者的开发利用。 能量的源头,就在隐匿洋的另一端,他说道。但据说从来没有船只能穿越隐匿洋。朋友们——他带着胜利的姿态张开双臂,凯瑞安妮模仿给贝莉丝看——恐兽可不是船只。 由此,贝莉丝意识到,疤脸首领承认了隐瞒多年的真相,雇用丁丁那布伦,夺取“高粱号”,造访蚊族岛屿,召唤恐兽,都是为了这项早已订下的计划。他承认真相,却并未因此而遭到非难,人们没有指责他阴谋欺骗,反而对他报以热烈的喝彩。 我们可以穿越隐匿洋,他在欢呼声中高喊道。可以利用地疤中的能量。 “我们就是在那时候知道了这个名字。”凯瑞安妮说。 “但是有太多不确定因素。”贝莉丝说,凯瑞安妮点点头。 “当然。” “那些船,隶属于城市的舰队……” 凯瑞安妮点点头。“有些已经拴系到城中。其他的若是跟不上,也没关系。我们的舰船总是一出海就独自航行好几个月,而最终都能找回来。跟随着我们的船已经了解情况,至于在别处的,嗯,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这座城市始终处在运动之中。我们不会消失在隐匿洋中,贝莉丝。我们没打算长待……找到地疤之后,我们就会离开。” “但那是什么鬼地方?”贝莉丝无力地说,“我们无法想象会有什么样的能量,什么样的怪物,什么样的敌人……” 凯瑞安妮皱了皱眉,摇摇头。“你说的完全正确,”她说道,“我能理解。”她耸耸肩。“你持反对意见。这很正常,你并不是唯一一个。大概两天前,有一艘船离开了,调头朝惊涛洋驶去,船员都是反对者,他们将等待城市返回。然而……”她的声音逐渐减弱。她们俩都清楚,贝莉丝绝不可能获准离开城市。“大多数人,”凯瑞安妮继续道,“都认为值得尝试。” “完全不是,”稍后,凯瑞安妮平静地说,“我信任布鲁寇勒,他一定有理由反对这项计划。但我认为他错了。我很振奋,贝莉丝,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这有可能……有可能成为我们历史上最激动人心,最美好的时刻。我们应该试一试。” 一开始,她说不出究竟是何种感受。那不是压抑,不是悲哀,也不是鄙视,而是绝望,所有计划,所有选择都趋于消亡。 我输了,她毫无感情地想,甚至没有愤怒。 凯瑞安妮不是被洗脑的傻瓜,不会轻率地为花言巧语所骗。她听过争论双方的意见——尽管无疑都有失偏颇。她肯定明白,这趟旅程的策划早在多年之前,因此她和周围的人都受到了欺骗。 然而,考虑到这一切,她依然断定,疤脸情侣的计划是正确的,值得尝试。 这是疤脸情侣的诡计,这是作弊,贝莉丝心想。我没料到这一招。 谎言,谋略,操控,贿赂,暴力,收买——这些我全都想到过,她寻思。但我没料到你们就这样轻易地说服了人群,赢得胜利。 芬奇难产的宣传册从她头脑中掠过,她颤动着肩膀,发出麻木的笑声。真相!她想象着其中的文字。嘉水区要把舰队城拖往地疤! 真相。 你们赢了,她无望地想。我将在此地老死。我将被困在船上,变成一个脾气乖戾的老妪,一边抓挠后背的疤痕(诸神在上,它们会很丑陋),一边唠唠叨叨地发牢骚。要不然就是跟其余人一起,跟你们这些领袖一起,无谓地葬身于隐匿洋的恐怖灾难之中。 无论哪种结局,无论是否愿意,我都必须服从。你们赢了。 你们将拖着我前进。你们将拖着我前往地疤。 第四十二章 长久以来,天空中始终存在一个影子,如今那里却成为一片空白。 “高傲号”消失了。 原本拴系着飞艇的一截断绳躺在“雄伟东风号”甲板上。它是被割断的,飞船已经离开了。 “海德里格。”贝莉丝听见周围人不停地说。她站在聚集的人群中,目瞪口呆地望着天上的空洞。警卫们试图阻拦围观者,但面对汹涌的人潮,他们很快便放弃了。 贝莉丝的行动已较为自如。背部若是受到挤压,她仍会闪避,但鲜血已不再渗出。一些较小的血痂边缘也开始剥落。她在人群外围缓缓挪动。 “海德里格——他失踪了。”众人议论纷纷。 随着舰队城继续深入隐匿洋,后面的船只越来越难跟上。它们就像一群焦躁不安的雏鸭,而已经拴到城市边缘的舰船则关闭引擎,由恐兽拖拽着前进。 与凯瑞安妮的一席谈话令贝莉丝恍然大悟,震惊万分。第二天,舰队城外围剩余的船只与潜艇都掉转头去。它们无力再与隐匿洋抗争。面对难以驾驭的海风,它们惴惴不安地集结起来,开动引擎往南航行,互相保护,互相牵引,一起朝着惊涛洋驶回去,以便在较为安全、较易把握的水域中等待。 一个月,最多两个月后,舰队城就会回来找它们。 再往后呢?假如舰队城不回来怎么办?若是如此,他们可以认为获得了自由之身。这种特许就像是临时想到的念头,而其影响也不曾被讨论过。 贝莉丝从窗口望向撤退的舰队城船只。另一些船留了下来,仿佛贝壳似的依附于城市侧面,或者待在贝西里奥港和海胆刺码头内部,焦虑地飘荡起伏着。周围尽是构成船坞与堤岸的舰船,但它们被困住了,由于迟迟未曾起航,如今只能系泊于码头边,如同在装卸货物一般,一边等待,一边毫无意义地颠簸着。 城市周围那一圈光晕似的舰船消失了,这是舰队城的人们从未见过的景象。他们聚集在城市周边,眺望着海洋。那一片虚空令他们情绪低落。然而即使是空旷无边的水面,也不如失踪的飞艇那样令人不安。 没人看到或听到任何动静,“高傲号”偷偷地溜走了。这对嘉水区是个惊人的损失。 怎么可能?人们问道。这是一艘报废的飞艇,而众所周知,海德里格绝对忠诚可靠。 “他有疑虑,”坦纳告诉谢克尔和安捷文,“他告诉过我。他的忠诚毫无疑问,然而他一直认为恐兽的事对城市没什么好处。我猜地疤就更糟了,但他谁都说服不了。” 海德里格的逃离让坦纳十分震惊,也伤及了他的感情。但他尝试理解这位神秘的朋友,从他的角度去看问题,并大声把想法说出来。他一定感觉进退两难,坦纳心想。他在本地生活了这么久,突然间发现行事法则全都变了。他早已不属于底尔沙摩,若是在这里也找不到归属感……那将是什么后果? 据他猜测,海德里格闲暇时间独自登上“高傲号”,就是在修理损坏的马达。大家都知道,海德里格性格孤僻,有事没事喜欢待在“高傲号”上。他是否矫正了“高傲号”的尾翼?是否测试过多年来未曾滑动的活塞? 你策划了多久,海德里格?坦纳·赛克心中琢磨。 他不能申辩吗?他的感触如此强烈?为了自己的家园,难道没有必要抗争一下?他是否怀疑一切已成定局? 你在哪儿,伙计? 坦纳想象海德里格独自站在舵盘跟前,操纵着硕大笨拙的飞艇往南行驶。 我敢打赌,他一定在哭泣。 这近乎自杀。海德里格不可能囤积起足够抵达陆地的燃料,他哪儿也去不了。若是经过等候着的舰队城船只,他们一定会询问状况,问他为什么离开城市,因此得避开他们。 风将把他带往空阔的海域。气囊很结实,或许能漂浮许多年。你贮有多少食物,伙计?坦纳寻思着。 他脑中出现一幅场景,距离水面四五百尺的高空,“高傲号”已历经多年漂泊,海德里格的尸体在驾驶舱里逐渐腐烂。一间随风飘荡的墓室。 或许他能存活。或许他可以从“高傲号”的舱口放出一卷超长的渔线。坦纳想象着渔线犹如松开的弹簧一般自空中垂下,直到钓钩与诱饵落入水面。仙人掌族选择素食,但如有必要,也可依靠鱼肉荤腥维生。 于是,海德里格坐在舱门边,如儿童一般悬着双腿,收卷渔线。钓钩上升过程中,柔韧的鱼身扑腾不止,等到落入他手中时,那鱼早已在空气中窒息而死。他能活上许多年,随着风在世界各地游荡。他可以顺着迴转气流围绕惊涛洋转圈,在一成不变的食物中,日益衰老暴躁,皮肤趋于皱褶,棘刺转为灰白。孤独中,他将逐渐失去理智,甚至跟“高傲号”墙上的肖像与相片交谈。 直到某一天,偶然间,他被推出巨大的迴流圈,进入自由气流,只有天晓得飞艇将被载往何方,最后,他的视野中没准会出现陆地。 他可以飘过山脉,抛下锚链,挂住一棵树,然后逐渐降落,再次踏上地面。 搜寻地疤的计划真有那么糟吗,海德里格? 海德里格应该算是叛徒,坦纳心想。他的叛逃让舰队城失去了鸦巢,他欺骗了首领和友人。他太懦弱,不敢争辩。作为一个忠于嘉水区的人,坦纳知道,对这样的逃兵,应予以谴责。然而他做不到。 稍后,他心想,祝你好运,伙计。他犹疑不决地举起手,点点头。我不可能不祝福你。 嘉水区的支持者们感觉海德里格的消失仿佛是一种指责。 他的忠诚众人皆知,他的离去,导致了更多惴惴不安的议论与怀疑,对疤脸情侣的计划,也有更多人提出非难。 数英里深的海底,恐兽仍在继续前行。进入新水域之后,它的速度仅有少许减缓。 坦纳·赛克在海水中游泳,以浸润伤痕累累的后背。最近以来,下方的潜水员和头顶的游泳者都不太多。他们不敢下水,害怕被捉摸不定的海流冲走,落入隐匿洋的死亡陷阱中。 坦纳没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他和“杂种约翰”以及人鱼们来回穿梭,在斜插入海底的巨链之间打转。他们很小心,快速地游动着,以免落到城市后面,但水中似乎没有危险。混乱只针对较大规模的对象——仅对大型侵入物起作用,比如舰船和潜水艇。连海蛟也无法继续拖着失常的船只前进,它们已跟随船队游回去,离开了隐匿洋。 如今,分散他注意力的人和物减少了,坦纳感觉平静安宁。舰队城的大部分日常活动都已停止。 当然,农夫们依然照料着水上水下的作物和牲畜,并适时收获。而无数小修小补和维护保养的工作仍须有人处理。城内的各种生计也无可避免地继续运作着:面包师傅、放贷者、厨子、药剂师,他们只要挂牌开张,就有得赚。但舰队城是一座着眼于外部的城市,依靠劫掠与交易存活。码头上的工业行当,包括装卸、清点、整修、组装等,全都处于停滞状态,因此,坦纳每天潜水不再是工作,不再是为了修补裂痕和排除故障。他游泳是为了自己,为了他的背,他感觉盐水能使皮肤恢复生机。 “下来吧,阿谢。”他说。 他意识到舰队城中散布着焦虑与怀疑的情绪,仿佛海德里格离去时洒下的毒药。坦纳希望给谢克尔一个消解余毒的去处。 人们越来越害怕是有原因的。坦纳曾听说奇怪的传闻。他已经听到过三次,说是某个警卫或嘉水区工程师凭空消失了,家里的物品原封未动(其中一则故事中,还包括吃到一半的食物)。有人说他们也逃跑了,有人宣称那是隐匿洋的幽灵在作祟。 坦纳在水中时,惶恐、危险与疑惑的感觉随着水流消散殆尽。他想让谢克尔也得到暂时的解脱。他说服小伙子一起游泳。船体之间的泳池如今几乎空无一人。作为少数敢于下水者之一,谢克尔很是兴奋。船只巨大瘦长的影子在四周沉静缓慢地移动:他们不会落到后面。谢克尔用丑陋的姿势费力地拼命拍打着,坦纳想要教他如何更有效地划水,但他意识到,对于需要呼吸空气的人来说,他找不到合适的方法。 谢克尔戴上沉重的泳镜,将头埋入水下,直到海水渗入接合并不完美的密封圈内。他和坦纳凝视着鱼群,那都是些从未见过的品种,色彩缤纷,长着精巧复杂的鱼鳍。尽管此处更像温带水域,它们却如同热带鱼一样古怪艳丽。它们身上伸出各种细长的附肢,就像蝎子或银蛟鱼,而它们的眼睛泛着不可思议的色泽。 当谢克尔和坦纳从水中爬出时,安捷文往往已在等候,没准还带着啤酒之类的酒精饮料。坦纳与安捷文交谈时仍有些许尴尬,他俩意识到,他们之间永远都将如此。他俩的共通之处在于谢克尔,在学习如何同时与谢克尔相处的过程中,他们建立起互相尊重的纽带。 有点儿像一家人,坦纳心想。 贝莉丝要再次找到乌瑟·铎尔并不难。她知道,只需等在“雄伟东风号”甲板上,他最终总会现身。她身体僵直,充满怨恨,疼痛激起了她的怒气。她无法相信,他就这样抛下她不管。 他看着她逐渐走近,不过并未如她担心的那样,带着鄙夷的眼光。他没有敌视,没有兴趣,没有任何认同的迹象,只是毫无表情地瞪视着。 她挺直腰杆。她已将头发再次扎到脑后,她知道,自己脸上那痛苦不堪的表情正逐渐消退。虽然行动仍有些僵硬,但鞭刑过去将近两个星期之后,她已恢复不少元气。 贝莉丝并未问候铎尔,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我要见费内克。” 铎尔思索片刻,颔首道:“好。” 尽管贝莉丝达到了目的,却仍对他感到憎恨,她知道,他之所以同意,是因为心里很清楚,无论她做什么,无论她跟费内克怎么说,都无法再妨碍舰队城。她已经打光了手中的牌,不可能构成任何威胁。 如今,贝莉丝已无足轻重,因此迁就她一下也无所谓。 他的法师之鳍已被收走,但很明显,嘉水区仍然惧怕赛拉斯·费内克。他牢房外的走廊上布满密集的警卫。所有的门都可以密封:走廊位于水线以下。 一男一女坐在费内克的房门外,摆弄着一部神秘的机器。贝莉丝的皮肤上感觉到干燥的魔法能量。 里面是一间大屋子,透过几扇小舷窗,可以看到昏暗的水流。屋子中间用铁栅栏隔开,赛拉斯·费内克窝在栅栏内侧一个凹进去的小角落里,远离窗户和入口,他正坐在木板凳上注视着她。 贝莉丝打量着他。片刻间,她回忆起他的诸多形象(全都来自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友好、冷淡、缠绵、隐秘)。看到他此刻的模样,她不由地撇了撇嘴,仿佛尝到一股酸腐的滋味。 他很瘦,衣服肮脏不洁。他们互相对视着。她突然震惊地意识到,他右腕上紧紧地缠着绷带,而右手却不见了。发现贝莉丝注意到他的伤情之后,赛拉斯的面部不由自主地一阵扭曲。 费内克叹了口气,直勾勾地瞪着贝莉丝。 “你来这儿干什么?”他问道,语气中带着冷漠的敌意。 贝莉丝没有回答。她打量着牢房,看到一堆凌乱的衣服、纸张和炭笔,还有他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她仔细查看将他俩隔开的栏杆,上面缠绕着电缆,一直延伸至门缝底下。她在寻找电线源头时,费内克注视着她。 “连着外面的机器,”他用疲惫的语调对她说道,“这是抑制装置。嗅一嗅空气。你甚至还能听得到。它是用来遏制魔法的。如今在这间屋子里,谁都别想施展哪怕一丁点儿小法术。”他嗤之以鼻,然后露出毫无快意的笑容。“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有什么秘密计划。我告诉他们,我只会三个小法术,而且其中没有一个能帮我逃出去……可你猜怎么着?他们不信。” 贝莉丝看到他衬衫底下露出怪异的肌肤,仿佛坏死的腐肉,布满类似两栖动物的斑纹,并有节律地脉动着。费内克拉上衬衣。 贝莉丝瞪大双眼,背过身踱了几步。 “不要。”费内克突然对她说,语气近乎和善。 “真见鬼,你什么意思?”她说道。她很满意自己冷冰冰的嗓音。 他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让她非常恼火。 “不要,”他说,“不要来这里,不要问我话,不要这么做。你来干什么,贝莉丝?你并非来责骂我——那不是你的风格。你也没什么可幸灾乐祸的。他们逮住我了,那又怎样?他们同样也逮住了你。你的背怎么样了?” 震撼之下,她一时透不过气来。她赶紧眨了眨眼,将视线的焦点调回到他身上。他注视着她,但脸上并没有特别残酷恶毒的表情。 “你从我这儿什么都打听不到,贝莉丝,”他的语调一成不变,“你不可能有所收获。这不是宣泄疗法,你离开时不会感觉更舒坦。是的,你明白吗?没错,我骗了你,我利用你。我还利用了其他许多人,连想都没多想一下。假如重来一遍,我还会这么干。我想回家。你要是恰好在场,而且不太麻烦的话,我会带你一起走,但若非如此,我没打算特意带上你。贝莉丝……”他坐在板凳上,身体前倾,揉搓着断腕。“贝莉丝,你没什么可跟我对质的。”他缓缓摇了摇头,毫无羞愧之意。 她气得浑身发抖。他当初没有告诉她真正目的,那是正确的判断。不然的话,即使她极度渴望回家,也绝不会帮他。 “你没什么特别的,贝莉丝,只是许多人中的一个。我对待你跟对待别人没有分别。我把你看作普通人而已。唯一的区别在于,你现在跑到这儿来了。你以为有必要来一趟。你必须……怎么?问个明白?”新科罗布森探员赛拉斯·费内克遗憾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可问的,贝莉丝,”他说,“你走吧。”他躺下来,凝视着天花板。“走吧。我想回家,而你有利用价值。你知道我干了什么,也知道原因。没有待解的谜团。 “走吧。” 贝莉丝又逗留了片刻,但离开前终于忍住没有再开口。她总共只说了八个字。她感觉胃里翻江倒海,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不会杀他,她麻木地想。甚至不会惩罚他。到现在他都没挨过鞭子。这个人太重要,也太可怕。他们觉得可以从他那里学到东西,获取信息。也许吧。 她离去时,不禁意识到,至少有一件事费内克说对了。 她并没有感到更舒坦。 贝莉丝惊讶地发现,约翰尼斯依然在她生活中。有一阵子,他似乎很厌恶她,没有再与她见面的意愿。 她仍觉得他没什么骨气。即便她自己对新科罗布森的忠心也不那么着调,却忍不住把约翰尼斯当作叛徒看待。他适应舰队城的速度令她愤慨。 但如今他似乎相当忧郁。他又像过去那样,渴望成为她的朋友,显得有点儿可怜巴巴。贝莉丝总是抽空跟凯瑞安妮做伴,她的随性与友善能带来真正的愉悦。凯瑞安妮并不太喜欢约翰尼斯,但贝莉丝有时还是允许他待上一会儿。她对他感到怜悯。 恐兽已被擒获,拴系在笼套之中,而丁丁那布伦的团队也离开了,因此约翰尼斯的工作已经终结。以他的成果为基础,克吕艾奇·奥姆、疤脸情侣的魔学家们以及乌瑟·铎尔组成了新的核心小组,试图揭开概率开采的秘密。贝莉丝猜想,约翰尼斯应该也意识到了,作为这座城市的俘虏,还有漫长的岁月等待着他。 约翰尼斯仍与一组人一起监控着恐兽:规划速度,估算局部区域内海洋生物的密度和魔法能源的流向。但这些往往是可有可无的工作。醉酒时,他会嘀嘀咕咕地抱怨,说自己被利用完之后,就给撇到了一边。于是贝莉丝和凯瑞安妮便朝着他醉醺醺的背影冷笑。 对于驶入隐匿洋,对于他们的航线,约翰尼斯谨慎地表示怀疑。贝莉丝发现,他竟也会提出异议,反对疤脸情侣的航行计划,对此她感到既惊讶又欣慰。这也是她容忍约翰尼斯的原因之一。 他太过懦弱,不敢承认,但跟贝莉丝一样,他也希望调头离开。随着时间的流逝,舰队城越来越深入未知水域,进入隐匿洋的腹地,贝莉丝发现(出乎意料),有类似想法的,不仅仅是她和约翰尼斯。 海德里格的逃亡是一道难以痊愈的创伤。 舰队城行进至此,海洋学家们已无法理解这片海域的规律。战争的胜利,再加上嘉水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首领雄辩的口才,或许勉强能够燃起市民们的热情,让他们相信这是一次上天安排的探险。但忠诚可信的海德里格逃跑了,这给舰队城的旅程抹上了阴暗的色调。 “高傲号”很快就有了替代品。如今,另一艘飞艇悬在“雄伟东风号”上方,监视着地平线。但它没那么大,也没那么高,不具备“高傲号”的视野,这一事实让那些依然忠诚的人们产生不祥的联想。 “他看到了什么?”他们窃窃私语,“海德里格看到了什么?” 城市的运动不受外界干扰。没有人强烈要求回头。即使是对疤脸情侣的计划持反对意见的首领们,也已经放弃,只有面对照相机镜头时才会提出批评。但海德里格留下的阴影在各区中悄悄扩散,旅途开始时的自豪与兴奋消失了。 坦纳和谢克尔给水下见到的各种生物取名:溜溜鱼,跳舞虫,黄头怪。 他们看着舰队城的科学家漂浮在奇异的新物种周围,时而张网捕捞,时而用笨重的防水相机和磷光灯拍照,但远离体型较大、面部扁平的黄头怪。 成群结队的生物体在水下如树根般突兀的管道与船体间穿梭。它们跟较为常见的鱼类混杂在一起——隐匿洋中甚至有牙鳕鱼和钓饵鱼——互相吞噬。 坦纳潜入水中,用触须拨弄几只巴掌大的动物。水面上,谢克尔俯视着坦纳的疤痕。 他们越来越深入那片海洋。 夜间常有古怪的音响:隐藏的发情动物发出如公牛般的鸣声。有些日子里,完全没人下水游泳,即使是最勇敢、最好奇的潜水者也不例外,就连人鱼都躲在了城市底部的居穴中。那些水域很危险。舰队城曾经经过捉摸不定的沸潮边界和龙麒麟的猎食区,有时候,有生命的漩涡饥渴地绕着城市转圈,但保持着一定距离。 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水下的光亮忽明忽暗,仿佛是海底生物的荧光被放大了千百倍。海面上方的云层有时移动起来比风还要快得多。有一天,空气干燥,充满静电,城市右侧出现一群类似微型岛屿的黑影。那是一堆堆有着自主意愿的变异墨角藻,这些神秘的海草聚集成团,突然间朝着远离城市的方向加速移动。 舰队城的各个区中,无论是破烂的贫民窟,还是优雅精致的宅邸,到处都呈现出一种紧张焦虑的气氛。人们的睡眠很不安稳。此种情况开始出现时,贝莉丝心生畏惧,她回想起侵扰新科罗布森的噩梦,正是因为那些令人不快的梦,她才最终来到此处。我总是无法逃离失眠的夜晚,她久久难以入睡,痛苦不堪。 在这些阴郁的时段中,贝莉丝往往会来到“雄伟东风号”,看着舰队城在缓缓挪移的神秘海洋中前进。她望向广阔而无情的水面,直到为其宏伟浩大所折服,然后她在一种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力量驱动之下,遁入巨船的重重回廊之中。 她在迷宫似的空走廊内迂回穿梭,进入蒸汽船中被遗忘的区域,来到铎尔曾经带她造访过的小屋。然后她别扭地窝在那里面,忐忑不安地偷听疤脸情侣的缠绵与卧室密语。 这是个令她厌恶的习惯,但她无法摆脱那种微妙隐秘的感觉。我也有一点儿小小的反叛和逃避——有人在听,你们却不知道,她心想,对于疤脸情侣充满淫欲的喃喃低语和放纵的纠缠摩挲,她依旧感到愕然。 他们从不会泄漏任何情报,也从不提及任何重要的事,只是翻滚拥抱,狂热地私语。每一晚,疤脸女首领的情感都更加炽烈,男首领则依附屈就,渴望与她融为一体。 我不要待在这儿,贝莉丝一遍遍地激烈思忖。最后,有一天晚上,她将这一想法对凯瑞安妮大声说了出来,虽然心里也知道,她的朋友不会赞同。 “我不要待在这儿。”贝莉丝摇晃着杯中的红酒,“现在是噩梦,接下来就该是神游症了。我从前见过。我们要去的不是什么好地方——结果会怎样?不是丢掉性命……就是让疤脸情侣控制了最……最最恐怖的能源。你真的信任他们吗,凯瑞安妮?”她醉醺醺地问道。“就那个刀疤脸混蛋,和他变态的女人?你放心把这样的能源交托给他们?我不要待在这儿。” “我明白,贝莉丝,”凯瑞安妮搜寻着恰当的措辞,“但我想看个究竟。我觉得这是件了不起的事,你明白吗?至于疤脸情侣是否能控制那儿的……什么资源,其实并不重要。我不信任他们。我是枯瀑区的,记得吗?但告诉你吧……自从海德里格逃跑后,我觉得好多人都开始赞同你的观点。” 贝莉丝突然惊讶地点点头,然后举杯祝酒。凯瑞安妮嘲讽似的予以回应。 她说得对,贝莉丝突然想,诸神在上,她说得很对。形势正在变化。 恐兽的速度开始减慢。 进入隐匿洋大约十天之后,人们开始注意到了。 起初是“杂种约翰”、人鱼、螯虾人、坦纳·赛克以及少数仍下水游泳的非水底居民。当他们浸泡于水中时,要追上城市变得比较容易,在附满藤壶的城市底部穿梭数小时之后,肌肉也不如预期的那样酸痛。城市的前进不再那么快速。 不久,水上居民们也发现了。在这片隐秘的海域中,没有陆地相比照,要测量城市行经的距离并不容易,但还是有办法。 海底深处那头身长达一英里的怪兽出现了状况。由于某种变故,恐兽的速度减慢下来。 起初,人们希望那只是暂时的变化,恐兽的步伐会重新加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头巨兽却走得更慢了。 约翰尼斯欣喜而得意地发现,自己突然间又受到了重用。他从前的团队被疤脸情侣重新召集起来,调查眼下的情况。 贝莉丝惊讶地意识到,他重回内层核心之后,依然会向她和凯瑞安妮谈论自己的工作。 “城里不可能还有人没注意到,”有一天晚上,他疲倦而困惑地告诉她们,“疤脸情侣在等我们解决问题。”他摇摇头。“就连奥姆都无法理解。岩乳引擎依然控制着它;恐兽仍在前进……就是慢了下来。” “是不是隐匿洋中有什么东西?”贝莉丝提议道。 约翰尼斯咬着嘴唇。“说不通,”他说道,“巴斯-莱格还有什么能招惹该死的恐兽?” “它一定是病了。”凯瑞安妮说,约翰尼斯点点头。 “我想一定是的,”他缓缓地赞同道,“克吕艾奇很有信心,他认为不管什么问题,我们都能解决。但我怀疑,要治愈它,我们所了解的还不够。” 隐匿洋的空气突然变得干燥炎热,城中的作物脆弱干枯。 所有各区都趋于沉静内敛。最近以来,舰队城表面上虽然很正常,但这种假象正逐渐瓦解。几乎所有工作都停顿下来。炽热肆虐的天空下,海盗城的居民们在家园中等待着。城中气氛黯淡。他们与世隔绝,如同救生艇一般慵懒地晃荡着,几乎动弹不得。 随着恐兽速度的减慢,舰队城的尾迹也日渐平淡。 一股恐惧正缓缓地蔓延。人们发起集会,组织者不是那些首领,而是由民众委员会跨区召集,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发生。一开始,参与者几乎全是圆屋区和枯瀑区的人,但焦耳区、书城和嘉水区的少数派也日益增多。他们急切地讨论着当前的局势,寻求答案,但没人能够给出解释。 人们头脑中呈现出噩梦般的景象:舰队城漂浮在隐匿洋荒芜的水域中,缺乏行进的动力,而静止不动的恐兽就好像一支重得超乎想象的巨锚。 城市的速度仍在减缓。 (直到事后,贝莉丝才意识到,恐兽的状况在众人的震惊中明朗化的那一天,亦即让许多人丧命的那一天,是新科罗布森历法梅尔月的第一天——一个“捕鱼日”。杀戮惨剧过后,这一事实令她爆发出凄凉的怪笑。) 污浊物出现在海中时,是上午十点左右。 一开始,看到它们的人以为又是那种半感知的海藻,但很快便发现并非如此。它们比较轻,位于水下较深处——凝聚成团,向四面八方延伸,边缘则仿佛半溶于水中。 污浊物在大约数英里远处,位于城市前进的路线上。随着它逐渐靠近,消息也散播开来,人们聚集于舰队城前部,谢德勒区的雕像花园里,以观察接近中的未知物质。 那是一大团黏稠的液体,仿佛浓密的泥浆。海浪触及其边缘后,弱化为丑陋的波纹,无力地沿着此种物质表面传播,最后完全损耗殆尽。 此物呈黄白色,类似于穴居蠕虫的色泽。 贝莉丝咽下一口唾沫,焦躁中,她感到一阵恶心,然而风向一变,她猛然意识到,那根本不是因为焦躁,而是因为恶臭。 一股翻滚汹涌的臭气笼罩着他们。市民们一边呕吐,一边退缩。贝莉丝和凯瑞安妮脚步踉跄,脸色苍白,在一片作呕声中,互相瞪视着对方,极力控制,以免吐出来。那飘荡的白色物质发出浓烈无比的臭味,仿佛密闭空间中的腐肉。 “嘉罢保佑!”贝莉丝喘着气说。舰队城上方,食腐鸟群如同有生命的云团,它们盘旋飞舞,兴奋地绕着腐臭物质打转,然而一旦靠近,便猛一翻身,飞向远处,仿佛其腐坏程度连它们都难以接受。 城市来到了腐臭物的外围。前方是一大片起伏不定的黏液。 聚集观望的人群大多都逃回家焚香去了。贝莉丝和凯瑞安妮留了下来,在公园的边缘看着约翰尼斯和他的同僚。嘉水区的调查人员脸上捂着浸有香料的布块,倚在栏杆边,将系有绳索的水桶抛入此种物质中。他们将它拖拽上来,开始着手检验。 接着,他们忙不迭地往后退避。 约翰尼斯见到贝莉丝和凯瑞安妮后,奔了过来,并摘下面具。他脸色苍白,颤抖不止,皮肤上蒙着一层闪亮的汗水。 “是脓水,”他一边说,一边颤颤巍巍地指向海中,“那是一团漂浮的脓水。” 第四十三章 恐兽病了。 在岩乳引擎的操控下,它仍不自觉地继续移动,但速度越来越慢。它——怎么回事?受伤出血?发热病?不适应异域空间的环境?愚笨而顺从的恐兽感觉不到痛苦,也不懂如何表达,它的伤口难以复原。坏死脱落的组织黏结成团,像油一样向上浮起,并随着压力的减弱逐渐扩散,包裹住鱼和海草,使它们窒息而死,最后到达水面的那一大团黏滞物中,掺杂着脓液和海洋生物的尸体。 深入隐匿洋两三千英里之后,恐兽患上了疾病。 他们穿过令人作呕的脓水,又行进了数英里,然后恐兽停下了脚步。 情急中,增强的信号不断从岩乳引擎中送下,但毫无作用,恐兽完全静止不动。 它在海底深处踯躅不前,不知是不愿动,还是不能动。 恐兽的医护者们试过了一切能够想到的办法,却依然不见起色。他们送出不同波长的信号,企图重新催动巨兽,但它没有反应。这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这座城市不可以陷入停滞。 恐兽病了,但没有一名学者知道原因。他们必须近距离检查。 “雄伟东风号”前方的“蹒跚号”是一艘工业船,嘉水区的深潜器就悬在它的吊车上,仿佛一枚笨重的钟摆。潜水器是个矮胖的圆球,由强化的钢铁材料制成,镶满了零乱的管道与螺钉,尾部的引擎如裙撑一般突起,四扇舷窗和化学照明灯外覆盖着一掌厚的玻璃。 工程师和工作人员正忙着检修这艘深水作业船。 “水母号”潜水器的乘员们在“蹒跚号”甲板上作准备,他们套上工作服,并核查随身携带的书籍和论文。乘员包括血痂族驾驶员池恩,她的脸上布满仪式留下的疤痕;还有克吕艾奇·奥姆(看着自己曾经的学生,贝莉丝摇了摇头,他那收缩孔似的嘴不安地张开着);而最前面是约翰尼斯·提尔弗莱,兴奋、自豪与恐惧之情似乎兼而有之。 他别无选择,只能一起去——除了克吕艾奇·奥姆,没人比他更了解恐兽,而这头巨兽需要尽可能专业的照料。贝莉丝知道,即使没有疤脸情侣的逼迫,他也愿意去。 “我们要去海底,”他曾向贝莉丝解释,当时他凝视着她的表情,就跟此刻在“蹒跚号”甲板上穿戴装备时没有两样,“我们要去看一看。必须得治好它。”他似乎显得很害怕,但也有着同样程度的兴奋。 作为一名科学家,他充满强烈的兴趣。她能看出他的惧怕,但他没有因此而动摇。贝莉丝记得他曾提起被萨度拉咬伤的疤痕。他也许极度懦弱,但这种胆怯只存在于社交方面。她从未见过他在研究工作所带来的危险面前退缩。此刻,面对这项令人惊骇的任务,他并没有推诿。 “那好,”贝莉丝谨慎地说,“也许过几个小时再见吧。”约翰尼斯太过兴奋,没有注意到她以慎重而不动声色的语气揭示出字面背后的含义,点出了他所处的危险。他幼稚地点点头,在她肩上笨拙地抓了一把,然后离开了。 准备工作花了很长时间。聚集在城市尾部目送他们出发的人群并不太多。城中紧张的气氛让许多人躲了起来——他们并不是不关心,只是感觉缺少动力,仿佛被吸干了能量似的。 约翰尼斯抬头望向为数不多的围观者,挥了挥手。接着,他爬进“水母号”的座舱。 贝莉丝看着人们旋紧小艇的舱门。深潜船被提至水面上方,焦躁地摇晃着,她想起自己潜入萨克利卡特城时,也经历过同样的晃动。“蹒跚号”上,一个巨大的轮盘开始旋转,放出加固的涂胶缆绳,潜水器逐渐下降。 随着一阵沉闷的水花声,它落入隐匿洋中,径直沉了下去。深潜船抵达恐兽所在之处至少要三小时。贝莉丝注视着它留下的波纹,她感觉身后有人,转身发现面对的是乌瑟·铎尔。 她紧闭双唇等待着。他平静地打量着她,一时沉默不语。 “你在替朋友担心,”他说道,“目前这种紧急状态下,‘雄伟东风号’是禁区。但假如你愿意,可以在那里等他回来。” 他带她来到“雄伟东风号”船尾的一间小屋里,其舷窗正对着悬吊潜水器的“蹒跚号”。铎尔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随手带上房门。但这里比她的居所更加舒适,家具配置也更精良。五分钟过后,嘉水区的一名侍者未经吩咐便送来了茶。 贝莉丝一边啜饮,一边观察水面。她困惑不解,满腹狐疑,不明白铎尔何以会如此纵容她。 一开始,三具活生生的躯体挤在一起,使得“水母号”狭小的球舱内稍许有点儿温热。他们别扭地互相推搡着,尽量避开别人的胳膊和腿,争相从小小的舷窗向外张望。 光线衰退的速度令人惊异,面对逐渐降低的可见度,约翰尼斯既紧张又好奇。他们沿着拴系恐兽的一条巨链下沉,硕大的铁环一个接一个从身边掠过,上面覆满了贝壳和陈年的海藻。温和平静的鱼群用母牛似的眼睛探查他们的光亮,窥视着潜入水底的外来客,它们围着输气管道团团打转,不时避开小艇排出的气泡。 随着海中的光线逐渐减弱,那锁链变得阴沉可怕。狭长黑色的影子近乎垂直地向下延伸,环环交错的图案仿佛象形文字,突然间显得晦涩而凶险。 在接近绝对黑暗的边缘地带,海水似乎也绝对静止,未曾受到隐匿洋中危险的海流影响。乘员们一言不发。船舱里黑糊糊的。他们有化学照明灯,但不敢在下降过程中浪费——只有到了海底,光线才是必须的。他们紧挨着坐在一起。谁也不曾经历过如此深重的黑暗。 在狭窄的空间内挪动手脚时,往往会碰到金属物或同伴,从而发出轻微的撞击声,除此之外就只有嘶嘶的呼吸声和气泵的低吟声。引擎没有开——小艇在重力作用下沉降。 约翰尼斯听着自己和周围人的呼吸,发现它们不自觉地趋于同步。这就意味着,每次吐气之后,都会有少许停顿,在那短暂的片刻间,他可以自以为孤身一人。 此处已远远超出阳光所能及的范围,而他们给海洋带来了温热。热量自锅炉流入座舱,再透过小艇的金属外壳被饥饿的海水吞噬。 在这片牢不可破的黑暗窒闷中,在单调的气流声、皮肤的摩擦声和皮革的咯吱声中,连时间都支离破碎,无法延续推进,仿佛难产的胎儿。我游离于时间之外,约翰尼斯心想。 一时间,他惊愕地发现,自己似乎患上了可怕的幽闭恐惧症。但他定了定神,闭上眼睛(由此带来的黑暗并不能给予他安慰,因为其滞塞程度跟周围的黑暗不相上下),使劲吞咽,压制住这种感觉。约翰尼斯伸手摸到舷窗,冰冷而结满水汽的玻璃表面让他吃了一惊——外面的水寒冷似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黑暗被短暂地打破了,乘客们发出一阵喘息,时间犹如电击一般回到他们身边。外面有一盏活的灯,某种长着触手的生物,倒退蠕动的身体漾起阵阵波纹,其内脏包裹在一团冷光之中。随着它逐渐远离,那点阴沉的荧光也消失了。 池恩点亮“水母号”的船头灯。断断续续的跳闪过后,它投射出一道锥形光柱。他们能清晰地看到光柱的边界,就像大理石一样。灯光范围内除了无数细碎的颗粒,什么都看不见,随着“水母号”不断下降,这些微粒仿佛盘旋上升。视野中一无所有:没有海床,没有生命,没有任何东西。灯光照亮了一片压抑的虚空,比黑暗更加令人沮丧。他们关掉灯,继续下潜。 铁壳在压力下吱嘎作响。每隔十到十二秒,便有一下突然的震颤,仿佛水压的增加并不连续。 他们潜得越深,冲击就越强烈,最后,约翰尼斯忽然意识到,不仅仅是他们的船,不仅仅是周围的金属在振动,而是海洋——整个海洋,包括四周无数吨海水——在有节奏地律动,应和着来自下方的轰然巨响。 那是恐兽的心跳。 “蹒跚号”上巨大的转轮将数英里长的线缆放尽之后,安全栓锁定住轮盘,阻止他们继续滑落。“水母号”猛然停下,悬在周围的脉动声中。隔着金属壳,恐兽的心跳沉稳有力。 池恩打开灯。三名深潜员互相瞪视着,汗涔涔的脸上布满阴影。他们沉浸在昏黄的光线中,模样古怪荒诞。潜水器随着每一声心跳而战栗,带来一阵阵惊悚。密闭的舱室里,摇曳的黑影笼罩着各种仪表器具。 池恩开始推动操纵杆,并将一张张卡片塞进身边的分析引擎。在那令人心悸的一瞬间,一切似乎毫无动静,接着,圆球形的船身随着马达的轰鸣震动起来。 “它应该就在下面数百码处,”池恩说,“我们慢慢来。” 随着一阵突突的响声,“水母号”沿着弯曲的轨迹向下逼近恐兽。 船头灯再次被激活,冷冷的光束射入永不停歇的海底荧光之间。约翰尼斯仔细观察海水和其中悬浮的微粒,发现它们也随着恐兽的心跳在颤动。一想到周围数百万吨力图将他们压扁的海水,他的嘴里便充满了黏滞的唾液。 下方似有一种幽灵般的存在,约翰尼斯感到一阵寒意。他们来到一片平坦的区域,黑暗不再那样浓重——而是呈现出坑坑洼洼、布满裂隙的表面。一开始只有极淡的影子,然后,参差不齐的轮廓在磷光下逐渐映入视野,慢慢清晰起来。黏滑的岩石向四面八方延展,青苔似的深海植被点缀其间。此处为许多深水生物提供了居所。约翰尼斯看到类似鳗鱼却没有眼睛的盲鳗缓缓扭动着,还有敦实的海肠子,以及粗短苍白的三叶虫。 “我们来错了地方,”池恩嘟囔着说,“我们在海床上。”但还没讲完,她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话音转变为颤抖的低语。约翰尼斯略带自豪与敬畏地点了点头,仿佛信徒面对着自己崇拜的神灵。 恐兽的心脏再次跳动,一道巨大的脊状物突然自下方隆起,高达二十英尺,改变了周围的景观,沙尘与淤泥的颗粒翻滚旋转。粗糙地表上崛起的巨型峰脉一路向前延伸,并派生出两三道分支,直至“水母号”的灯光范围之外。 这是血管。 其中充满了血液,随着脉搏跳动而突起,然后缓缓回落。 潜水器的位置恰到好处。他们位于恐兽的背部。 就连毫无情感的克吕艾奇·奥姆都似乎惊呆了。他们凑在一起,互相喃喃低语,寻求安慰。 下方的地面就是那头巨兽。 “水母号”缓缓前进,越过两条血管之间的峡谷,距离恐兽体表二十五英尺。约翰尼斯俯视着致密的海水,他被那怪物的颜色迷住了。他原以为它的表皮贫瘠苍白,但这里有成百上千种深浅不一的色泽:斑驳的灰色,红色和赭色构成回旋盘绕的图案,就像指纹一样独特。 恐兽的皮肤上长有突起物,像是岩石或角刺——这些触须矗立在“水母号”周围,仿佛石化的树木。池恩驾驶着潜艇,小心翼翼地穿行其间。 他们经过一些洞孔。恐兽皱褶的皮肤有时会毫无规律地突然张开,露出敞开的空穴,边缘平滑光洁,直通向躯体内部,脉动的管道侧壁上,分布着比人体还大的气囊。 “水母号”仿佛一颗尘埃,漂浮在恐兽的皮肤上方。 “诸神保佑,我们这是在干什么?”约翰尼斯低声说道。 约翰尼斯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召唤出来的怪兽,而克吕艾奇·奥姆正拼命记着笔记。 “我们的照明只有几小时。”池恩不安地说。 潜艇略微上浮,越过一片高塔似的毛刺,然后再次下降至两道高耸的山脊之间——可能是鳃,或者鳍,或者伤疤。恐兽的皮下组织不停地起伏着。表皮的轮廓开始出现变化,逐渐向下倾斜。 “我们到了它的侧面。”约翰尼斯说。 转眼间,他们下方那疙疙瘩瘩的皮肤忽然陡峭起来,如同悬崖一般没入浓密的黑暗中。“水母号”沿着恐兽的侧面下沉,约翰尼斯听见自己的呼吸带着战栗。光线照亮了层层叠叠的细胞和寄生生物,他们身边突然竖立着一道由有机生命构成的峭壁。 面对形体规模堪比地表结构的病患,他们感到自己如此渺小。 恐兽皮肤上开始呈现出皱纹,百十道巨大的褶子仿佛地质板块的边界,互相覆盖倾轧,交错重叠,形成弯曲的表面。从这里伸展出去的,也许是一条腿,也许是一片蹼,也许是一根尾巴。 “我想……”约翰尼斯一边说,一边指给其他人看,“我想这是一根附肢。” 海水一时震颤,一时平静,不断周而复始。此处皮肤的皱褶绷得比较紧,随着恐兽的每一次心跳,凸显出巨硕的血管网络,山脉似的顺着肌肉延伸,纷繁致密,犹如玻璃的裂纹。螃蟹匆匆逃到光线之外,躲入恐兽表皮间的洞穴中。 水中有污染物。灯光照到一团浑浊的液体,像墨水一样滚动着。 “那是什么?”约翰尼斯低语道,克吕艾奇·奥姆写下答案给他看。 血。 心脏再次跳动,水中充满了那幽黑的物质,朝四面八方翻滚涌动,很快就被稀释了。灯光穿过触手般蔓延的血液,远处的物体闪闪发光:某种坚硬而平滑的表面。 深潜员们发出惊呼。这正是舰队城那副巨型挽具的铁边,表面残存的贝壳早已死于水压,但也依附着深海的原始生命。这是角落处的一道搭扣,套着恐兽的躯体。 “天啊,”池恩低语道,“也许是因为我们。也许就是那搭扣——笼套磨破了它的皮。” “水母号”颠簸着穿过溶有血液的水流,回到恐兽身体上方。血水从表皮上的一排山丘背后涌出。 “看那儿!”约翰尼斯突然喊道,“那儿!” 二十英尺之下,恐兽的皮肤开裂渗漏,就像一条人工挖掘的沟渠:宽阔而参差不齐,至少三十尺深,向着远处的黑暗蜿蜒伸展。其内壁尽是碎裂剥落的细胞,并残留着黏滞的脓水。就在他们眼皮底下,一团团半流体脱落上浮,留下一长串飘荡摇曳的杂质。 沟壑的底部,也就是伤口最深处,磷光灯映照出黏湿的肉红色。 “嘉罢在上,真见鬼,”约翰尼斯嘶嘶地说,“难怪它会慢下来。” 克吕艾奇·奥姆奋笔疾书,然后就着灯光举起那张纸。考虑到恐兽巨硕的体型,这不算什么。约翰尼斯看见纸上写道。一定还有别的。 “瞧,”池恩带着气声说道,“伤口的边缘……没有挨着挽具。不是金属磨破的。”接着是一阵沉默。“我们一定漏看了什么。” 他们潜入那道沟壑,两侧耸立着恐兽撕裂的表皮。 他们要去寻找伤口的源头,仿佛一群沿着迷失的河流勘探的冒险者。 呈V字形裂开的皮肉在他们面前沿着透视线迅速汇拢,但尚未到达交点,便早已被黑暗吞噬。每一次心跳过后,周围就有一股鲜血涌出,暂时遮蔽住他们的视线,直到血水消散稀释。 下方和两侧均有细微的动静,那是食腐动物在吞食裸露的血肉。 潜艇在由血肉构成的沟壑内缓缓移动,穿行于阴影之中。在这狭小的金属气泡里,每个人都默默地暗自思忖,这是谁干的? 裂缝忽然一个急转弯,破损的皮肤矗立于眼前,于是“水母号”也顺势拐过去,在水中转了个向。 “你们见到有东西在动吗?” 池恩脸色煞白。 “那儿!那儿!看见没?你们看见没?” 沉默。鲜血随着心跳涌起。然后又是沉默。 约翰尼斯试图寻找池恩所见之物。 裂谷逐渐开阔。他们位于一个深坑的边缘,坑底布满鲜血和脓水,这条宽达数十码的空谷即是恐兽的伤口。 不知什么东西一晃而过,约翰尼斯见状,发出一声喊,其余人也纷纷呼应。 下方的血水中有动静。 “哦,诸神保佑。”他低语道,然后再也说不出话来,心中只剩下一阵惊叹,哦,天哪。形势急转直下,难以挽回。 “水母号”摇晃起来,引发出又一阵尖叫。它遭到了撞击。 约翰尼斯的思维迟钝滞塞,他心想,我们必须找到症结所在,排除病灶,将其治愈。但自从进入深坑,接近病症的源头,一股恐惧便向他袭来,压抑住了原本的想法。 (打从波浪盖过头顶开始,恐惧就一直伴随着我。) 下方腐败的血液随着水流阵阵异动。潜艇再次受到未知重物的撞击,震颤摇晃着。池恩开始哀号。 时间仿佛突然凝固了似的,约翰尼斯缓缓转过头,看着血痂族驾驶员如木桩般笨拙迟缓的双手使劲抓住控制杆,往后猛拽,试图拉起潜艇。但它又被撞了一下,摇摇摆摆地转动起来。 约翰尼斯听见自己跟池恩一起尖声高喊着,快离开,快离开。 外面的不明物体不断冲击着“水母号”。 约翰尼斯愕然瞪视着底下染血的平地,发出一阵惊呼。 在探灯闪烁的光亮中,某种幽暗的物体突然窜了上来,仿似一簇长着粗茎的黑色花朵,猛然扑向那放着冷光的假太阳。不,这不是花簇,而是一个个巴掌,花茎也不是花茎,而是肌肉虬结,布满纹路的胳膊,连同弯曲的利爪一起,凶神恶煞地挥舞着,然后,黏滑的血液中又冒出胸部和头部。正是它们在底下咬啮血肉,释放毒液。 一个个身影犹如坟场幽灵般漂浮上升,尾巴搅散了血水,硕大的眼睛瞪视着新来的访客。约翰尼斯惊恐地与它们对视着。它们不自觉地咧开大嘴,仿佛在嘲笑他;而那些嘴里的牙齿比他的手指还长,残碎的肉屑自齿间飘荡脱落。 它们像鳗鱼一样灵巧地游近,张开手掌,利用体重推压潜水器。小艇翻滚起来,舷窗突然转向上方,船舱里的三个人尖叫着滚作一堆,在即将熄灭的灯光下,瞪视着窗外的脸和来回舞动的手。 约翰尼斯感觉自己张大了嘴,但他什么都听不见。他的手臂砸到同伴的身体。惶恐中,同伴们也捶打到他,然而他却毫无知觉。 “水母号”的灯光射向上方,被黑暗的深渊吞没。约翰尼斯看着怪物们扑向窗口,心中涌起狂乱的思绪。这就是病因,他不断歇斯底里地想。这就是症结所在。 令恐兽患病的罪魁祸首围挤在潜艇周围。磷光灯被它们打破,冒出汩汩的气泡,随即便熄灭了,只剩舱内昏黄的灯光照着它们扭曲的脸。 四英里深的海底,约翰尼斯抬头凝视,船舱对面的窗户外有一双眼睛。短暂的一瞬间,他仿佛无比清晰生动地看到,在那双眼睛里,自己是怎样的形象。他的脸由于在翻滚中受伤而沾着鲜血,灯光映照之下,现出一道道刻板的皱纹,他的表情僵硬而惊愕。 他目睹舷窗在敲击之下绽出裂纹,交错重叠的细丝顺着玻璃表面攀爬蔓延,仿佛某种忙碌的生物,最后,潜艇一阵抖动,舷窗崩裂开来。他拼命往后爬,远离损坏的窗户,仿佛那几寸距离可以救他命似的。 最后的片刻,“水母号”频频震颤,海水和沾染血污的怪物在外面虎视眈眈地打转,船舱灯熄灭了。慌忙错乱中,三个嗓音齐声惊呼,三具躯体互相纠缠碰撞,而约翰尼斯依然感到绝对的孤独。 第四十四章 太阳已经消失,但海水依然温热。水面纹丝不动,螯虾人的光球星星点点地勾勒出舰队城的水下世界。 坦纳与谢克尔在“蹒跚号”和鲸体船“半醉号”之间游泳,那里有一条四十英尺宽的狭长水道。他们的脑袋在水面上时隐时现,好像海豹,城市的噪音零零星星飘入耳中。 “不要靠太近,”坦纳警告道,“可能有危险。我们就待在船的这一侧。” 谢克尔想要鼓起勇气潜入水下,透过泳镜观察连接深潜船的缆绳。关于拴系恐兽的锁链,坦纳的描述总是让他十分惊愕,但即便他有胆子游到城中最深的舰船之下,也只能看见一些黯淡的影子。他希望目睹缆绳自水面延伸至黑暗中的景象,希望体验一下这种浩大的感觉。 “我怀疑你看不到什么,”看着小伙高涨的热情和笨拙的泳姿,坦纳警告说,“但我们试一试能够靠多近,怎么样?” 海水轻抚着坦纳。他舒展身躯,伸开额外的触手,潜入迅速变暗的水中。四周全是螯虾人冷冷的灯光。 坦纳呼吸着海水,游到谢克尔下方数英尺深处,观察他的进展,他感觉水中有震动。他对海洋中的细微震颤变得很敏感。一定是那根缆绳,他心想,潜舰仍在下降。一定是这个原因。 距他们三百英尺远处,“高粱号”粗硕的支架耸立于水面上方。太阳已落到钻井台后面,纵横交错的骨架仿佛天空中黝黑的针脚。 “别靠太近。”坦纳再次警告,但谢克尔根本没在意。 “你瞧!”他一边喊,一边指给坦纳看,却因此而失去动力,短暂地沉落下去,但随即又大笑着浮起,再次指向远处的“蹒跚号”。他们能看到那根粗绳绷得紧紧的,没入水面下方。 “离远点,阿谢,”坦纳警告说,“不能再靠近了。” 那缆绳就像一根刺入水中的针。 “谢克尔。”坦纳坚定地说,小伙扑腾着转回身,“够了。趁还有一点儿亮光,让我们来看一看。” 坦纳来到谢克尔下方,看着他戴上泳镜。谢克尔肺里憋足了气,然后抓着坦纳的手,一蹬腿,钻下水去。 城市的轮廓向上升起,仿佛乌云压顶。坦纳心中默数,给谢克尔二十秒时间消耗体内储存的空气。在隐匿洋幽暗的黄昏中,坦纳依然小心留意着那根缆绳。 他将谢克尔托入空气,小伙露出了微笑。 “太神奇了,坦纳,”他一边说,一边咳嗽,咽下少许海水,“再来一次!” 坦纳将他带到更深处。时间缓慢地流逝,谢克尔似乎并无不适。 他们潜至十英尺深,身旁是“蹒跚号”倾斜的船底,表面覆满了生物。谢克尔指向四五十英尺远处,凭着渗透下来的细碎月光,潜水器的缆绳忽隐忽现。 坦纳点点头,扭头望向工厂船下方凝聚的黑暗。他听到有动静。 该上去了,他心想,然后转向谢克尔。他拍了拍谢克尔,指指头顶,并伸出双手。谢克尔咧开嘴,露齿一笑,口中溢出气泡。 随着一股湍急的水流,有个弯曲扭动的影子迅速从坦纳视野中掠过,动作灵敏,稍纵即逝,就像觅食的鱼。坦纳惊骇地眨着眼睛。谢克尔依然瞪视着他,脸上现出不安的神情。小伙皱起眉头,张开嘴,仿佛要说话的样子,然后咕噜噜吐尽了所有空气。 坦纳一阵扑腾,惊恐地伸出手去。他看见谢克尔吐出的气泡中带有某种黝黑的物质,不断涌动上升。一时间,坦纳以为是呕吐物,但那是血。 谢克尔开始下沉,依然瞪着困惑的眼睛。坦纳急忙抓住他,用触须将他提上来,并向着水面蹬踢,脑中有如灌满霹雳。血水汹涌地冒出,不仅从谢克尔嘴里,他后背也有一道巨大的伤口。 水面似乎异常遥远。 坦纳脑中只有一个字。不,不,不,不,不,不。 他无声地尖啸着,带有吸盘的附肢牢牢攀住谢克尔的皮肤,断断续续地将他往水面拉拽。坦纳企图拖着小伙逃离海水,诡异的身影在他身边窜来窜去,穿梭于阴影之间,如同海狼一般凶神恶煞。它们摇摆扭动,时隐时现,动作轻巧灵活,相比之下,坦纳显得笨拙而沉重。他是一名外来者,遇到真正的海洋生物,只能在惊惧中落荒而逃。他那改造的身体突然间像是一个荒谬的玩笑,他在重负之下一边呼喊,一边手忙脚乱地挣扎前进,海水突然变得如此陌生。 他尖叫着浮出水面。谢克尔扭曲的脸庞就在他面前,嘴里渗着海水与鲜血,并发出微弱的呻吟。 “帮帮我!”坦纳·赛克嘶喊道,“帮帮我!”但没人听见。他将那可笑的触手吸附到“蹒跚号”侧舷,试图把自己从水中拉出。 “帮帮我!” “有情况!有情况!” 数小时以来,“蹒跚号”甲板上的工人们一直照料着给“水母号”输气的巨型蒸汽泵,并随时准备将潜艇收回来。他们一个个陷入慵懒迟钝的状态,什么都没注意到,直到给安全缆绳上油的女性仙人掌族开始吼叫。 “不好了,有情况!”她喊道,众人被她的嗓音惊起,纷纷跑了过来。 他们注视着缆绳,心怦怦直跳。那巨大的转轮——它几乎已经空了,绳索差不多放到了尽头——在甲板上剧烈地震颤着,连固定用的螺钉也抖动起来。缆绳发出吱吱怪叫,扯开了安全栓。 “拖他们上来。”有人喊道,于是船员们奔到巨大的绞盘边。一阵崩裂声过后,传出机械摩擦的噪音。活塞互相碰撞,仿佛拳击手不停击打。引擎中的齿轮彼此咬合,却无法牵动缆绳。那绳索绷得紧紧的,好似高音琴弦。 “拖他们上来,拖他们上来。”有人在徒劳地喊叫,随着一串刺耳的炸裂声,巨型绞盘在支架上剧烈地向后晃动。引擎开始空转,冒出黑烟与蒸汽,任性地呜呜嘶鸣,纷繁复杂的棘轮与飞轮疾速旋转,化作一片模糊的影子。 “松开了!”仙人掌族女人在一片歇斯底里的欢呼声中说道,“上来了!” 但依照深潜器的设计,绝不可能上升如此迅速。 转盘不断加速,快得不可思议,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将缆绳提拉上来。齿轮一边旋转,一边散发出金属燃烧的刺鼻气味,且变得红热发烫。 “水母号”沉到海底花了三小时。然而此刻,圆盘如此飞转,他们甚至能看出绳圈逐渐扩大。他们知道,用不了几分钟,缆绳即可全部收回。 “上得太快了!闪开!” 随着一阵翻腾的水雾,大腿般粗细的缆绳脱离了海面。它从水中窜出,尖啸着在“蹒跚号”的金属侧壁上刮出一道深痕,密集的火星四散飞溅。 那台机器就跟受惊的人一样拼命挣扎,试图挣脱剩余的螺钉。工程师与码头工人们赶紧匆匆撤离。 坦纳·赛克爬上“蹒跚号”甲板,并把谢克尔也拽了上来,谢克尔的身躯湿淋淋的,越来越凉。 “帮帮我!”他再次嘶喊,但依旧没人听见。 在枯瀑区边缘,布鲁寇勒斜倚着“尤洛克号”的船舷,专注地望向水面。一颗长有尖牙的圆脑袋在他面前冒了上来,周围泛起阵阵涟漪,它点了一下头,便消失了。布鲁寇勒转身面对甲板上的部属们。 “到时候了。”他说。 绳索末端冲破海面,带起一股飞散的水花,沉甸甸的金属缆绳在旋转的绞盘上方划出一道弧线,抽打到甲板上,潜水器已被扯掉,仅剩下开叉分裂的残根。 “蹒跚号”的工人们看得目瞪口呆。 缆绳残破的末端打到甲板上,发出骇人的声响,留下一长串碎木片与金属屑,而绞盘依然在继续运转,绳索末梢周而复始地鞭打着底下的船甲板。 “关掉它!”监工嘶喊道,但在肆虐的噪音中,没人听见他的话,也没人能够接近。马达驱使巨轮不停地旋转,对“蹒跚号”施以鞭刑,最后,炉膛炸裂开来。 赤热的碎片如雨点般洒落到工厂船上,一时间,一切都静止下来,人们惊呆了。接着,“蹒跚号”又是一阵震颤,船体内窜出更多爆炸的火焰。 城中响起一片警报声。 甲板上的大火蔓延开来,“蹒跚号”发出闪烁的红光和隆隆的响声,来自嘉水区的警卫和焦耳区的武装仙人掌族纷纷在周围的舰船上就位。船员们发狂似的奔逃,穿过索桥,进入城中。“蹒跚号”是一艘巨船,弥漫的黑烟中,男男女女持续不断地从船底涌出,逃离损毁的残骸。 在火焰的映衬下,有个身影迈着缓慢踉跄的步伐,向一座桥走去。他弯着腰,背上所负的重物疲软悬垂,仍在滴水。他张嘴呼叫,但没人听得见。 “都知道该怎么办吧?”布鲁寇勒简略地低语道,“出发。” “尤洛克号”上涌出一群游移的身影,速度奇快,人眼难以追踪。 这支神秘的部队分拆成小股,如猿猴般轻松地翻越屋顶与索具,无声无息地向四下里扩散。 “日泽区和圆屋区不会出手相助,但也不会阻挠,”布鲁寇勒告诉过他们,“戴尼奇年轻而胆怯——他将骑墙观望。谢德勒区是唯一需要考量的势力。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他们迅速出局。” 一小队血族向着谢德勒区进发,前往“兽人号”与圆丘厅,前往将军的议会所在。剩余的主力则兴奋狂热地甩开四肢,朝着城市后缘的嘉水区纵跃飞奔。 布鲁寇勒快步跟在他们身后,但既不仓促,也不躲藏。 “蹒跚号”里有古怪。逃出来的人们跌倒在周围舰船上,一边喘气,一边尖声示警。 不知什么东西穿透了船底的金属外壳,进入船体内。“水母号”残存的缆绳在引擎驱动下旋转抽打着甲板,而隐藏的楼层中冒出一群怪物,朝着索桥上,以及锅炉房和引擎室中的人们发起攻击,并对舰船造成破坏。 那些怪物难以用言语形容——据说长着咯咯作响的利齿,瞪着死尸般硕大的眼睛。 “雄伟东风号”的甲板几乎空无一人,只是偶尔有侍者或官员匆匆奔过。警卫们守着自下而上的索桥入口——不允许混乱扩散至旗舰。人群极力向冲突地点靠近,“蹒跚号”周围船只的屋顶、阳台和塔楼上挤满了人。他们一波波向前推进。气球飞行员们来到火焰的上升气流附近。 贝莉丝已经被人遗忘,她待在“雄伟东风号”船尾的房间里,惊恐地目睹着危机逐渐成形。 她瞪视着绞盘的残骸,心中思忖,约翰尼斯死了。 他死了——她若有所失,却不知如何用言辞表达这种古怪惊骇的感觉。 她低头望向与“蹒跚号”相毗邻的几条拖船,它们的甲板上布满了刚从大火中被抬出来的男女伤员,这些人都吓坏了。 贝莉丝看到乌瑟·铎尔在其中一艘拖船上。他大声呼喝着,动作简练,目光不断来回扫视。 “蹒跚号”的火势逐渐消退,但不是被舰队城居民扑灭的。 贝莉丝紧紧抓住窗沿。她能看见工厂船窗户中的黑影,她能看见里面的怪物。 武装的海盗从城市各处赶来。他们成群结队地守在通向“蹒跚号”的桥头,不时检查自己的武器。 工厂船被烟熏黑的舰桥上射出一束未知能量,所经之处空气扭曲扰动,它击中了紧挨着“蹒跚号”的一艘纵帆船的桅杆。 激荡的微粒围着桅杆盘旋,渗入其内部,贝莉丝发出一声惊呼。桅杆像蜡一样融化了,巨硕的木柱如蛇一般弯曲,坍塌过程中溢出淤泥似的物质,泛着粘滞的气泡,涌动于现实与虚幻之间——在翻腾的气泡中,贝莉丝时而能瞥见一丝虚空。失去常态的木头仿佛有毒的污秽,在人群拥挤的甲板上蔓延。 乌瑟·铎尔挥剑示意一群仙人掌族用飞轮弓攻击“蹒跚号”的窗户。这时,贝莉丝听见远处视线之外响起一片喧哗。她看到楼下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恐惧与震惊的表情犹如病毒一般扫过人群。 骚动自城市的前方扩散过来,袭向集结的海盗——贝莉丝还看不清怎么回事。只见武装的人群分裂成两股,一部分人战战兢兢地转而面对新的威胁。贝莉丝奔出房间,来到甲板上观望。 “雄伟东风号”上的人充满疑惑。索桥依然有紧张不安的巡逻队在把守,他们无所适从,只能沮丧地看着箭枝和弹药如暴雨般向“蹒跚号”倾泻。海盗们开始离开“雄伟东风号”,加入战斗的同伴。 贝莉丝奔至甲板边缘,经过高耸的舰桥,藏身于其阴影之中。她的高度正好与舰队城的屋顶齐平。她试图观察城中的状况。 密集的火力射向“蹒跚号”及其内部的怪物。隐藏的敌人继续如烟花般发射出诡异而凶险的魔法能量,令周围的船只和舰队城居民融化消解。但除了附近的舰船,贝莉丝看到另一条战线在城中蔓延,混乱而缺乏纪律,并传来断断续续的枪声。 新的攻击者距离下方那簇纠结混乱的船只越来越近,而大多数嘉水区的警卫仍在准备重夺“蹒跚号”。突然间,她看清了是谁从城内发起的第二波攻击。嘉水区的部队突然遭到枯瀑区血族的猛烈围攻。 贝莉丝环顾四周,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巴,使劲地喘着气。她搞不懂眼前这一幕——是信任的崩溃,还是某种报复?布鲁寇勒发动了哗变。 她的视线跟不上那些血族。他们的动作似猛兽般迅捷,又仿佛不断凝聚重组的烟雾,恐怖有如噩梦。 血族们灵巧异常的身形往往故意跃入死胡同中,如此一来,最多只能同时受到六七名武装人员的攻击。他们展开凶猛骇人的杀戮,坚硬的指甲洞穿咽喉,恐怖的牙齿撕裂皮肉,直到对方的下颚浸满鲜血。在嗜血的低吼声中,他们的唾液垂涎滴落。他们抛下疲软的尸体,跃上混凝土房顶,跃上桥梁、炮塔和废墟,如同蜥蜴一般簌簌游走,消失于视线之外。 贝莉丝无法分辨究竟有多少血族。无论望向何处,似乎都有打斗,但她只能看清嘉水区的部队。 她意识到,乌瑟·铎尔已将注意力转向血族。只见他推开人群,奔回“雄伟东风号”甲板上,专注地俯视着战场,然后转身大声发号施令,指示增援各处的战斗。他冲向“雄伟东风号”侧面一艘古老的三连体战船尾部,船上的一栋栋砖房周围,乱七八糟挂满了洗濯的衣物,透过其间的空隙,贝莉丝偶尔能看到激烈的短兵相接。 那里距她仅两百英尺,她仍能看见铎尔。他沿着陡峭的桥直冲下去,并拨开“或然之剑”的开关。他一路奔跑,手中的剑闪着微光,现出千百重幽灵剑刃。他消失在一条鼓起的床单背后,仿佛被床单所吞噬。随风飞舞,喇喇作响的床单后面突然发出一连串噪音。 朴素的白布背面渗出一道红渍。 它又颤动了两下,好像受了伤似的。接着,一个踉跄的身影跌入床单,将它撕扯下来,揭示出后面的景象。那名血族临死前使劲抓着床单,又使它染上更多鲜血,床单缠绕着他,仿佛一块临时的裹尸布。铎尔站立于一群伤者中间,人们高声喝彩,纷纷去踢床单包裹中的尸体。 他们的胜利并不长久。魔法能量又从“蹒跚号”上喷吐而出,仿佛炙热的油脂,四周的木头和金属开始变形软化。乌瑟·铎尔用滴血的剑一指,疲惫的战士们赶紧逃离这条船。 倒下的血族并不止一个。贝莉丝只看到一小部分战斗——粗糙的路面,建筑工地与吊车,一排排粗矮的树木,这些都挡住了她的视线。但她时不时可以看到其他血族死亡。他们敏捷强壮,令人畏惧,身后留下一串串残破流血的尸体,然而他们的数量远远落于下风。 他们利用建筑物与阴影作掩护,但仍无法尽数躲避紧紧追随的枪弹与刀剑。尽管这些伤口对他们来说,并不如对普通人那样致命,但也会带来痛苦,减缓速度。于是,无可避免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一群惶恐的海盗围住一个跌跌撞撞、龇牙咧嘴的身影,砍下其头颅,或者无情地将其骨头与内脏彻底捣毁,就连血族的超自然自我修复能力都难以奏效。 假如单单是血族,他们或许可以制服,但嘉水区需要分出太多部队对付“蹒跚号”里隐藏的敌人。 一批低矮的小船驶了出去,大约四十英尺长,甲板上载有加农炮和喷火器。它们迅速穿过那片小小的港湾,从外侧接近工厂船,将它包围起来。 然而“蹒跚号”周围的海水里浮起几个影子。 海面被火焰和枪炮照亮,透过数英尺深的海水,贝莉丝能分辨出怪物的轮廓:肥硕的躯体摇摆扭动,仿佛一块腐肉;恶毒的小眼睛就跟猪眼一样;退化的鳍又粗又短;张开的大嘴里嵌着尺把长的牙齿,参差不齐,呈半透明状。 它们很快便突破了包围。嘉罢在上,这些是什么东西?贝莉丝恍惚地想。布鲁寇勒怎么能控制它们?他做了什么?人们逐渐接近怪物,射出一排排枪弹,它们又消失了。 但当小船驶到近处,人们再次探出身子瞄准时,却被迅速扭摆的肢体拖下水去,白牙一闪,他们在惊骇中沉入海底,搅起一阵漩涡。 舰队城内部发生了分裂。贝莉丝看到枯瀑区和嘉水区的交界处闪出火光,并伴随着枪声。有一群人正在接近,他们与嘉水区的水手之间爆发了战斗。此刻已不仅仅是血族与城中居民在交战——反叛的消息传开后,反对疤脸情侣计划的人们也都加入了战团。豪刺族用背上的硬刺扎人;仙人掌族高大的身躯互相撞击,展开笨拙的殴斗。 战斗毫无秩序可言,整个城市都在燃烧。飞艇慌乱地在头顶移动。“雄伟东风号”俯瞰着这一切,黑沉沉的铁壳内依然寂静空旷。 贝莉丝迟钝地意识到某种奇怪的状况。她凝视着底下的三连体船,发现连接“雄伟东风号”的索桥已被斩断,而再往前的一艘船也是一样。 贝莉丝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壁,缓缓向前挪移,躲在浓重的黑暗中窥视主甲板。她看到三个幽暗的身影以血族特有的速度迅速移动,劈砍拴连舰船的锁链与绳结,使其一端坠入海中,另一端则砸到邻船的侧壁上,接着他们又跃至下一条绳索跟前,如此周而复始,不断重复。 贝莉丝的胃里一阵抽搐。血族截断了她与外界的联系,将她困在这艘船上。她紧贴墙壁,动弹不得,仿佛让一层冰给冻住了。 在一艘旧拖船发霉的屋檐底下,乌瑟·铎尔挥剑劈裂一名男子的脸。他背转身去,不理会那人的嘶喊。他高声呼喝,嗓音盖过了周围的打斗。 “该死的布鲁寇勒在哪里?”他吼道。 他喊话时面向着“雄伟东风号”。略一停顿之后,他的视线投向蒸汽船的栏杆,投向隐藏的甲板和无数走廊过道,疤脸情侣正在那里面与科学顾问们进行紧急商讨。他瞪大了眼睛。 “天杀的!”他一边喊,一边奔跑起来。 贝莉丝听见一个声音。 距离非常近,就在她僵直矗立之处往前拐过一个墙角,亦即这栋高耸的建筑物门口。她屏住呼吸,心中充满强烈的恐惧。 “明白了吗?”她听见那人简洁地说,嗓音粗哑刺耳,是布鲁寇勒,“他应该就在附近——我不清楚究竟是哪儿,但你们肯定能找到他。” “明白。”第二个嗓音令人畏惧,就像是黏液的摩擦声,贝莉丝闭起了眼睛。“我们去找他,”那声音继续说道,“取回被盗的物品,到时候我们就会离开,恐兽将恢复自由行动的能力。” “好,那我得动作快点,”布鲁寇勒说,“还有两个人要杀。” 脚步声逐渐远去。贝莉丝壮着胆睁开眼睛,略微探出头去,她看到布鲁寇勒镇定地快步走向会议厅楼上的房间。 贝莉丝听见开门声,入侵者迅速掠过门槛,发出黏糊糊的声响。 她恍然大悟,惊愕之下,几乎站立不稳。她突然明白了这些新来的访客是谁,它们要找什么——它们要找谁。 这么远?……她晕眩地想。这么远?但她确信无疑。 她屏住气息,以免惊恐的呼吸声暴露自己。贝莉丝望向转角另一边,视野中空无一人。 她绝望地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下方的舰船中传来嗖嗖的响声,然后是恐怖的嘶喊。舰队城的人们正受到入侵者魔法的蹂躏,面对这般场景,贝莉丝忍不住轻声惊呼。她哀叹着摇了摇头,鲜血和变形的尸体令她错愕麻木。 又一股能量从“蹒跚号”射出,划过空中,一瞬间,贝莉丝胸口忽然燃起愤怒的火焰。她依然很害怕,然而这股新生的怒气却更加强烈无比。 她的愤怒是针对赛拉斯·费内克的。 你这个混蛋畜生!她心想。你这头愚蠢自私的猪!看看你都干了什么!看看你招来的是什么!她凝视着眼前的惨状,双手毫无血色。 我得阻止这一切。 她知道该怎么办。 她知道被盗的物品是什么,她也知道那东西在哪里。 血族们正要割断“雄伟东风号”上最后一条古老的索桥,一个执剑的身影踏着桥板飞奔而来。他们吃了一惊,往后退开,匆忙地抽出武器。 乌瑟·铎尔来到甲板上,距离他最近的女性血族用隧火枪指着他。她咧开嘴,露出毒蛇般的长牙,舌头忽隐忽现。铎尔近乎轻蔑地斩下了她的头颅。 她倒在木地板上,两名同伴呆呆地瞪视着她脚踵处的文身。铎尔毫不迟疑地走上前来,他们转身逃逸。 “布鲁寇勒在哪里?”乌瑟·铎尔朝着他们的背影怒吼。 贝莉丝随手找来一座烛台,使尽全身力气砸向门锁和把手,每一击都伴随着一声呼喝。她将烛台插进门缝里,用力往外橇。木头崩裂凹陷。但这扇门厚实坚固,她乒乒乓乓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锁弄开。贝莉丝胜利地长出一口气,推开门,木屑纷纷掉落。 她到处搜寻那尊雕像,先是拉开铎尔的橱柜,然后到床下翻找,又踢开铺地的板条。它不在武器架上,也不在那件据铎尔说是鬼首族遗物的奇特乐器旁边。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她痛苦地意识到,外面的流血一定仍在继续。 贝莉丝突然发现了雕像,就在铎尔存放箭和标枪的圆筒底部,依然裹在那块布里。她忽然涌起一股敬畏之情。贝莉丝捧起沉重的雕像,酷似怀抱着一名婴儿。她穿行于“雄伟东风号”空荡荡的走廊中,试图辨识方向,回忆自己曾被关押的地点,寻找旧船上的牢狱区。 疤脸情侣与临时召集到的几名顾问聚在会议室中。战斗进行了还不到一小时。 女首领徒劳地对着心惊胆战的科学家们吼叫着,告诉他们说奥姆和提尔弗莱死了,这座城市正受到未知力量的攻击,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他们得搞清楚敌人是谁,并与之对抗。这时,门突然被撞开,连门栓都脱落下来。 在一片震惊与沉默中,屋里所有人都扭头望向布鲁寇勒。 他站在门口沉重地喘息着,并咧开下颚,露出瘆人的牙齿。他那蛇信似的舌头品尝着空气的滋味,黄眼珠扫过聚集的人群。他一挥手臂,示意屋里除疤脸情侣之外的人全都离开。 “出去。”他低语道。 清场只用了片刻工夫,屋里只剩下疤脸情侣和布鲁寇勒。 疤脸情侣注视着血族向他们走来,神情并无惧怕,但很警惕。 “这件事到此为止,”他低声说,“马上。” 疤脸情侣一声不吭,缓缓地分开,成为两个不同的目标。两人同时抽出手枪,但都没有说话。布鲁寇勒挡住门口,确保他们无法通过。 “我不想当首领,”他说道,语气中的绝望似乎相当真实,“但这件事到此为止。这不是什么计划,这简直是疯子的行为。我不允许你们毁掉这座城市。”他龇牙咧嘴地伏下身子,蓄势待发。虽然明知毫无意义,但他俩仍然举起武器。疤脸情侣迅速对视一眼,但立即再次望向准备发动攻击的布鲁寇勒。 “住手。” 是乌瑟·铎尔。他站在门口,手中的剑泛出白骨似的微光。 布鲁寇勒并未转身,视线也没有离开疤脸情侣。 “有一件事我清楚,乌瑟,”他说,“关于你,至少有一件事我清楚。舰队城是你的家,你需要它。我知道,你一本正经地说什么效忠。”——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冷峻——“但你绝不会背叛这座城市。你知道他们会带来灭顶之灾。” 他等待着,仿佛在期盼对方的回应。 “住手。”铎尔仅仅说道。 “假如那该死的地疤果真存在,”布鲁寇勒低语道,但依然没有转身,“假如出现天大的奇迹,我们活了下来,这两人将来仍可能招来毁灭。我们不是勘探队,不需要参与该死的冒险旅程。这是一座城市,乌瑟。我们的生计在于买卖、劫掠和交易。这是一座港口,与探险无关。”他转身面对乌瑟·铎尔,眼神犀利。“真要命,乌瑟,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来到这里,你已经厌倦了探险。 “理智一点……我们用不着那头怪兽,用不着被它拽着满世界乱跑——这以前从没发生过。千百年前不知哪个混蛋铸造了锁链,但那并不重要,关键是它一直空着。就算我们在这次疯狂的行动中侥幸存活,只要依然牵着那该死的恐兽,这两个家伙就会发起一次又一次新的冒险,直到我们全部丢掉性命。 “这不是我们的逻辑,铎尔;这不是舰队城的生存之道。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我不允许他们毁掉这座城市。” “布鲁寇勒,”铎尔说,“这件事由不得你做主。” 血族缓缓瞪大了眼睛,露出严肃的神情。 “诸神在上……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事实,乌瑟,难道不是吗?我能看出来。你打算怎么办?”他嘶嘶地说,“你有什么计划?” “亡者,”铎尔轻声说道,“你必须住手。” “你是这样想的吗,生者铎尔?”布鲁寇勒低语道,沙哑的嗓音中强忍着怒气,唾液仿佛长长的丝线一般从尖牙上垂落。他捏紧拳头,手上的骨骼咯咯作响。“你真这样想吗?你是个优秀的战士,生者铎尔。我见过你战斗,也曾与你并肩作战……但我已经活了三个多世纪,铎尔。你打败我的几个助手,就以为可以面对我?在你出生之前,我一路杀到这里,并通过战争与烈火赢得枯瀑区。我杀死的怪物甚至没有一个活人见识过。 “我是血族布鲁寇勒,那把剑救不了你。你以为可以面对我?” “雄伟东风号”的走廊里完全空无一人。贝莉丝步下楼梯,向着监狱走去,她的脚步声在蜿蜒的过道中回荡。 就连囚禁费内克的走廊里都没人看守,警卫全被调走了,正与其他人一起守卫嘉水区。这就是条件,贝莉丝恍然大悟。这就是他们的协议。布鲁寇勒提供给入侵者的正是这些空荡荡的走廊。 留守的只有费内克牢房外的两名魔学家,但他们死了。贝莉丝来到尸体边时,黏滑的血液仍在地上流淌。男的临死前曾试图施展法术,手指上闪烁着类似电弧的微弱能量,随着神经逐渐死亡,他的手指阵阵抽搐。而那女的四仰八叉倒在他身旁,已被开膛破肚。 恐惧如呕吐物一般自贝莉丝体内涌起,令她动作迟缓笨拙。她僵立在牢房外的血泊中,伸手准备推门,但因惧怕而犹豫不决。她的内心充满矛盾,完全不知所措。 只要把它扔进去就行了,她对自己说。只要把它留在门口,然后赶紧逃出去。就在此时,屋里传来一阵充满恐惧的嘶叫,令人毛骨悚然。一惊之下,贝莉丝也喊出声来,接着,她推门走了进去。 “在这里!”她尖叫着一把扯掉裹在丑陋雕像外面的布,献奉似的托举着,“停下!它在我这里!停下!拿着,快拿着它离开吧!” 赛拉斯·费内克缩在屋子另一头,中间隔着栅栏,他再次发出嘶喊,倒退着往后爬,如幼童般手忙脚乱地拼命往牢房角落里钻。他甚至都没有看她,而是惊慌失措地瞪视着专程来找他的怪物。 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贝莉丝顺着他的视线,惶恐地缓缓转过头去。一阵寒意向她袭来,令她站立不稳,她看到了格林迪洛水怪。 一共有三个,全都凝视着她。 它们长着突出的下颚,一张大嘴始终毫无意义地咧开着,露出弯曲的利齿,硕大黝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它们的手臂和胸膛与人类相似,紧绷的皮肤呈灰绿色和黑色,泛出闪亮的光泽,仿佛覆盖着黏液,皮下则布满虬结的肌肉。格林迪洛的腰部以下逐渐变细,好似巨大的鳗鱼,扁平的尾巴比躯干要长好几倍。 格林迪洛浮游在空中,长长的尾巴扭曲摆动,甩出流畅的波纹。它们胡乱地挥舞着胳膊,蹼爪一张一合,就像潜泳者在控制浮力。 它们毫无声响。虽然那几张望向她的脸丑陋可怕,但这种持续从容、无声无息的运动让贝莉丝感到着迷。它们的尾巴不停地摇摆,身体悬浮在与她同一高度之处。 其中一个挂着许多由石块和骨头组成的项链,身上沾有人血。 哦,天哪,嘉罢在上,瞧你们的模样,贝莉丝狂乱地想。瞧瞧你们,不远千里来到此处…… 格林迪洛在等待。 “给……”贝莉丝的嗓音因害怕而变得突兀。她小心翼翼地抓着雕像,担心它从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然后她将雕像伸向格林迪洛。“在这里,给,”她轻声说,“我把它带来了,好让你们离开。你们可以走了。” 格林迪洛就像深渊中的鱼那样冷淡静默,一边瞪视着她,一边摇晃尾巴。 “请拿去吧,”她说道,“拜托了,我带来了你们失窃的物品。拿着……然后你们就可以离开了。回到成戈利斯。”放我们一马,她暗自祈祷。放过我们吧。雕像在她伸出的手中感觉沉甸甸的。 戴项链的格林迪洛敏捷地一晃尾巴,游到她触手可及之处。 贝莉丝猛然退缩,费内克朝着她嘶吼,“贝莉丝,快跑!” 格林迪洛歪起脑袋,疑惑地看着她,皮肤上沾染的血迹向四面八方流淌,与重力的作用不符。它慵懒地张开大嘴。 贝莉丝再次退缩,发出一声惊呼。 但它喉咙里响起深沉的咳嗽声,牙齿间的血滴溅到贝莉丝手中的雕像上。它一声接一声有节奏地咳嗽:嗬……嗬……嗬。 那是格林迪洛的笑声。 它拙劣地模仿着人类的笑声,令人心惊胆战。 格林迪洛凝视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她缓缓地垂下战栗的双手。它嗒的一声咬合牙齿,仿佛石块撞击,然后再次张开嘴,喉咙里的肌肉如同人类嘴唇一般精准地颤动,从而发出话音。 “你以为是这个?”轻微的语声毫无起伏变化,“你这个女人,以为这就是被盗的物品?你以为我们穿越整个世界,就是为了它? “我们的兄弟姐妹离开阴凉黝黑的湖水,离开食物塔与养殖场,离开海藻宫殿,离开成戈利斯,绵延追踪数千英里,来到此处。许多个月以来,我们又累又饿,充满愤怒。我们几个在这座城市底下等待,一刻不停地搜寻此人,最后终于找到了线索。他是个强盗,是个窃贼。但就为了这个?” 格林迪洛注视着贝莉丝,同时在她面前忽前忽后地晃动,但依然指着那尊雕像。 “你以为我们是为它而来?就这块石头?我们的法师之鳍?你以为我们是膜拜石头神像的原始部落?就这种含有一丁点儿法力的破玩意?” 格林迪洛忽然伸出手爪,贝莉丝倒吸一口气,放开雕像,抽回手来,仿佛被烫着了似的。雕像尚未开始下落,便已被格林迪洛接住。它将石像举在面前,用那片鳍状物抚弄着自己的脸。 “这里面藏有能量,但还是这句话,就为了它?”咽喉中冒出的话语夹带着气声,“你以为我们兄弟姐妹都是小孩子,穿越整个世界,来找一件魔法玩具?” 格林迪洛手握雕像,奋力抡起胳膊,将它甩了出去,动作缓慢而夸张,充满戏剧效果。它在空中的速度一定很快,但贝莉丝清晰地看着它一边旋转,一边撞向栏杆,精巧的做工使得这尊雕像令人生厌,其双臂紧贴着卷起的尾巴,皱巴巴的大嘴充满期待,闪烁的独眼冷冷地注视着贝莉丝。 随着一声巨响,雕像砸到铁栏杆上,崩裂开来。 碎屑四处飞散,并夹杂着一滴滴类似于油的冰冷液体。 贝莉丝惊呆了。她看着碎屑坠落静止,空气中似有一阵搅动。 地板上,在碎石和凝胶状的残渣中间,躺着一块碎皮。法师之鳍看上去就像是腐烂萎缩的鱼肉。 格林迪洛不予理会,摇摆着尾巴逼近栏杆后面的赛拉斯·费内克。 “我们找到了被盗的物品。”格林迪洛低语道。它古怪而剧烈地扭动起来,仿佛遇到了空气的阻挠,然后伸手扒开栏杆,就好像那是水草似的。栏杆眼看着就要被扯烂,然而它们没有断,又逐渐恢复了原形,再次变得坚硬挺直,而格林迪洛已经钻到了另一边。 它近乎静止地悬浮在赛拉斯·费内克上方,赛拉斯在阴影中挥舞着手臂。 贝莉丝难以直视费内克那无助的丑态。很难想象,他竟也会如此害怕。 “我们找到了失窃的东西。”格林迪洛喃喃低语,它提起利刃般的手爪,直探下去,贝莉丝没有听见喊声,也没有听见黏湿的撕裂声。她再次睁开眼,看到地板上有一堆破衣服,仿佛蜕下的皮,格林迪洛正摸索着从中抽出赛拉斯·费内克的记事本。 贝莉丝记得很清楚:黑色封面,鼓鼓囊囊夹满了纸片。她记得里面充斥着大量潦草含糊的字迹,还有各种相片和粗糙的素描图,以及诸多注解、问题和备忘。 格林迪洛缓慢地翻看着,时不时转身举起其中一页给栏杆外的贝莉丝观瞧,但她一点儿也看不明白。 “海鞘养殖场。武器农场。城堡。我们的解剖图。二号城区的地名一览表。看这里,”它略带得意地说,“海岸地图。寒爪海和大洋之间的山脉。我们的据点分布图。哪里有缝隙,哪里的岩石最脆弱。”贝莉丝心中一动,略微有点醒悟。 “你这个强盗,是不是打算告诉你的主子,哪里是挖掘的最佳地点?”它问道。费内克抱着断臂,试图闪避。 贝莉丝能看到格林迪洛翻开的那一页。几个月前,她曾在自己的房间内和克罗姆公园里见过。粗糙的轮廓代表引擎,红色的是力场线,不同类型的岩层则通过阴影线标注出来。它揭示了成戈利斯在寒爪海中的隐秘位置,以及各种防御工事和陷阱。 贝莉丝逐渐明白过来,仿佛一股清凉的水流注入脑中。她记起与费内克的对话,当时他们才刚刚熟络起来。她记得那些离奇的故事,关于他的行程与经历。她记得他说过的话。 假如你能穿越寒爪水域,到达群岛和另一侧的海岸,假如你能长途跋涉,跨过连绵不绝的险恶地域,到达碎峰岭矿场和内陆原,找到那些翘首期盼的贸易伙伴和大片未曾开发的资源,那你就发了。但大多数人都办不到,因为这条路太难走;你不可能从南面抵达,成戈利斯控制着寒爪海的最南端,不准外人经过。 但要是能从南面直接过去呢?贝莉丝心想。不是赶着颠簸的大篷车,从山脉和草原中穿行,一路上不断损失货物、机械和人员,而是乘船从新科罗布森起航,安全地越过成戈利斯,直接北上。 “天哪,”她瞪视着费内克喃喃低语,“运河。他们计划挖一条运河。” 这样就讲得通了。寒爪海的淡水与惊涛洋的咸水之间隔着一道山脊,有些地方仅三四十英里宽,地势高低起伏。贝莉丝能够想象这样一项工程,规模令人惊叹那是没错,但收益也十分巨大。 船只从铁海湾北上,绕过拉伯克灌木林和贝哲克山脉附近崎岖的海岸,驶入海洋,避开苏洛契废墟与残留的矩能,然后再绕过海盗群岛和大陆之间的海峡;自新科罗布森出发一星期之后,阻隔寒爪海的岩石山脊便会出现在左舷西侧。 但那不再是无法穿越的绝境。 山谷底部将开凿出一条宽阔的河道,高耸的帆船与蒸汽船将平静地穿行于悬崖与碎石之间。 还有水闸。精心建造的巨大木门把运河切割成数段,沉重的船只由海平面逐级而上,逼近寒爪水域。随着舰船在运河中不断抬升,水中的盐分也越来越少,令船壳外附着的贝壳凋零死亡。 然后呢? 穿出河谷。 高耸的石崖豁然开朗,运河注入一片幽深的淡水海洋:寒爪海。 也许费内克的调查笔记,就是为了开辟一条通道,抵达成戈利斯以北的广阔地界。如此一来,新科罗布森的商人、实业家和士兵便能撇开格林迪洛,轻松地坐船绕行至另一侧,赚取利润,而格林迪洛只能愤怒而凄凉地缩在南方的小角落里,没人理睬。 但这显然还不够。费内克的本子里含有大量细节,都是他费尽心思秘密收集来的,包括格林迪洛的战略、武器和地形图。新科罗布森的侵犯或许会招致战争,费内克搜集的信息保证了他的雇主能在冲突中获胜。 迄今为止,有些地方只不过是传说而已,但它们即将向新科罗布森开放。随之而来的是贸易、殖民,等等。贝莉丝听过有关新艾斯培林的故事,其中充斥着财富与残酷。 无论怎样,格林迪洛在寒爪海的恐怖垄断将被打破。新科罗布森的运河将开辟出繁荣的自由贸易市场——只有新科罗布森可能赢得其控制权。 贝莉丝惊异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什么瞎胡闹的恶作剧。费内克是个行家里手,他的偷窃行动立足于详细的策划,所涉及的代价与困难也都经过分析。这么一想,格林迪洛的行为就很容易理解了。她给谢克尔念的故事书里总有些心怀愤恨的妖魔鬼怪,追逐着某种魔符,但格林迪洛不一样,其动机更加明确。它们是为了保障自身影响力的来源,守护自己的利益,确保自己的生存。 “那雕像无足轻重,对不对?”贝莉丝说道,费内克虽然惊恐,但仍短暂地望了她一眼,“只不过是你个人的额外收获?这不是新科罗布森派给你的任务,格林迪洛也并非为此而来。 “你的任务是可行性调查……” 他本可将信息传回去。只需把报告夹藏在信件中,交给贝莉丝,她便会傻乎乎地替他转送。当然,倘若如此,他的雇主就不会来救他。因此他扣留了调查结果,他了解其价值,为了这些潦草的涂鸦,新科罗布森愿意派遣舰队横穿世界。 但他们的救援行动失败了,未能将他连同这些珍贵的笔记一起接回去。这下不可能有运河了,贝莉丝注视着格林迪洛,心中思忖。 费内克口中吐出急促的音节。贝莉丝还以为是他的某种疾病发作了,满嘴尽是不知所云的呓语。但她随即意识到,他在讲格林迪洛语,只不过从人类口中说出,显得略偏柔弱。他背倚着墙作为支撑,尽力控制住恐惧,滔滔不绝地述说着。他在祈求饶命,贝莉丝猜想。 但格林迪洛已拿到所需的物品,他没什么谈判的筹码。 牢房中,在他面前盘旋的身影举起手爪,用自己的语言缓慢而大声地说起话来,赛拉斯·费内克发出一声尖叫。 贝莉丝感觉身边的空气一阵颤扰,另外两个格林迪洛扭摆起来,波动由肩膀开始,然后到达紧致的腹部,再顺着细长的尾巴继续传递。它们同样以海洋生物特有的敏捷游向栅栏。格林迪洛首领突兀而神秘地舞动双手,铁栏杆再次变软,让它们钻了过去。 三名格林迪洛围住费内克,他提高了嘶喊的音量。 贝莉丝感到一阵反胃,心中充满恐惧。她确信即将目睹费内克被杀。她听见自己无力地抗议着。别再屠杀了,她心想。 然而格林迪洛却伸手将他擒住,他一边嘶喊,一边挣扎。但它们精巧冷酷的手指轻易就把他提了起来,三个深水怪物手臂交错盘结,将他困于核心,并在混乱与扰动中开始向上浮升。 他们悬浮于地板上方。费内克的尖叫趋于平静。他被抬了起来,双脚离地,在窄小的牢房内移动,周围缠绕着一条条胳膊和鳗鱼似的粗尾巴。 格林迪洛法师一只手紧紧摄住记事本,另一只手短暂地放开同伴与俘虏,朝着小囚室墙上最大的那扇舷窗挥了一下。她听见他脖子上悬挂的骨头咯咯作响,令人惊悚。 舷窗玻璃如液体般波动起来,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池,玻璃开始出现裂纹,贝莉丝意识到格林迪洛的意图。她从麻木中惊醒——那是一种由厌恶、震惊与恐惧而产生的怠倦——匆匆忙忙向门口奔去,途中踩到湿滑的血迹,脚下一个踉跄。 她听到费内克又发出一声喊,接着是一阵黏湿的呼气声,格林迪洛法师张开巨口罩住费内克的嘴,将空气注入他体内,尖利的牙齿刮花了他的脸。与此同时,魔法作用下的玻璃如脓肿一般破裂,海水汹涌地灌入室内。 片刻工夫,屋里的积水便达到了数英寸深,而湍急的水流并未减缓。贝莉丝用麻木的手指去拉门把手,水的压力抵住了舱门。她使劲拽开门,站在门口略一回头,沾湿的裙子包裹着她的身体,冰冷的水流急促地从脚边涌入走廊,令她心惊胆战。 格林迪洛在喷涌的海水中悬浮着。费内克的双手从它们纠结的肢体间伸出来,时而张开,时而合拢。水位渐渐升高,三名格林迪洛在空中迅速靠拢,越缩越紧,仿佛凝固到一起似的,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最后,它们精准地在同一时刻猛力一甩尾巴,冲向舷窗,毫无迟滞地穿了出去,带着费内克,带着被盗的情报与秘密游入海中。 贝莉丝旋紧舱门,封住漏水的房间,周围的走廊里已经积了薄薄一层水,随着“雄伟东风号”的运动来回荡漾。 她背靠墙壁,滑坐下去,大腿和臀部被水溅湿,但在一阵席卷全身的战栗中,她丝毫没有察觉。贝莉丝没有哭泣,然而随着亢奋逐渐退去,她发出野兽般沙哑的嘶吼,幽禁于体内的恐惧尽数倾泻而出,完全失去了控制。 她就这样坐了许久。 黑夜中,赛拉斯·费内克就在那冰冷阴暗的深水里。他被活生生地劫走了,即将面对审讯或难以想象的惩罚。 贝莉丝花了很久才找到从“雄伟东风号”监狱区回来的路。她坚忍不懈地迈着步,脑中一片空白,沾有盐渍的裙子摩擦着皮肤。她从未感到过如此疲惫,如此寒冷。 最后,她重新回到夜色之中,头顶上是轻轻摇晃的旧索具和巨大的铁桅杆。麻木中,她略感惊讶,一切竟然都没有改变,所有景物依然存在。 此刻,她孤身一人,虽然仍可听见呼喊和大火,但似乎都非常遥远。 贝莉丝费力地喘着气,缓缓走到船边,将脑袋和脸颊倚贴在栏杆上,然后闭起眼睛。等到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瞧着“蹒跚号”。随着瞳孔焦距的调节,宽阔的船身在视野中逐渐变得清晰。火焰已经熄灭。 舱壁后面不再有诡异的能量射出,也没有深海怪物把它当作防御工事。男男女女在甲板上不紧不慢地走动,疲惫而沮丧。 贝莉丝看见海浪拍打着城市的侧面,凭着不知不觉增长的敏感,她意识到,舰队城又开始移动了。 速度仍非常缓慢,就跟当初由大量舰船拖拽时差不多。但恐兽的伤痛有所减轻,又开始拉着它前进。 格林迪洛已经离开。 (而赛拉斯还活着。) 贝莉丝紧握着栏杆,向“雄伟东风号”巨硕的船首走去。绕过一排低矮的舱室时,她听见一阵响动,前面有人。 她眺望着嘉水区、枯瀑区、焦耳区和书城。打斗的声音逐渐减弱。她已经听不到跑动的人群,以及持续不断、鼓点似的枪声,只有偶尔几声喊叫和孤立的袭击。 战斗趋向尾声,兵变结束了。 她听不到有谁在大肆宣扬反叛或稳定;从周围的一切根本无从分辨哪方获胜。然而当她绕过最后一道墙,看到“雄伟东风号”前甲板上的情景时,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 甲板边缘,各个种族的男男女女脸色阴郁,身上布满伤口与血迹,手中依然提着武器。 他们面前躺着一堆支离破碎、开膛破肚的残骸,有的烧成了干炭,有的则被掏空。大多数尸体遭到斩首,头颅乱七八糟滚了一地,张着大嘴,露出尖牙和蛇信。 是血族。大约有数十个。他们被打败了,遭到极刑处置。当神秘的盟友消失之后,当自发支持他们的小股暴动在混乱中逐渐平息,局势便发生了转折,他们被压制下去。缺少本区民众的支持,缺少反叛的动力,这注定是一次失败的冒险。最后,嘉水区的战士不再害怕,一旦真正的恐惧不复存在,血族便难以再靠惧意取胜。 头顶上方隐约有东西在动。贝莉丝抬头望向“雄伟东风号”最靠前的那根桅杆,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心中暗想,哦……难怪战斗结束了。 难怪枯瀑区的血族部队会失败。他们不可能获胜。有这样一面阴森的旗帜悬挂于此,他们所散播的恐惧定然如回声一般消散殆尽。 十英尺高处,布鲁寇勒被绑定在十字架上,粗硕的绳索紧紧捆住其手脚。他凄惨地龇着牙,耷拉着舌头,仿佛一头死亡的动物,唇齿之间沾染着自身的血液。 ?
这简直疯狂透顶。你绝对无法相信我干的事。
我们不再朝地疤前进,而是一路往回走。我们要返回过去的模式。
真奇怪,我只能这么说。自从你我来到此处,它的最终目标就一直是隐匿洋。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促使我们进入那片海域。在我居住期间,这里从来就不是普通的海盗港。
你的经历跟我一样。
我经常跟你的安捷文做伴。如果说我跟她是最好的朋友,那并非事实。我们可以说有点儿羞怯。但我们常常见面,大多数时候是在谈论你。
我们被蒙在鼓里,大家都受够了,他们拿我们的性命冒险,真是可恶,因此大家迫使他们转回头去。
对于你的离逝,我无法轻易释怀。
我仿佛不再活在当下。我活在虚无之中。这地方夺走了你的生命。
我不清楚水里面是什么东西。我知道那天晚上在水中与我们战斗的并不是血族。没人谈论它们。没人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它们也试图让城市转回头去。
“杂种约翰”见过它们,我从他那恶心的小眼睛里看得出来,但他什么都不说。
让城市掉转头的人是我。无论是攻击你的怪物,还是与它们并肩作战的血族都未能成功。
我替他们达成了目标,让城市掉头回去。
不知道这算不算可笑。我只知道自己再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但我无法离开。
我现在属于海洋,这简直是个笑话。你我都明白,真正的海洋生物是什么样,动作有多敏捷,而不是像我这个改造人,移植的蹼鳍笨拙迟缓,浑身覆满黏滞的体液。
我现在很害怕,只要沉入海洋便直冒冷汗,每一条小鱼都跟攻击你的怪物有点儿像。
但我无法在空气中生存,我已经没有选择。
我要怎么办?我回不了新科罗布森,即使能回,缺少海水,我的身体也会腐烂。
我要迫使自己游泳。我自信能克服恐惧,再次在水中自如地活动。
我可以离开,他们无法束缚我。也许有一天,当我们靠近海岸,我会悄悄溜走。我将独自居住在浅滩中,看着水下的岩石,看着树林与碎石滩在水中交汇。我可以独自在那里生活。告诉你吧,我已经受够了。
我一无所有。什么都没有。
会过去的,他们告诉我,会过去的,我不可能一直如此难过。但我不想被时间治愈,我变成现在这样是有原因的。
我不愿忘记你的逝去,但愿时间把我变得丑陋不堪,布满疙疙瘩瘩的记忆疤痕。我不要冲淡你的回忆。
我说不出再见。
一七八〇年,塔希斯月二号,尘埃日。舰队城。
恐兽再次减慢速度,不过这是最后一回了。
它的伤源自格林迪洛的施虐,至今仍未收口结疤,痛苦地裸露着。我们时不时仍会经过大片脓水。
我想它的心跳正逐渐停摆。
大家都知道恐兽即将死亡。
或许它在寻找家乡。我们将它从漆黑的海水中钓出来之后,它可能想要返回自己的世界。一直以来,它日益虚弱,血液滞塞衰败,逐渐凝结,而巨硕的鳍肢摆动得越发缓慢。
没关系,我们已非常接近隐匿洋的边界,很快便能穿出去——哪天都有可能,没准就差几小时了——舰队城的其他船只正在等候,恐兽应该能活到那时候。
然而城市最终止步的那一天已为期不远。
我们将被困在海中,那数百万吨重的尸体就好像一支巨锚,躺在海底深渊里逐渐腐烂。
五条锁链,五个铁环,每一环都需要斩断两次。那铁环有好几英尺粗,且经过魔法加持。虽然需要花点儿时间,但长达数英里的金属链最终将逐一脱落。
这对海底的居住者来说,将是何等的灾难——简直如同天神震怒。无数吨的金属加速坠落,经过四五英里之后,砸入海底的淤泥,一直沉陷至岩石层。锁链也可能掉到可怜的恐兽尸体上,导致其破裂泄漏,数英里长的肠子胡乱散落于黝黑的泥沙中。
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生态系统将围绕着这前所未有的肥沃土壤而演化。
我们将会离开。
我们将找到等候的舰船,让它们再次拴连至城中,一切恢复原状。当然,经过与新科罗布森的恶战,拖拽的船只减少了,但作为平衡,这座城市甩掉了成千上万吨的锁链。
舰队城将恢复原状。
它将再次穿越惊涛洋,回到最富饶的航线上,回到有港口与商船的区域。那些等待了几个月的海盗船,将通过神秘的仪器再次找回城中。我们将返回绅士海、七日群岛、格努克特和鬣蜥海峡。
返回新科罗布森。
那个我不知道名字的女人离开已有一个月,城中发生了许多变化。
反叛者们没过多久便自愿交出了控制权。他们没有程序,没有政党,由始至终,他们只不过是一群独立的个体,发现自己受到了蒙骗,他们不想死。通过一场混乱而短暂的政变,他们夺取了权力,然后欣然放弃。
数天之后,男首领又露面了。他从“雄伟东风号”里走出来发号施令。大家都很乐意遵从,没人与他争辩。
然而每个人都看得出他很失落,他的眼神迷离飘忽,指令含糊不清。乌瑟·铎尔小心翼翼地在他耳边低语,然后他才点点头,发布出有意义的命令,但显然这都是铎尔的意思。
铎尔不会允许此种情况继续下去,他是个雇佣兵,他为钱工作,出售忠诚。即使真有必要掌控局势,我相信他也不愿做得太明显。就算他实行统治,也要加以掩饰,以换取作为下属雇员所拥有的自由。至少我已察觉到这一点。
我不知道他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对赤裸的权力竟如此忌惮。
我从未遇见过如此复杂费解的人,大概也未曾遇见过如此悲剧式的人物。由于他自身的历史,导致我们被带到此处,而这与他在舰队城中追寻的目标相去甚远。很难说他的行为中哪些是最初的意图,哪些是为了应对形势。我相信当前的局面无法令他满意:通过审视他自己和男首领的状态,铎尔不可能点头说,“这就是我要的。”
他有可能始终掌控着一切,也有可能一直活在恐惧中。也许他的计划完美无缺,达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程度,也有可能他带着我们在一次次危机中绝望挣扎,自己也不清楚想要怎样,脸上却不露声色。
男首领的眼睛始终死死盯着地平线。尽管到最后,那女人被视为骗子,人们对她既鄙视又害怕,但她绝对算不上凄惨可怜。她曾经的伴侣则不同,我怀疑他很难度过这一劫。也许有一天,他将发现铎尔不再支持自己,尤其现在布鲁寇勒已经重新控制了枯瀑区。
很少有人真正看到过格林迪洛,而谈论的人则更少。只有我无法忘记。
我见到布鲁寇勒在夜间自由行走。
他遭到了削弱,阳光给他留下永远的疤痕。凯瑞安妮谈及他时,神情严肃而崇敬。布鲁寇勒的臣民纷纷给予他支持,而其余人也大多很快便原谅了他——就连在叛乱那晚失去爱人的也不例外。毕竟,他带领下属反抗嘉水区,是因为他说过,我们必须让城市掉转头去。他说得对,而这件事现在也已经达成。
枯瀑区和嘉水区没有冲突。凯瑞安妮告诉我,铎尔有时会在夜间登上“尤洛克号”,造访布鲁寇勒。
我时常与凯瑞安妮做伴,她不再提起自己曾经支持疤脸情侣的计划。两星期来,她几乎很少开口。也许她感到羞愧,竟与这个满嘴谎言、意图把大家引向死亡的女人为伍。
我们相信海德里格回来后所说的话,这个故事已为大家所接受,也是城市掉头撤回的原因。
我和坦纳·赛克时不时会见个面。他又开始在城市的水底工作。他从不提起我曾带他去过那间小屋,并由此而掀起了反叛。
是我干的吗?
是我挑起的哗变吗?这座城市再度南下,沿着先前行经的水域返回,而不是去毫无意义的地方——都是因为我吗?
这是否意味着我获得了胜利?
那女人或已平安抵达目的地,停泊在水崖边缘,将仪器探入裂隙,尽情地抽取能量,此刻已如神一般强大。
或许她跌了进去。
或许根本没地方让她跌进去。
我们被告知,海德里格病了,那段恐怖的经历使他精神错乱,如今他住在“雄伟东风号”内部。听说这一消息后,我心想:真相被掩盖了。
那女人说得没错。这是什么样的巧合,简直太荒唐了,我们竟然会相信——这得要多少牵强的事件串连到一起——我们的海德里格离开了,而另一个概率世界中的海德里格留了下来,历经迷失之后,又在茫茫大海中被我们找到。真相被掩盖了。
我记得铎尔的眼神。
他在“雄伟东风号”上找到我,并以眼神示意我来偷听,以便了结此事。他的那一瞥意味深长,却又留下许多未曾解释的谜团。至少有一点很明白:这都是他的手笔,是他在幕后策划与操控这一切。
我能想象他跟海德里格的会面,那忠心耿耿的仙人掌族被疤脸情侣的计划吓坏了,而铎尔提议,将海德里格藏到秘密僻静之处,然后由自己去割断“高傲号”的绳索,因为只有他才能如此隐秘地行动,稍后他再将海德里格带出来,用海中裂谷的故事恐吓众人。如此一来,铎尔便无须多言,依然可以保持忠诚的形象。
建议海德里格躲起来的也可能是费内克:以防万一新科罗布森的救援行动失败,我们无法再回到家乡水域。
但我看到铎尔的眼神。即使这一切是费内克干的,铎尔也都知情,并且予以助力。
我想起一直以来,铎尔总是给予我种种暗示,让我了解我们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他知道我认识赛拉斯·费内克,也知道我会把话传给西蒙·芬奇。只有当我传递了不恰当的信息,他才会生气。
他花时间接近我,等我与他熟络之后,再利用我传播消息。
他在暗中观察。我很想知道,他究竟了解多少。我也希望知道,这是从何时开始的——我是被利用了好几个月呢,还是就最后几天。我不知道铎尔的行动有多少是既定策略,又有多少是临时应变。他所了解的事,一定大大超出我的想象。
我仍然不清楚自己被利用到何种程度。
还有另一种让我非常不安的可能性。
我从不同人口中,一遍遍地重复听说,这个海德里格跟我们的不尽相同。他的举止有些差异,语气更为犹疑。他们说,他脸上伤疤的数目也有出入。人们相信,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流亡者。
这是有可能的,他告诉大家的没准是实情。
但即便如此,也不可能纯粹出于运气。我看到铎尔:他在等这个海德里格,也在等我。因此海德里格的出现不可能是碰巧,还有另一种解释。
也许是铎尔干的。我曾听到音乐,那或许是铎尔的演奏,是他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编织出的概率协奏曲。
当我们接近地疤,来自其他概率世界的干扰变得更为强烈,于是他便在夜间弹奏起未必琴?他是否找到了海德里格得以存活下来的那个世界,并将他引到我们这里?
多么纤细脆弱的关联:我正巧与一个大家都信任的人在一起,而铎尔的视线又刚好能找到我。有太多的巧合:铎尔一定是巴斯-莱格世界中最幸运的人。要不然就是他策划的这一切,于不可能中寻求可能,替我为那一刻做好准备。
或许他是调校概率的大师,能确保在真实世界里,我恰好与坦纳一起见证了海德里格的到来?
假如真实的贝莉丝那一刻不在场怎么办?他会找出另一个我吗?令其出现在符合计划的时间与地点?
我是不是另一个概率世界里的贝莉丝?
假若是的话,真正的贝莉丝又在哪里?
他是否杀了她?她的尸体是否正飘浮于某处,逐渐腐烂,或遭到啃噬?我是替代品吗?为了取代一个死人而从虚无中诞生——出现在铎尔需要的地方?
一切都是为了使他不必亲自出面,即可引领城市掉转头去。这是唯一的方法吗?经过此番周折,他既达到了目的,又完全没有显露意图。
我被利用了。在经历过这许多血腥与战乱之后,我再也无法清晰地认定哪些是真实发生的事,也无法分辨其中的种种细节。
但毫无疑问,我被利用了。
如今铎尔对我已没有兴趣。
每次我们共处时,他都在耍弄我,把我变成他的代理人,帮助他操纵城市掉转头去,同时又看似跟他毫无关系。正是这名忠诚的佣兵促使舰队城恢复到简单的海盗模式。
现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对他来说,我比空气还不如。
当你发现自己是一枚棋子时,那感觉很奇怪。他让我感到挫败,但以我的年龄,背叛已伤害不到我。
尽管如此,我曾两次尝试去找他,想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当我两次敲开他的门,他都沉默地注视着我,仿佛我是个陌生人,让我话到嘴边又酸溜溜地缩了回去。
没什么可问的,我记得赛拉斯·费内克曾经斥责我。
也许这是最好的建议。
眼下有为数不多的几种可能性,可以解释发生的一切,其中任何一种都可能是真相。倘若铎尔将这些悉数否定,我便完全失去了头绪,比现在还不如。到那时,我就只能假设,或许根本没有计划——也不存在解释。
何必冒这个险?说到底,何必放弃现有的理解?
坦纳·赛克来到我家,安捷文在“彩石号”甲板上等着他,她的履带无法攀爬楼梯。
我可以肯定,他们俩对彼此都是一种安慰。然而我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小心谨慎,充满疑虑。我觉得他们将逐渐疏远,仅仅共同承担痛苦是不够的。
坦纳带给我一张他找到的相片:谢克尔捧着两本书,在图书馆外面咧嘴微笑。坦纳认定,一切能将书本和谢克尔联系起来的物品都是属于我的。我很惭愧,不知如何制止他。
他走后,我看着那张泛黄的纸片。相片的质量并不高,模糊不清的建筑和人影印在纸上,犹如一片疤痕,而这凝结的伤疤赋予纸张新的面貌。疤痕是一种记忆。
我的后背上就承载着舰队城的记忆。
数周前,我卸掉绷带,斜对着镜子,观察嘉水区在我身上写下的印记,那是一条丑陋残酷、令人心悸的语句。
我的后背布满横向的鞭痕,它们仿佛山脊一般自皮肤底下隆起,大致呈平行分布,从身体一侧升起,又从另一侧降下。
它们就好像线脚,把我和过去牢牢钉在一起。
我惊叹地看着这些疤痕,仿佛它们跟我无关似的。舰队城被缝到了我背上,我相信,无论自己走到哪里,都将一直背负着它。
许多真相我都无从知晓。这趟莫名其妙的旅程充满暴力与血腥,让我感到既荒谬,又厌恶。总而言之:混乱残酷,却毫无意义。学不到任何收获,也无法欣然忘怀。海洋中没有救赎。
我将背负着舰队城回到家乡。
回家。
铎尔第二次打开门看到我时,一定从我脸上察觉到了什么。他略一点头。
然后他说:“够了,够了,我们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
震惊之下,我颔首致意,并向他道谢。
这就是他给我的礼物,并非因为我们之间仍存有情谊,那都是他假装的。
这是他给我的奖励,是他支付我的报酬。
因为我替他完成了任务,因为他曾利用过我。
铎尔经由我向费内克传递消息,再由费内克传给整座城市。但费内克犯了个错误,疤脸情侣又通过公布真相,置我们于不利。因此铎尔发现仍需要我继续替他办事。
如今他要送我回家,不是出于友情,也不是出于公平,他是在向我支付薪酬。
我接受。
他并不傻,他知道我在新科罗布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舰队城造成威胁与损害。即使我去向议会诉说,也没人会听,况且我本身就是个叛逃者,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呢?
终有一天,我将登上一艘被派往鬣蜥海峡行劫的船只。当初在“女舞神号”的甲板上,我曾见过那丑陋的凯邦萨港,或许我可以乘坐小艇进入其中,等待返航的新科罗布森船只出现,再随之前往铁海湾、大焦油河,最后回到城中。
乌瑟·铎尔不会拒绝我,这对他来说毫无损失。
自从离开铁海湾,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等到我们被拖拽回去,那就得一年多了。我要改名换姓。
“女舞神号”失踪了,新科罗布森没有理由继续寻找贝莉丝·科德万。即使城中有哪个好事的无赖依然认得我,去向那些穿制服的混蛋告发,我也已经受够了到处奔逃的日子。再说我不太相信真会发生这种事。旧时光已经终结,我将迎来新的生命。
这一切过后——我曾疯狂而徒劳地企图逃脱——我发现,自己不经意间所做的事,竟成为返回家乡的关键,而舰队城的记忆被文在了我的皮肉上。
再次开始给你写信,连我自己都很惊讶。自从向乌瑟·铎尔道出真相之后,我以为它就该到此为止了。
当时,我承认自己像个孤独的幼童,急于将这堆纸寄出去,却连要给谁都不知道,还有比这更可悲的吗?
于是,我将它搁置起来。
然而这是全新的篇章。不久,舰队城即可回到我家乡附近,在丰沃的海岸线周围重新开展普通的劫掠活动。一切都变了,我发现自己在等待中兴奋地战栗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完成这封信。
我并不感觉窘迫,它让我可以畅所欲言。
这是一封“或然信”。直到最后一刻,我才会在“亲爱的”几个字旁边写上你的名字,过去数月中所积累的纸页构成了这封充满潜能的“或然信”。我现在十分强大,随时准备开采概率,提取出一个真实的结果。
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这一点还请原谅。我回想在新科罗布森的朋友,却拿不准你会是哪一个。
倘若我要将这封信当作某种纪念,令其成为道别,而不是重逢,那你就是凯瑞安妮。倘若如此,你就是我的挚友,倘若如此,即使我开始写信时并不认识你也不重要。毕竟,这是一封“或然信”。
无论你是谁,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很抱歉。
此刻,我们已接近排列在隐匿洋外围的舰船,它们就像一队焦躁不安的卫士。我给你写这封信,告诉你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正如我所说的,我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受到操纵利用,即使不再当翻译员,却仍在替人传递信息。我发现自己对此感到很麻木。
并不是我不在意,遭人利用也并非不恼火,嘉罢保佑,尤其是造成了如此可怕残酷的后果。
然而就算我替别人传话(不管有意无意),也是在为自己打算,由始至终都出于自身的意愿。另外,即使我此刻坐在这里,距离新科罗布森万里之遥,隔着一片异域海洋,我也知道,我们正缓缓朝着家乡前进。尽管悲哀与负疚连同伤疤一起,牢牢地缝合在我身上,但有两件事很清楚。
首先,一切都变了,我不可能再受利用,那样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因为我知道得太多。如今我所做的,都是为了自己。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感觉直到现在,旅程似乎才刚刚开始,仿佛这一切——所有这一切——都只是序章。
其次,我原本迫切想要将这封信寄走——寄给你——以便在新科罗布森留下一个小小的印记,这种神经质似的渴望已然烟消云散。在塔慕斯,在萨克利卡特,我打算到最后一刻才决定你是谁,即便如此,我仍拼命想要把信寄出,好让你记起我。如今,所有疯狂惶恐的感觉都已消失殆尽。
因为它已经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
我要回家了。归途之中,我将积累起更多的事告诉你。这是一趟漫长的旅程,但终有结束的一天。我不需要找人投递这封信。亲爱的朋友,当我决定你是谁之后,我会亲自递送。
我要亲手把它交给你。---------------------------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